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虹
面膜到底有多猥褻?
據(jù)說面膜是臺灣最新一波的莢妝奇跡,人口兩千萬的臺灣,去年面膜的銷售量就有一千萬,平均每兩人用掉一張面膜。
據(jù)說影星張曼玉在拍張藝謀的電影《英雄》時,遠赴戈壁大漠出外景三個月。干燥的高原氣候與曝烈的陽光,讓許多工作人員的皮膚都脫皮龜裂,而美麗的張曼玉,多虧行囊里一百八十片保溫關(guān)白面膜,讓她在飛沙走石的大漠,還可以當一個水嫩白皙的大莢女。
無論這種說法是廣告行銷或電影宣傳的手法,沙漠里的張曼玉,點出的正是面膜所訴求的文化潛意識聯(lián)想:水與沙漠(傳說中不是連薩達姆都愛用面膜嗎)。我們的臉部肌膚有如干燥龜裂的大漠,只有立即敷上濕答答、粘糊糊、飽含活膚酵母精華液的面膜,才能瞬間大量補充角質(zhì)層流失的水分,高效滋潤修護我們的臉部肌膚。
干與濕的對比,水與沙漠“大旱之望云霓”的情欲聯(lián)想,由干燥的肌膚,到干燥的生活,干燥的工作,干燥的愛情,面膜的滋潤會不會也是一種隱喻式性愛的你儂我儂,以商品創(chuàng)造失落的身體感官經(jīng)驗,以商品滿足生理與心理的欲求?
我們的肌膚真的有這么干,而面膜真有這么濕嗎?
I.面膜與面具的液態(tài)流動
面具是干的,面膜是濕的。
面膜的英文就是面具mask。宗教儀式用的面具多嗔目巨耳,用夸張化的五官游走于神鬼邊界,化裝舞會用的面具則野艷嫵媚,用珠花蕾絲金粉妝點出神秘誘惑。面具相對于面具底下的臉,形構(gòu)了西方哲學認識論的基礎(chǔ),面具是偽飾/臉是真實,面具是假面/臉是肉身,面具是欺騙/臉是忠實,剝?nèi)チ苏诒窝谏w的面具,我們終將看見其下真確無疑的那張臉。
解構(gòu)主義的出現(xiàn),讓“硬”的面具變成“軟”的面紗,面紗下女人的臉龐就成了最終“非真理的真理”(the untruth Of truth)。因為有面紗,女人的臉由表面變成了深度,因為有面紗,所以有面紗底下臉的想像與真理的預設(shè)。而真理不是面紗底下的臉,真理是面紗所撩撥勾引出的效應(yīng)、春色無邊的遐思。所以面具底下可能是臉,面紗底下卻還是面紗,表面/深度的二元對立,轉(zhuǎn)換成中國盒子或俄羅斯娃娃的套套游戲,盒中有盒,娃娃中還是娃娃。解構(gòu)主義是認識論的延異與補充,無法確定起點與終點,無法確定真實與意義。
但如果男性哲學家如尼采,如德里達也有機會敷敷面膜的話,那么他們在閉目沉思的過程中,會不會由“干”的面具突發(fā)奇想到“濕”的面膜呢?“硬”的面具到“軟”的面紗,都還是宥限于固體物質(zhì)的范疇,但“干”的面具到“濕”的面膜,可就從固態(tài)流動到了液態(tài),而哲學的認識論是否就將從此改觀?
不相信的話,就讓我們花二十分鐘敷上濕粘粘的面膜看看。我在這里指的面膜,不是傳統(tǒng)的“剝離式面膜”,那種用蠟、乙烯基與橡膠作成的膠狀物質(zhì),干后撕下。也不是用海藻泥、蘆薈膠等成分滋潤緊縮肌膚的“清洗式面膜”,可直接用清水洗凈。我在這里指的面膜是這兩三年異軍突起的“片狀面膜”,將一層薄薄剪成人臉形狀的白色面具敷在臉上,不論是內(nèi)含高濃度護膚成分的不織布或棉布面膜,還是所謂將液態(tài)精華露悴煉成高密合膠質(zhì)的ODT(OcclUsive Dressing Treatment)面膜,這種片狀面膜的護膚方式,都像是在臉上戴了一張白色面具。
戴上白色面具的臉很凄楚浪漫,讓人想到《歌劇魅影》中慘遭毀容的作曲家,白色面具旁哭泣的紅玫瑰。戴上白色面具的臉也很陰森恐怖,像是預先上演的葬禮。在西方的傳統(tǒng)中,有用石膏做臉膜,翻版死者的容顏輪廓。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則是以方帛覆蓋死者面容,以求安息。于是當每次我們打開真空包裝、覆上白色面膜的剎那,我們仿佛也在經(jīng)歷一種肉體與精神的生死劫毀,敷面膜的二十分鐘便有了儀式性的肅穆,揣想著死亡與重生。
但我們也千萬別忘記,這個剪成人臉形狀的面膜是濕答答地密合在臉上。濕,所以有滲透,濕,所以有吸收,濕,所以有邊界內(nèi)外的不確定。面膜是界于固態(tài)與液態(tài)的曖昧,面膜是處在臉與面具的中介,面膜是吸收液態(tài)再拋棄固態(tài)的決絕。戴在臉上的“干”面具可以取下,敷在臉上的“濕”面膜卻取不下,因為濕的面膜已部分被吸納進臉部皮膚,面膜變成了臉。取下的“干”面具底下是臉,取不下的“濕”面膜底下卻是面膜,面具與臉是二元對立,面膜與臉是你儂我儂。在后現(xiàn)代的面膜認識論中,所有的臉都是面膜。
果然在每一次的敷臉經(jīng)驗中,愛美的女人都可以撞見面具哲學、死亡莢學與皮膚認識論的吊詭。
Ⅱ.面膜與處女膜的情欲移位
每次在電視上看到面膜廣告時,都覺得十分“猥褻”。那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星,一次又一次輕輕拍打她吹彈可破的臉部皮膚,她說她的臉是剝光的雞蛋殼,清清白白。還有那個穿著白紗禮服的新娘,一次又一次回過頭來,讓我們看到那連續(xù)使用面膜修護而白凈緊致的臉,和臉上那燦爛幸福的笑容。
面膜不是處女膜,有什么好猥褻的?但會不會面膜就是處女情結(jié)的想像移位,由下到上,由不可見到可見?面膜的猥褻會不會就在一絲不掛的情欲“赤裸呈現(xiàn)”(Ob—scenity)?我們都知道面膜所號稱的功效:滋潤、美白、收斂、清潔、緊膚,但什么是面膜所移轉(zhuǎn)的文化潛意識與性別幻象,什么是面膜認識論中最明目張膽、顯而易見的秘密隱情?
面膜標榜的是“凈色神話”,白是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絕對價值。白不是“一白遮三丑”那么簡單明了,白是種族膚色上的崇洋媚外,白是莢學形式上的純凈無瑕,白更是道德意識上的處女情結(jié)。面膜所標榜的白還真是白,不僅要白得晶瑩剔透,“遠看近看都白透了”,而且要白得均勻、白得徹底、白得沒有一絲不清不白。白莢人不可以有小花臉,所有紅色、黃色、黑色的雜質(zhì)斑點沉淀,都要徹底清除殆盡。
但白凈無瑕還不夠,白要白得緊緊密密,不可白得松松垮垮。“緊膚神話”是面膜的另一個宣傳重點,以前人用蛋清或稀飯上的稠狀薄膜敷臉,以求達到緊致臉部肌膚的效果,而現(xiàn)代人則是以面膜代勞,讓肌膜在瞬間修護中找回彈性與光澤。松與緊、干與濕,可以是臉部肌膚的狀態(tài),不也可以是面膜認識論中情欲身體的最佳轉(zhuǎn)喻?莫怪乎她們說,女性生理周期的“危險期”是使用莢白面膜的最佳時刻。此時女人體內(nèi)的女性荷爾蒙及黃體素都到達最高潮,是女人最美麗誘惑、最危險的時期,也是女人肌膚新陳代謝最活躍的時刻。性欲的蠢蠢欲動,面膜的濕答答、粘糊糊,還真有一番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曖昧朦朧。
后現(xiàn)代的處女膜平整完美地貼在臉上,緊緊密密,清清白白,你說猥褻不猥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