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韶華
說起蟋蟀,你別以為秋天才有,事實上,真正會玩的,是從夏季開始,這其中的學(xué)問和涇渭可多著呢!
夏季的,叫夏蟲,又叫伏蟲;秋季的叫秋蟲。蟋蟀的大小也說是蟲子大、蟲子小。捉蟋蟀,不說抓,也不說逮,而說“扳”。一只蟋蟀,不說一只,而說一缸,蟋蟀自古就是缸裝的,以缸為單位,這種器皿大小類似茶具,但甚至更講究。我家就有過一只,紫砂的,也是宜興產(chǎn)的,我祖父當(dāng)年是搞船的,路過南京,在碼頭邊用八石米換的。祖父說價值連城,要做傳家寶,是明代的古董,我小時見過,比一般紫砂茶壺大又高些,缸面上浮雕著一對青龍,姿態(tài)飄逸,另有些古怪的小字,不認(rèn)識,藏在父親的小皮箱里,只見過一次。
蟋蟀一般棲身于磚頭瓦礫或田頭地壟間,凡草濃郁處最多。主要憑叫聲尋找,扳開磚頭互礫或蟋蟀洞府,找到它,在它驚跳間,你可千萬不能伸指去逮捉而傷著它,而是用雙手輕輕合圍,小指著地,拇指為蓋,確實圍住了,用小指輕輕觸動蟋蟀,它會蹦到你的掌上,你必須藝術(shù)地合掌為圓籠,將此籠對準(zhǔn)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紙籠,輕輕對掌內(nèi)呼出熱氣,它就會乖乖爬進(jìn)紙籠,擰緊籠口,大功告成。
蟋蟀的名品很多,通常有:蜈蚣籽(叫起來,可見背上有籽粒狀)、破荷葉(指聲音)、金荷葉、黃眉童子、紅頭大將軍、烏頭元帥、虎頭大王、巨靈神等。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第一次扳到的,是一只“紅頭大將軍”,是黃蟲子,特別大而長,牙齒黑黃呈琥珀色,力大,耐久戰(zhàn),一口氣打遍西門灣一十二只頭缸,未遇敵手,尤其打敗了玩友張大三的蜈蚣籽,引得他夜里翻墻到我家來盜,被我家小花狗咬爛了褲子,回家討他母親一頓好打。
想起來令我愧疚的是,那年,我有個同班同學(xué),小名叫黃毛,他有一缸“巨靈神”,在整個西門灣及崗上保持了十天不敗的記錄,我曾帶過七缸與之奮爭,皆輸。有一天我在下河灣的倪家菜園扳到了一缸“黃眉童子”,剛到手,正裝籠,驚動了一條蜈蚣蛇,有扁擔(dān)長,我拔腿就跑,蛇跟我后面追,嚇得我全身冷汗,腿肚子打顫,最后,轉(zhuǎn)了幾個彎,才擺脫了追兵(因蛇不會轉(zhuǎn)彎)。這缸黃眉童子果不負(fù)厚望,與巨靈神整整打了三分鐘,終鳴金獲勝,黃毛不服,將“巨靈神”捉出缸,放了三次馬,再戰(zhàn)三次,最后,連大胯也被卸了,黃毛當(dāng)即摔死“愛將”,大哭回家。當(dāng)夜,黃毛找了根繩子在鍋前上吊,剛踢開凳子,幸巧他母親起夜,未死。此事,一時鬧得整個縣城沸沸揚揚,家庭、學(xué)校均禁蟀事。
在孩子們看來,越禁止的,越要干,便越有趣味。禁蟀事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十二點,我在南門大圩埂上找到了一只“金荷葉”,叫聲特別清亮、透明,蟲子大而威壯,正在我高興地千遍喊“好寶貝”時,突然聽到母親呼喚,我慌亂往回跑,竟踢翻了大腳拇指甲,鮮血流了一路,疼痛絲毫未減弱我的欣喜。
再后來,又發(fā)生了件大事:兩個小兄弟,大扁,十二歲,小扁,九歲,午后去木材公司河對岸扳蟋蟀,大扁落水,小扁去拉,弟兄二人均喪生,岸邊丟下了幾只紙籠,有一只被蟋蟀咬了個圓洞,那蟋蟀卻逃生了。大扁、二扁的死,成了整個夏天全城熱門話題,從此,到小學(xué)畢業(yè),蟋蟀真的玩不成了。
上初中后,那是初二下學(xué)期,陽歷六月份,快放假了,學(xué)校的操場、塘邊、院落里、草地上,夏蟲特別多,那天上午課間操時,我捉了六、七只蟋蟀放在喝水的搪瓷杯里,上面蓋了本子,藏在桌肚里,上課時,這幾只居然斗了起來,此起彼伏,叫個不停,惹得同學(xué)哄堂大笑。這堂是幾何課,教師姓江,是右派,只能喊“先生”,當(dāng)時我驚慌失措,真希望江先生罵我?guī)拙洌菢?,我肯定會好受些,可江先生卻不動聲色,反而令我愧疚無顏。下課時,江先生在我耳畔小聲說:“我在大學(xué)時也玩蟋蟀,并因此被打成右派”。至今想起來,他的話真是如雷貫耳,令我顫栗莫名。
今夜,星光燦爛,細(xì)想來,時光荏苒,幾多歡樂,幾多愁緒,驟然聞得有夏蟲“唧唧”歌吟,再也難尋我童年的那一只了。蟋蟀啊,蟋蟀,但愿今夜你我夢中一聚,在八歲時的山坡,十歲時的水湄,十八歲時的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