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肇政
該如何來描述這幢"公園之家"呢?
"公園之家"---人們會從這樣的名稱,但輕易地就想像出一幢位于一所公園里,某一個角落的一處林邊的小房子。
這樣的地點,大概是很容易讓人們想像到的。當然啦,還有那種滿眼濃綠欲滴的林子,外加遍地的綠茵,以及蜿蜒的泛著灰白色的道路。
至于房子本身,多半也不可能是如何豪華,甚至還可能是簡陋的小小樓房---不不,也可能是平房吧。說不定也有人會想到"森林小屋"乃至"獵人小屋"之類吧。
這真是不中亦不遠矣。然而,有些事實卻委實超出人們的想像之外。首先,那林子廣袤達好幾百公頃,只能說是深不見底的大森林,而且自古就有個名字曰:"伊隆公園",位在伊隆河畔。請別說此河名不見經(jīng)傳,它雖然是薩勒河的一個小支流,卻也匯合幾支小河流入易北河,末了是奔騰入北海!
而我這所可愛的"公園之家",一點也不假,乃是這個大森林或者說大公園里唯一的房子。
---或許,我還是更精確更具體地說明一下吧。它,木造,占地大約三十幾坪四十坪不到,略呈長方形。二樓的上面還有勉可容身的閣樓。對啦,我想起了一個更恰當?shù)拿Q:"山莊"。不錯,它正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山莊"。
請莫以為它因陋就簡,躲在這大森林里的一角顯得這么不起眼,但是只要你從屋前,或許你更應(yīng)該在二樓,從窗口往外眺望。不瞞你,你可以看到那清澈見底的伊隆河緩緩地從眼前流過去,河對岸有一塊地勢微微隆起的地方,那里正有著咱們城主的城堡以及市街。說不定你已經(jīng)體會到這所小小山莊的不凡氣勢了,在那兒,人們可以一眼看到全國---整個威瑪大公國盡收眼底!
現(xiàn)在,你一定明白過來了。這幢不起眼的山莊,確乎是占有了極為重要的地理位置,而我那可敬的主公卡爾·奧古斯都公爵,那么慷慨地把它送給我,于是我便擁有了這么一幢妙不可言的山莊了!
走筆至此,也許我該說明何以會有此殊榮。我,約翰·沃爾夫剛·凡·歌德---哎哎,我這個名號也是近日由主公向維也納的神圣羅馬皇帝申請,使一介平民的我獲準列為帝國貴族的一員,才有的稱號。這么$唆了一大堆,恐怕你還不知道我是何許人也。好,我有另一個足可證明身分的"事實",那就是兩年前的一七七四年秋天(我二十五歲),我出版了一本小書,書名叫《少年維特的煩惱》,據(jù)說整個歐洲都轟動了,到了人手一冊的地步。
如果你不喜歡這本小書,聽到這個書名就怒火中燒,叱我為敗壞世風的登徒子作家,那我會敬謹領(lǐng)受你的叱責的。因為我也確實知道,我的書造成了許多不應(yīng)該有的悲劇……主啊,請原諒我,赦免我……
哎哎,我委實應(yīng)該從頭說起的,雖然說來話長,但那又有何妨呢?
主公卡爾·奧古斯都公爵終于滿了十八歲,可以親掌國政了,于是他第一件事竟然是禮聘我到他的威瑪?shù)膶m廷,成為他的顧問。那也是我剛出版《少年維特的煩惱》的第二年。老實說,我不懂何以會這樣,在我抵達威瑪時,幾乎是立即地引發(fā)了一場在我來說是莫名其妙的騷動。
這時,我已被目為狂飆運動的詩人,事實則是那是人家胡亂加在我頭上的封號,也許說是諢號更妥當也未可知。整個宮廷都因為我的到來而沸騰起來。但是,那毋寧是十八歲的君王卡爾·奧古斯都所引起的。自由、自然、力量等語詞成為人們之間的口號,人人形之于口,人人高喊,也為之高談闊論,好像永遠不疲不倦,而帶頭的,正是這位年輕的一國之主。
如果說,我對這一切都無動于衷,那恐怕也過于矯情了吧。而在短時間內(nèi),我確乎也得意洋洋,為自己能夠與主公一塊置身于那個席卷整個歐洲的狂飆之中,也為自己的地位而自命不凡。
請看看這段時間,我的輝煌閱歷:
一七七六年(二十七歲),被任命為威瑪樞密院參事官,領(lǐng)年俸一千二百元。這筆年俸固然夠我維持一家生計,其實家里為我匯來的生活費,比這數(shù)目大許多呢!
過不了幾年,又被任命為內(nèi)閣閣員之一,換一種說法,我成了只有四名的閣員中的一名,參與這個國家的國政。另外,一如前述,以一介平民而列名貴族。
至此,我不得不痛感自己責任之重大,而這個小小國家,以及她的國君卡爾·奧古斯都大公,也深深使我愛上了。我必須自我抑制,空談的時代已然過去,我毅然介入這個國家的一切政務(wù)。為了改善國家財政,我還一腳踩進往日一無所未知的礦山事務(wù)。這些事務(wù)誠然是煩人的,但我不但不敢絲毫放松、懈怠,還為了更熟悉這方面的一切,而幾乎是被逼地,也自己逼使自己深入地去研究地質(zhì)學(xué)及礦物學(xué)。這是我當一名政務(wù)官之外,同時也是一名詩人、畫家、學(xué)者之外的必修之課。
我為交通問題也投入了不少精力,耶納大學(xué)的經(jīng)營,各級學(xué)校的教育也必須整頓、改善。我以一種驚人的果斷減少了一半常備軍力,將結(jié)余的軍費投入產(chǎn)業(yè)的振興。外交、財政等國家政務(wù),我也不得不負起責任。我日以繼夜地努力,我必須扮演最有效率的行政官員,同時又不失為一名負起責任的政治家。另外還有附帶的一樁小事,為了維持一國宮廷的外貌,我還營建了威瑪市區(qū)內(nèi)最大最莊嚴的領(lǐng)主城館。
也就是這個時期,在宮中的一次餐會上,我認識了史坦因夫人---我只能說,這是一次,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真正的邂逅吧。
她的全名叫夏綠第·芳·史坦因夫人,是卡爾公爵的母后的好友,她的丈夫芳·史坦因則是卡爾的側(cè)近之一。她比我年長七歲,與我相識時不用說早已結(jié)婚了,而且在九年間的婚姻生活當中生下了七個子女,其中只有三個兒子存活,其余都早亡。她本身也是因此未老先衰,經(jīng)常都病懨懨的,而這樣的病態(tài),也正是使我由不忍而生愛的原因之一。
我說此生唯一的一次真正的邂逅,那是一點也不假的,也是不能假的,因為那是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的,說不定有的人連一次都沒有呢!
那就是我與史坦因夫人的邂逅。
她也正是我第一位碰到的,能談文學(xué)哲學(xué),能談國家社會,而且永遠也談不完的第一個朋友。在往后認識并結(jié)交的朋友之中,能如此交談的,起碼有好幾位,史坦因夫人正是其中最早的一位。
其實,史坦因夫人對比她年輕七歲的詩人,也并不是百分之百贊同的。譬如:我首先欣賞的是我的《少年維特的煩惱》,這本拙作如何敲動了她的心弦,這里實在無法細述,或者我只能說,她正和本書的其他許多讀者一樣,為它愛不忍釋,一次又一次地看,一次又一次地流淚,一次又一次的欣喜。然而,此書對于世道人心的不良影響,她還是抱持一分憂慮。她有激情,也有富于智慧的人的理性,這是非常難得的。
而她尤其不能茍同在我身上的,也許是非貴族的激越個性,特別是我這種激越,對主公卡爾大公產(chǎn)生太強烈的影響,卻是她所最放心不下的。
然而,我對她真?zhèn)€是"一見鐘情",剛認識就被她的淵博學(xué)識及談吐的優(yōu)雅吸引住,而我也確實地感覺到,她在認識我以前就"認識"維特的作者,也同樣地感到莫可名狀的吸引。
或許,這樣的心靈的互引,只能用一種可能是荒誕的解釋,即:我與她前世一定是姐弟,要不然便是夫妻吧?!否則這種自自然然的,而且很像是歷經(jīng)若干歲月的親密感,實在無由解釋。
幾乎在我成了"公園之家"的主人之后,她也成了我家的???。我既然住在這"公園之家",自然在這里作息起居,每天到宮廷去上班。有時,她會看準時間來搭我的便車---如此,她回家時我便得差遣我的車送她回去。有時,她會乘自己的馬車,出其不意地在我的"公園之家"出現(xiàn)---照她的說法,她是為了要使我驚喜才這么做的。一點也沒錯,這樣突然現(xiàn)身的來訪 ,最最使我高興了。
你能想像,在那大森林的一角,我可以和心愛的人聚首,人生還有比這更可喜可愛可雀躍的事嗎?
"公園之家"的后庭,很奇異地有一所微微凹陷的地方。很難想像蓋這所山莊的人,為了什么緣故安排了這么一個怪怪的地方。剛住進來時,我覺得這樣的安排簡直是莫名其妙??磥硭粺o是處,也一無用處。然而,這恰巧證明了我的不懂事,因為當史坦因夫人開始在我的"公園之家"出入以后,它成了我與她交談的最恰當最適合的地點。甚至有一個寒冷的日子,分明快要下雪了,她還興致勃勃地說要到后庭看看。我當然要阻止她,但她話都還沒說完呢,人已經(jīng)跑出去了!
我只好連忙抓了一件大斗篷跟上,把她團團地裹住,然后連人帶斗篷把她抱進來。以她的身子,這樣的玩笑是開不得的,否則后果真不堪設(shè)想。
這種情形不記得已有多少次了。對啦,如果我的記憶沒錯,那么這是第五次。我不知道她怎么會這樣,因為這簡直像個小女孩在惡作劇。不!我忽有所感,難道她在想著去年秋天的第一次?
那是我與她之間的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的---這雖然只是我的想法,但我相信她也有同樣想法。
正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并沒有下雪,但很像會下的樣子,而且還是這一年的初雪呢!她突然興奮起來,打開后門就赤著腳下去了。我想阻止她,但已來不及,我看到她已經(jīng)站在那個我們漸漸習(xí)慣,也漸漸喜歡在那里歡談的微微低洼的地點。
看到她那纖細白皙的雙腳,我忽地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傳上來,忍不住地打了個寒顫。不必推想,也來不及推想,我知道她這一刻在腳底下感到并且迅速傳遍全身的森寒之意,那么自然地傳布到我的身上來了!
"……"我不自覺地驚叫一聲。
我不知叫了什么,也許是她的名字"夏綠第"吧。但這一瞬間我的腦子完全是空白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讓她那樣,剛剛突然傳過來的冷寒之意,連我都幾乎受不了,何況是她呢?!
我信手抓起了掛在墻上的那件斗篷,一個箭步就跑下去,不由分說地裹住了她就往屋里退回來。
在我懷里,在層層裹住她的斗篷里,她掙扎著,但我?guī)缀跏菑乃^上朦住她的,而且我又用雙手緊緊地抱住她,她自然無能為力,只有聽憑我擺布。我在屋里把她輕輕地放下,她這才掙脫了束縛。首先,她露出了半邊臉。下一個瞬間整個臉都露出來了,整個頭、肩、胸也露出來了,接著斗篷倏地一聲掉落。
不知怎地,她首先露出的半邊臉,那么異乎尋常地給了我強烈的感受。
我說不上那是什么感受,我唯一明白的是我從未經(jīng)驗過這一剎那間的異樣感---她的整個臉、整個身子,都是我所看慣的、熟悉的。但是,那突如其來地顯露出的半邊臉:一只眼睛、一彎眉毛,半個不到的,也許只是一小片的額角,幾綹發(fā)絲,加上兩個半片櫻唇,并且這一切還是只一瞬間工夫就被我熟悉的她那整個臉取代,而幾乎是倏然消失的那半邊臉,---那里不再有病苦,不再有老態(tài),更不見衰弱,而且只有奇異的光采,奇異的艷光與魅力,那么莫可名狀地把我的整個靈魂攫住了。
"……"
我又叫了一聲,也是不自覺地叫出來的,也不知自己叫了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這么叫出來的嗓聲竟然是干巴巴的、喑啞的、沙沙的。
也是不自覺地,我竟然向前踏了個大步,雙臂猛地抱住了她,緊緊地抱住她。
"不行,約翰……不……"
她好像察覺到什么,用力地以雙手撐開我。可是她顯然遲了半步。我已經(jīng)緊緊環(huán)抱住她的雙臂,那么不聽指使不由自主地、也不由分說地,只顧愈發(fā)用力地箍住她。
"不行啊……"
她的話加上了一些力道,但好像察覺到已是無可挽回似的,只那么掙扎兩下三下就失去了力氣。這一來,整個身子等于交到我手上了。
"夏綠第……"我更沙啞更干澀了,不過我知道這時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哎哎,這時的我,哪里知道語言是怎樣的呢?!我根本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那樣地以雙臂環(huán)抱的樣子,把她抱進我的小屋里……
我送走了在我來說并不是陌生的、其實卻極端陌生的一段時間。我甚至也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是久還是短暫,或許只是片刻,或許亦可能是永恒的。
或許,最直接最簡單的說法是:我失去了我自己。
然而,我終究還是恢復(fù)了自己。
我明白了我做了什么,而那是我不應(yīng)該做的!我竟是罪大惡極的。我?guī)缀跖c一只野獸無異!
并且,這還是對我最尊敬的女士做了。還有比這更不可原諒的嗎?
我感到全身奇異地虛脫著。我懊悔,我痛恨,痛恨我自己。一個詩人,《少年維特的煩惱》的作者,維特的不敢率性而為的戀愛乃至以死殉愛的純情;還有:就像響徹阿爾卑斯的湛藍的天空般的愛的告白,在知悉可能陷入不倫之愛之際,毅然抽身而退,這樣的純愛,豈不也都成了謊言?
真的,我竟成了不是我的我!
想到此,我忍不住潸然落淚。
"約翰……約翰……"
是夏綠第,我的史坦因夫人,她踱過來,從我的身旁伸出雙手,輕輕地環(huán)抱住我……
噢噢……史坦因夫人,我的夏綠第喲……
我哭得更大聲了。并且把整個臉埋進她那瘦弱的胸口。她的雙手環(huán)抱我的頭,聽任我像小孩般地號泣。
"好啦好啦,怎么哭得像個小孩?"
"我……我……我對不起你……我實在……"
"你沒有,約翰,你沒有對不起誰。"
"有的,我對不起你……"
"放心,我不會在意,何況你沒有對不起我。"
我還是傷心地哭著。
過了兩天,已是近傍晚時分,史坦因夫人又一次光臨我的"公園小屋"。
聽到她的馬車聲漸近,我就開始泫然欲泣了。我不得不強自按捺著。特別是當我憶起那天我做了不該做的事,簡直就是犯了滔天大罪的時候,我有無地自容或者說羞于見人的感覺。然而,我也不會忘記,我的史坦因夫人是原諒我的。她還那么溫情地抱著我,好像在她的意識里頭,那真的可以不當一回事。
而我這許多許多的思慮,原來全是多余的。
"約翰……約翰……我來啦!"
幾乎是一下車她就喊了,而且她的嗓聲分明是開朗著,就像這一刻伊隆森林上頭的澄碧天空,只能說是一塵不染的!
她一進門,兩人就互擁在一塊了。
"哎哎,看看你,約翰,怎么還在傷心呢?"
她的洞察力是我所熟悉的,可是我沒想到竟然到了僅僅一瞥就能看透我的心思的地步。我?guī)缀鹾ε铝恕?/p>
"我有嗎?我……"
"還說沒有……來,我們還是出去后庭坐坐吧。"
我們那么自然地并肩走向后門,也那么自然地緊緊互相挨著,又那么自然地讓我用一手環(huán)抱住她的肩膀。她那也是我所熟悉的香味撲上我的整個臉,也撲上我的鼻腔,幾乎使我嗆住。我在懊悔的余味還沒有褪盡時,那么不聽指使地,一種不應(yīng)該有的欲情竟兀自在體內(nèi)涌起,她那蠱惑我的半邊臉,也忽地在我眼角閃過。
不行!我無言地斥責自己。我原來不是這么厚顏無恥的人??!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我正想在體內(nèi)更用力,以便把邪念抑制乃至驅(qū)退時,她陡地側(cè)仰起頭,深深地看入我的眼瞳里。但是,也僅僅是那么一瞥,她好像已透視了我的內(nèi)心。
真的,在她眼里,我是個無所遁逃的頑童,是個無法控制自己的弱者,是個徒具外表的懦者---我的種種想法正開始在腦子里翻滾,她已轉(zhuǎn)身了,正在我詫異時,她已往屋里走回去,我只好跟著---事實上是她的手腕勾住我的手腕,牽引一般地走回屋子里。
我仍不懂她要干嗎?她也不說一句話,兩人就那樣進了房間。接著,她脫去我的衣服……
難道……我半信半疑,并且也在內(nèi)心里對自己的猜測做出強烈的否定。不是的……那怎么可能……
不過我仍只有聽任她擺布。
"夏綠第……"我的嘴巴干得幾乎發(fā)不出嗓聲。
"……"她無言地做著噤聲的手勢,卻迅速地讓自己也成為裸身一個,并要我在床上躺下。
天哪……我?guī)缀踅泻俺鰜怼?/p>
事實已經(jīng)很明顯,我突然覺得血潮往上沖,心跳加速。這是我所熟悉的,每次做愛時都是如此。然而,我奇異地發(fā)現(xiàn)到,過去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只能聽任本能行事,讓激情一下又一下地沖撞我的頭腦,也沖撞我的全身,直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炸裂,一次又一次地爆發(fā),末了是那沖撞戛然而止。但是這一次,沒有那種沖撞,連血潮也往上沖了幾次就平靜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特的陶醉感---是過去我不可能在這種場合感覺到的陶醉感。
噢……是她,我的史坦因夫人,她在撫摸我?撫摸我的全身。那陶醉感是從她的手掌、手指傳達給我的。她不讓我動,不,是我自己,我根本是不敢動,也無法動,我?guī)缀醢胫舷⒅?,只能輕輕呼吸,小心翼翼地呼吸,我甚至也失去自己,只是陶醉著、陶醉著……
接著,她跨上我的身子。在我不知不覺的當中,她已經(jīng)把我容納進去了。在那奇異的、前所未有的,恍如置身杜林根森林最深處的寧謐感當中,我落入更深更深的陶醉里頭。
又接著,我感覺到我在她里頭膨脹著,膨脹著,然后我爆發(fā)了,炸裂了;炸裂了,爆發(fā)了,繼而是一切歸于平靜。啊,一切這么自然,仿佛剛剛是太古時代的遠祖在進行、完成一次最純粹的愛的行為。
"啊……夏綠第……"我的嘴巴不再干澀,但嗓聲仍只是細細地。
她仿佛要阻止我開口似地,也要宣告什么結(jié)束似地,彎下腰身吻我。深深地吻我……
我明白了,我終于完成了一件事。那是我過去所不知的大事,就靠我的史坦因夫人的引導(dǎo)完成的,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滿意---不,那不是滿意,可能是某種終極的感覺吧,可是我無法說出來。我只知道它的伴隨著一種感激而來。是的,我要感謝……是感謝主耶穌基督啊……
當我的雙眼忽感刺痛時,她的吻移到我的左眼,然后右眼,把我剛剛滲出的淚水吸過去了。我又有了一種新的感覺;她不吸還好,經(jīng)她一吸,我的淚水竟滂沱溢出來了。不用說,她半滴不剩地統(tǒng)統(tǒng)吸掉了……
一七八二年,主公卡爾·奧古斯都公爵顧念我的辛勞,及對國家的不凡貢獻,同時為了免去我每日上下班的小小勞苦,將位于市區(qū)內(nèi)面對弗勞恩布朗廣場的一所巨宅恩賜給我,讓我安頓下來,以便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為主公與國家服務(wù)。
那是一幢長方形巴洛克樣式的建筑,雖然還不算豪華壯觀,但它實在夠大,樓下及二樓的房間各達十七間之多,三樓算是屋頂間吧,也一樣有那么多。我所迫切需要的大型各種礦物標本間,將來一直會增加的,一時還不知要多大的空間來安置它們。其他如解剖學(xué)的標本,光學(xué)及色彩學(xué)的研究用具……我本身也需要一所特別大的書齋、工作室、研究室,我尤其需要一張研究用的巨型桌子,以及安放它的大房間……哎哎,數(shù)說起來會沒完沒了??傊痪湓?,這幢房子真夠我、任憑我的需要而派上用場了。
我于是搬離了那所伊隆公園里的"公園之家"。在那里,我住了六年多,與我所敬愛的史坦因夫人相識相知以及頻頻相處相愛,大約也是那么久吧。這六年多歲月,拜史坦因夫人循循善誘之賜,我自覺成了一個可以自豪的真正的男性,而我的《旅人的夜之歌》等諸多早期詩篇及戲曲,也是在那里完成的。
搬到新居之后,我與她的住家更近了。從我的這所大宅子旁邊的一個小巷子走過去,不消三幾分鐘即可來到她那粉紅色的,也是各層都有十幾個房間的三樓住屋。不用說,那是她丈夫芳·史坦因先生的房子,可是這位替宮廷管理馬匹的中年漢子,只懂得工作,對妻子根本不屑一顧,因而她過來看我,或我過去會她,都極為方便。
不錯,她是羅敷有夫,但幾年來他們夫婦之間有名無實,并且婚姻生活只給她帶來痛苦,故而我確信我是有必要給她最大安慰的。這不僅僅是指肉體上或生理上的需求而言,思想上、藝術(shù)活動上,尤其心靈上,做為她的摯友,我認為是責無旁貸的。不,不,是她在給我指引,給我啟發(fā),說是沒有她就沒有我以及我的那些作品,也絲毫不算夸大呢!
那幾年間,我題贈給她的詩篇也是甚為可觀的,甚至也輯有《史坦因夫人》詩作群。我就錄下一、二首吧:
旅人的傍晚之歌
停住呼吸擬好火槍
猛然地在山野間前進
浮現(xiàn)在眼前的那身影
是那位令我思念的你
是否在野地山谷彷徨
就只你一個人靜靜地
啊,就只有片刻也好
你會想起我的面容嗎
忿懣使我不知何所去
如此劇烈地奔來騰去
知否,其原因---
乃因與你別離分手
然而只要一心想你
恍若舉首仰望明月
不知何故地竟有
寧靜和平降臨而來
給史坦因夫人
把清純寧靜的自然如此摩寫
內(nèi)心卻充滿著長久以來的苦
因為四時都為伊人而活著
卻不被允許為伊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