韓若冰
母親的花園
媽媽,你怎么哭了?當我穿上紅緞的繡鞋紅緞的小襖,當我的馬車上載滿了你親手縫制的嫁妝,當我的雙腳邁向了另一個姓氏的門檻,在眾人對我的羨嘆中,你卻低頭哭了。你說這不是初嫁的新娘啊!這是你的花園里,最年輕美麗的一株紅芍,被花賊從根到葉全部挖掉。
媽媽,你怎么哭了?當我被根植在另一片土地艱難地適應著另一個酸堿度,當我在另一個深深的庭院羞澀地綻放,當我的花瓣在風中抖落愛的目光,我還是感覺好想念那片黑土地,和你為此精耕細作了幾十年的手掌。我只能借這無所不至的風兒,給您捎上些許我的淡淡幽香。
當光陰把母親的所有女兒都依依嫁掉,當歲月荒蕪了母親的花園,當肆意生長的蒲公英種子,傘—般徐徐飛走,媽媽,你那穿越白發(fā)的目光也生出類似翅膀的眺望。就在花園里無人收割的黃草中,你眺望你記不準的方向,你眺望每個五月,我從我的花園里折 給你的—束芬芳。
守望麥田
守望麥田,從春的種子到秋的收獲,類似稻草,我已經(jīng)不再鮮活。
淘氣的鳥兒啄傷了我的雙眼,我還是傻傻地、傻傻地伸著胳膊。從此,沒有人怕我。
野草和狗尾花兒,撥弄著我干裂的腳趾,然后嘰嘰喳喳的嘲笑我。
一個風雨的夜里,淚水第一次流淌在我粗糙的臉頰。那些雷電,其實我也害怕。我只渴望一蓬枝葉覆蓋,而不奢望精美的雨傘。因為我知道,我只是在守望麥田。
黃熟的麥子收割了,北風涼得迅速鉆進我的骨縫,青蛙開始眠了。
我卻已拔不出開始腐爛的雙腳,我一遍一遍地尋問來時的方向,我一遍又一遍呼喊;
媽媽,抱我回家吧!抱我回家……
星巴頓咖啡廳的午后
咖啡依舊很好,不必放糖??酀瓫]有那么夸張,咖啡之后買一枚劍蘭給自己,再買一束康乃馨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依舊很好。
三張桌子之后的男孩不是在等我,他太年輕。他用太年輕的話告訴我,他等的女孩是他對門兒的高三的女生——美麗的藍琪兒。我說她的名字已經(jīng)夠美麗了,我不說我的名字,除了名字之外,我還擔心別人端詳我半染滄桑的臉龐。
咖啡一直喝到上燈時分,街燈越來越亮,我越來越想念那一勾彎月和裊裊如煙的云河。那時我十七歲,在初戀的山崗上,月色照著我素格的旗袍,照著我杏白的綢巾,也是在這樣風動的 黃昏,一個人的咖啡杯里,我不會再等待愛情。但骨子里會進出一絲懷念,一千種盼望。
想用手指在桌上寫出什么?或許就是一個名字,卻如何也想不起來了。(曾經(jīng)想忘也忘不掉的。)微笑之后,面對悠然的飲者,聽街—亡擁擠的人聲,無緣由的淚已經(jīng)成行。
我在咖啡的迷香里醉去,是誰在云河之外擺渡的紙舟,駛近了我。我如頑童順手放去的一盞小小蓮花燈,向你靠攏,又靠攏,帶著我走吧!讓我在你的身旁盡心地開放,盡心地飄蕩。
急速地翻找一個電話,可是除了那枚紅楓的書簽,還有什么呢?書簽上的詩行已發(fā)出了霉變的味道,我即使走過了這千山萬水,又如何能回到初遇你的那棵楓樹旁?
我裹緊風衣,推開坐暖的這把椅子,推開喝涼的這杯咖啡,準備回公寓去了。關上玻璃門時,瞥見了三張桌子之后的男孩,在對面的杯中加一顆形狀甜美的方糖……
雪夜探戈
街燈一改往日冷冷的蛑子,偶爾送給零星的路人一兩個暖色的秋波。也許,月亮不在,星星也不在,她可以趁機美麗了小城的風景。
冰清的梔子花、荷葉邊兒的墜地長裙、淺紫的晴雨傘下海邊的私語,都擱淺在南方,我們共渡的那個夏日,我常常在這樣落雪的日子想起,并在記憶里沿一條經(jīng)線走回去……
在落雪以前,我的屋頂?shù)耐咂呀?jīng)是白的了;我的海棠樹的枝桿已經(jīng)是白的了;我的愛上了雪人的心靈已經(jīng)是白的了。
如果雪人不是你,如果雪人不是想訴說衷腸,為何這個冬季,他一直等在了我的門外?
你笑著說,你正在北緯十二度曬著明媚的陽光,我一直篤信那個童話的雙眼開始有些慌張,并且沒完沒了地把它流露出來……
我已經(jīng)不在乎,那些眨動和即將眨動的眼睛,把我親手編織的紅圍巾系在雪人的脖頸上,跳吧!旋轉吧!(忽然想起七歲的時候,在大紅的帷幕下,我重重地跌倒了,后來醫(yī)生告訴母親,這孩子的心臟不允許她再練舞蹈了……)
瞑瞑之中,誰在獨奏?誰的指揮棒落下去了?響起沉沉的合音?抬眼望去,天空里不見天使的翅膀劃過的亮痕,只有雪。只有雪柔軟而優(yōu)雅地舒展手臂,我擁抱我的雪人,繼續(xù)我的舞步。
這個舞臺上有兩種結局:如果我不能被他徹底封凍;那他會完全融化在我溫暖的懷中。
我別無抉擇,跳吧!旋轉吧!如果天國之雪奏響的曲子嘎然而止,我也不會后悔。等春天綠了我的衣衫,讓我的雙腳生根,我愿意再一次靜止成七歲的樹。
月色指引
月色指引,我徹夜不歸。
我走在二月的一個節(jié)日里,我走在嚴冬留下的春寒中,我走在長滿玉蘭樹的長安街上。
我一直在想你,等待一聲沙啞的呼喚。
而你睡了,睡在攝氏二十七度的淡藍色的燈光里。而且有夢,而且夢里夏奈爾馨香四溢。
如果,你真的聽不到,讓我開始哭吧!放任淚水,趁著夜的微暗與星子一起流淌。
有風拂過,樹上有個聲音對我說,花開還早呢。
沒有人知道,我的腳步在這里徘徊,只是為了懷念不久前的一次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