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玲芬
這個故事里的外國阿德是個非常漂亮的白人小伙子,深凹在眼眶內(nèi)的一雙又大又明亮的藍眼睛,還透著股孩子般的稚氣。他有一頭齊肩長的金色卷發(fā),用橡筋在腦后束成個馬尾巴,猛然一看,很容易被人當(dāng)作是個秀氣的大姑娘。
今年九月,阿德來到浦東一家中學(xué)當(dāng)英語外教,學(xué)校在臨江花苑給他租了間一室一廳的單元房,物業(yè)公司還給阿德推薦了一位叫金秀的阿姨。此刻,金秀來阿德這里“面試”,如果阿德聘用她,以后金秀每天就過來給阿德“做鐘點”:打掃衛(wèi)生、整理房間、洗衣熨燙,外加燒一餐晚飯。這些活在三個小時內(nèi)做完不容易,好在金秀是老手,一向動作敏捷。
小老外給金秀倒了杯熱茶,手舞足蹈地向她說著洋腔洋調(diào)的中文:“……我的名字是唐納德·安德伍德。安德伍德是我的醒(姓)。我愛中鍋(國),我也愛中鍋(國)姑娘。我很高興你為我工作。我是加拿大人,您知道加拿大嗎?”
“很高興你為我工作?!边@句話,金秀聽得真切,沒想到這份工作這么簡單就談定了,她心里暗暗高興,便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對小老外說:“YES,加拿大,我很小就知道了?!?/p>
“很肖(小)?”小老外顯得非常吃驚,“你家的師莫輪(什么人)有在加拿大?拉(哪)一個省?”
“沒有。我家沒人在外國?!苯鹦阈χ鴵u頭,“我知道加拿大是因為白求恩,我們小時候讀老三篇……就是毛澤東寫的文章:‘白求恩,不遠萬里來到中國……”
小老外恍然大悟,也高興地笑了起來:“啊,我有明白!可是我到了中國再(才)明白白求恩,一個了不計(起)的輪(人)!其實,我在美國長大,我母親是美國輪(人)?!?/p>
金秀要緊想干活,覺得坐在這里怪浪費時間的,就說:“安德伍德先生,你需要我為你做些什么?”
誰知小老外擺擺手:“你不要這么淹鼠(嚴(yán)肅),不要叫我安德伍德先生。“你可以叫我阿德。我的小名,我喜歡它?!?/p>
金秀說了聲“好!”站起身來卷著衣袖,“我干活吧,阿德先生?!?/p>
“不,你還沒有聽我說完。我畢術(shù)(必須)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到中國來?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長城、兵馬俑,這使我非常機愧(奇怪),不對,是驚……驚……怎么說?”
“驚訝?驚奇?”金秀猜測著。
“OK!驚奇。謝謝——我就想到中國來,她非常的把我吸引。后來,我知道,在中國的機會,有很多。它開放了!我的母親說:‘孩子,去吧。我就到中鍋(國)來了?!?/p>
金秀實在不明白這個小老外為什么要滔滔不絕地同自己說這些?只得耐著性子聽下去。
“我在美國學(xué)習(xí)中文,一年。我非常努力,努力極了!我喜歡你們勾(古)老的文字,哦,學(xué)習(xí)它真的塊拿(困難)!”阿德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但是,我的中文如果很好,就可以在加拿大的中國公司找到不錯的工作,然后,我會追(賺)很多的錢。我還想找一位美麗的中鍋(國)姑娘,和她結(jié)婚?!?/p>
金秀心想,看來小老外人不錯,很直爽的呢?便笑著說:“阿德先生,我會把你的生活照顧得好好的,我管清掃、洗衣,做飯,還有熨燙,是嗎?你有什么要求,你盡管說?!?/p>
“當(dāng)然!可是,聽我說話,和我說話,也是你的工作,就像現(xiàn)在?!?/p>
“說話也算工作?”金秀不明白,她覺得不是她聽錯就是阿德說錯了。
阿德狡黠地笑著:“我很鐘(聰)明,別的外國人學(xué)中文,做留學(xué)生在大學(xué),要花很多的錢。我不,這樣‘劃不算……”
金秀忍不住更正他:“是‘不劃算?!?/p>
“對對,就這樣——‘不劃算,很好!我學(xué)中文,不花錢,還可以有錢,我在中學(xué),教English,學(xué)校給我錢,沒有很多,但是,我的房子不花錢。我向我的學(xué)生、我的同事,向你,學(xué)習(xí)中文,我的不花錢的語言懷姐(環(huán)境),比留學(xué)生的更好!啦啦啦!”
金秀被他逗笑了:“阿德先生,你這人真有勁?!?/p>
“有勁?不不,我沒有,我的肌肉不好,沒有勁?!?/p>
“說你有勁就是說你好玩……有趣,懂不懂?”
“‘有趣懂。我喜歡自己有趣。對不起,我拿筆記一下,‘有勁——有趣的意思……”他急忙找過筆,在一個小本子上寫著。“對不起,你叫金……”阿德突然抬起頭,望著金秀問。
“我叫金秀,英文名字叫簡。因為老外們常記不住又念不好中國的人名,很多涉外保姆都取了英文名字。”
“不不,我不叫你簡,我知道,在中國,金屬(親屬)之間不叫名字。我叫你阿姨。阿姨是母親的姐妹,OK?”
“OK,你就叫我阿姨好了?!?/p>
“還有,如果我的中文,說了錯誤,你必須告訴我!”
“行啊,不過,阿德先生,我不是老師,我是一個女工,教不了你的?!?/p>
“不對不對,中文不相同英文,它的祖面義演和狗頭義演(書面語言和口頭語言),有一個大的差距。會看、會寫,說不了話的外國人,不好。跟女工學(xué),比跟老師更口頭語言的學(xué)習(xí)好,俚語,很重要事,大學(xué)里可是學(xué)不到?!?/p>
金秀聽得稀里糊涂,只好說:“只要你同我說,我就同你說,行不?”
阿德這才滿意了,點著腦袋:“對!我高興這個,我們要不停地說?!?/p>
“那就不停地說。可是阿德先生,說了半天,你倒是要不要我干活呀?”
“要要!我們今天的談話結(jié)束,現(xiàn)在,我要出去,去打足球?!?/p>
“打足球?足球不叫打,叫踢。踢足球、打籃球?!?/p>
阿德卻疑惑地搖搖頭:“不對吧?早上,廣播里,申花隊的人有說,‘這場球沒有打好。”
眨眼就是一個多月過去了,阿德的漢語說得比剛來時順溜多了,金秀也同他漸漸熟悉了起來。一熟悉,相互就隨便了許多:金秀真的把自己當(dāng)作了阿姨,對阿德照料得很好,阿德本來像個淘氣的大孩子,常愛和金秀開開玩笑。那天,金秀新吹了個頭發(fā),一進阿德家,阿德就望著她笑:“美來(麗)!阿姨,你今天美來(麗),非常美來(麗)!”
金秀開心地笑著:“你別尋我開心了,阿德,我都是半老太婆了?!?/p>
“不對,你是個成熟的女輪(人),成熟的女輪(人)比小姑娘更加性感。”
金秀給他看得不好意思,轉(zhuǎn)過身要干她的活去了。
阿德卻攔住她說:“阿姨,我想,先和你一起‘下流一次?!?/p>
金秀分明聽清楚了,臉都紅了,卻說:“你不要亂說,我沒聽見?!?/p>
“那我再說一遍:我想要和你一起‘下流。”阿德笑嘻嘻地,一點不怕難為情。
金秀生氣了,虎著臉說:“你……你想怎么個‘下流?”
“‘裸體,”阿德說,“關(guān)上這一個房門,從‘裸體‘下流啊!”
金秀真氣壞了,雙手叉著腰,聲音也粗了起來:“我說阿德,你還叫我阿姨呢!年輕輕的,怎么可以這么不要臉?”
阿德卻被她罵得莫名其妙:“我有錯嗎?我為什么不要臉?”
“你是外國人,你們外國人這種事情無所謂??晌沂侵袊?一向規(guī)規(guī)矩矩、清清白白,要下流你
自己下流去!”
阿德不明白金秀怎么會沉下臉對他發(fā)火,嘟噥著:“不明白……我想和你一起‘下流,是為了去菜場,購買胡蘿卜h和洋蔥,和土豆,和芹菜……我覺得你做的五彩雞蛋炒飯非常好吃,我告訴了我的朋友……他們傍晚時候來我的家,來一起吃五彩的雞蛋飯。”
金秀望著阿德坦誠的目光,思量著阿德剛才說的話,“你說的‘下流別是下樓吧?下樓梯,對不對?”
“對啊,哦,對不起,l-ou,樓?!?/p>
“可下樓怎么又跑出個裸體呢?”
阿德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對嗎?下樓就是從‘裸體下啊,一步一步地下‘裸體。”
金秀叫了聲:“我的娘也!”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
阿德又是聳肩,又是攤手:“阿姨,你告訴我,你笑什么?”
金秀揉著笑痛了的肚子:“阿德阿德,你真是個活寶!跟我念:樓梯,不是裸體?!?/p>
金秀想到她兒子學(xué)英文的方法,說:“阿德,你把念錯的字,寫在小紙頭上,貼在墻上,進進出出時念上幾遍,準(zhǔn)保進步很快?!?/p>
阿德:“對,我一定這樣做。但現(xiàn)在,我還是想同你一起下流,不,下樓,去買菜?!?/p>
又過了幾天,金秀剛進門,就看見阿德已經(jīng)回家,正愁眉苦臉的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因為熟了,金秀張口就問:“阿德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阿德?lián)u搖腦袋,對金秀說:“我很烏獨(糊涂)——土牢(頭腦)里,有許多的不明白。校長先生要求我,在學(xué)校,學(xué)生和老師對面,講英語。他們需要我的英語。當(dāng)然,他們付了我的錢,就是為了我的英語,不論上課和不上課。可是,我沒有了和他們講中文的機會,這和我的學(xué)習(xí)中國話,我的墓飄(目標(biāo)),不夠……不夠……怎么說?”
金秀明白他的意思,說:“不夠一致是吧?你要學(xué)中文,巴不得多和人家講中國話,可人家要向你學(xué)英文,只想同你講英文,對不對?”
阿德大為動容:“對對!非常的對了!這里,我的心,卵果(難過)。阿姨,只有你,和我很多說中國話,不停地說,我高興?!?/p>
金秀笑了起來,捻著三只手指說:“那是你付我的錢啊,我要使你滿意,就像你對你的校長。”
阿德:“OK。還有一個問題,阿姨。你不要擠邊(欺騙)我,你比樹(必須)告訴我,一個真實:我是不是長得,讓中國的女人們討厭?”
金秀說:“阿德,你長得很漂亮,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中國女人怎么討厭你呢?你肯定在哪有了誤會了。”
阿德兩眼迷茫,委屈地嚷了起來:“我不知道,不知道!阿姨,我同她們說的話,都是好的話,我贊美她們,沒有壞的話?!?/p>
“我問你,阿德:你有沒有同她們說‘我愛中國姑娘、‘我要找中國姑娘結(jié)婚這樣的話?”金秀問。
“有說呀!我告訴她們,可是,她們不高興,她們一定不相信我。我很衣喊(遺憾)。”
金秀嘆了口氣:“‘穩(wěn)重這兩個中國字,你懂不懂?穩(wěn)重,就是不隨便。一舉一動有老八路規(guī)矩,不瞎來。中國的好女人,在男人面前要穩(wěn)重,否則就是十三點。”
“等一下,”阿德又拿起他的小本子,“‘十三點?‘十三點是俚語嗎?什么解釋?”
金秀想不出貼切的詞作解釋,只得指著自己的腦袋:“就是……就是這兒有點毛病……沒分寸!”
阿德點著腦袋,又問:“我好像知道了,不過分寸又是什么意思?”
“你到處講你愛中國姑娘,這不合適!你有找中國姑娘的想法,放心里,不要隨便亂說,一說,人家姑娘不管是學(xué)生啊老師啊,在你面前就不敢隨便了?!?/p>
阿德還是不懂,問:“為什么不說?這是一個好的冤枉(愿望)??晌艺f了,已經(jīng)!怎么辦?”阿德急了,腦門上竟沁出了汗珠。
金秀一揮手:“還能怎么辦?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關(guān)系!阿德,你是外國人,同我們不是一個祖宗,說就說了,以后不說就是了?!?/p>
這一天,金秀一進阿德的門,阿德就滿面笑容地對金秀說:“阿姨!我要搞輸(告訴)你,我終于找到我的‘媳婦了!從到上海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明白,我能夠在這里解決我的‘媳婦,我看了不少,可是,都不合適我,我太高,中國的“媳婦”都不高。可是,我今天找到了,它非常漂亮,我太滿意了!”
金秀不由一愣,說:“是嗎?你倒是……快呢,阿德,我也為你高興!”
“可是我花了一大筆錢,這個媳婦要了我很多錢,貴啦……”
金秀大吃一驚:“啊?要錢?她要你錢?你可別遇上……她是什么人啊?”
阿德望著金秀,突然一揮手,說:“我這就把媳婦給你看!”
金秀望著這個盡收眼底的房間,包括空空的陽臺:“阿德,她在哪呀?”
阿德打開櫥門,取出一件新買的西服:“就是這一個?!?/p>
金秀笑得喘不過氣來:“啊喲你這個活寶!可這是西服,不是媳婦。阿德,你可以上電視唱滑稽去了?!?/p>
就這樣,虛心的阿德學(xué)得起勁,熱心的金秀也教得認(rèn)真,阿德的漢語進步極快,一年后,這個聰明的外國小伙子連上海話都說得蠻像樣了。不過阿德還沒有找到他喜歡的中國姑娘結(jié)婚,不是他身邊缺乏活潑可愛的中國女孩,而是中文一好,他兼了幾份工,忙得同姑娘戀愛的時間都沒有了。有一回金秀“罵”他:“阿德呀,你是籮里挑花、挑花眼了!”
這話阿德從沒聽見過,自然又聽不懂了:“籮里挑花……”花……花眼?什么意思?”
“就不告訴你!”金秀笑著說,“你的中文好算高級班了,作為教你的老師,學(xué)費要漲價——你在語言培訓(xùn)班教我們中國人學(xué)英文,一課要收多少錢啊?”
阿德想想也對,果真給金秀的工資翻了個倍。金秀在教阿德的過程中,倒也摸索出外國人學(xué)講中國話的一些道道。這個很有經(jīng)濟頭腦的阿德,后來組織了幾個想學(xué)中國俚語的朋友,專門找地方請金秀同他們聊天。當(dāng)然這聊天不白聊,金秀得到的報酬,比做鐘點要多得多。聽說同金秀聊過的外國人,少說也有二三十個哩。
責(zé)編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