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偉
天,畢竟還是黑了下來。盡管漫天飛舞的雪花沖淡了幾分夜的色彩。
此時,夏家堡的大門已經(jīng)緊緊關(guān)閉,兩只二人高的卷毛石獅子佇立在大門兩旁,為這場無邊的風雪增添了幾分獰厲之氣。有經(jīng)驗的江湖人都能感覺到,夏家堡的氣氛靜得有些奇特,仿佛將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然而,誰敢在號稱天下第一堡的夏家堡尋釁滋事呢?
夏家堡的后院是一排琉璃瓦的廂房,這里是夏家堡膳食房的伙計們住的地方,夏天賜的力量毫不懈怠地戒備到了這里。伙計們接到命令后順從地早早熄了燈,不敢出房門一步。君文寧平躺在木板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成眠。君文寧知道,數(shù)年來風平浪靜的夏家堡一定要有大事發(fā)生了,可惜他只是膳食房的洗菜伙計,無法洞曉其中端倪??墒?,想到這些年來自己在夏家堡所受的屈辱,君文寧的心潮立刻又無法商量地澎湃起來。夏家堡百年來在江湖上以名門正派自居,且屹立不倒??墒?,君文寧卻飽受了夏家堡的蹂躪,他知道,夏家堡其實就是披著正義外衣的罪惡淵藪。
君文寧油然回憶起六年前發(fā)生的那一幕。六年前的那個傍晚,十七歲的自己被夏天賜的女兒夏婉兒招到了閨房。夏婉兒說的話依舊縈饒在耳畔,歷歷如昨——“小寧子在上,請受婉兒一拜。”坦胸露乳的夏婉兒拿一雙妙目淫褻地朝君文寧望去。君文寧記得自己當時害怕極了,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抬一下。
“那——小寧子你在下,婉兒甘愿受累在上。不過,總要先寬衣吧!”說罷,夏婉兒在一陣浪笑聲中竟難以入目地向自己走來。君文寧也不知自己當時是從哪里來的力量,總之,他拒絕了夏婉兒的“燕婉之求”??墒撬麨榇烁冻龅拇鷥r竟是:手腳綁在床上,成“大”字型,被夏婉兒的兩個年過五旬的嬤嬤輪流折騰了整整一夜。夏婉兒也津津有味地欣賞了一夜。
那一刻,所有關(guān)于青春和未來的夢想都灰飛煙滅、零落成泥碾做塵了。最后一滴眼淚從君文寧的眼眶中爬出、滾落。夏婉兒,這個有江湖第一俠女美稱的人還有一個月就要嫁給朝中金閣老的小公子了。君文寧想到了逃走,可是逃離夏家的惟一結(jié)果就是死亡。夏家堡怎能允許堡內(nèi)的秘密流入江湖呢!
雪越下越大,君文寧無法將這些牽動他生命的思緒一一收回,而這些紛紜的思緒攪得他越發(fā)難以入睡。君文寧突然下床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對床躺著的大廚老馬跟前。輕輕推了他一下,叫道:“馬大叔?馬大叔?”
大廚老馬已經(jīng)在夏家堡渡過五十多個春秋了,聽到君文寧叫他,忙一把將君文寧的手抓住,也不起身,抬手朝著窗外一指,君文寧伸起一點腰,只望見窗外并排站著十八個人?!鞍。游缡藙?”君文寧暗自驚道。連子午十八劍都出動了,聽說子午十八劍是夏天賜的左膀右臂,他們中任何一位的武功都不遜于江湖各大門派掌門。江湖人稱:子午十八劍,子不過午,午不過子。君文寧輕聲問老馬:“堡內(nèi)出了何事?是否有敵來犯?”
“今日早晨,無根令出現(xiàn)在夏家堡!”老馬回答。
君文寧的手不由得顫抖了兩下
君文寧天明起來時,雪已經(jīng)停了,老馬已不在床上,膳食房里響起了熟悉的切菜聲。君文寧推開門出去,發(fā)現(xiàn)外面的戒備半分也沒有放松,銀裝素裹的夏家堡隱隱有幾絲血腥之氣在四處精靈般地飄逸著。
君文寧恨不得馬上跑到廢園,把這個驚人的好消息告訴廢園的主人。
廢園就在離夏家堡二里遠的荒草林外。廢園是專門為夏家堡供應(yīng)蔬菜的地方。廢園的主人紫秋與君文寧同歲,是君文寧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據(jù)說十多年前,紫秋的祖父是兩榜進士,因得罪了朝中權(quán)貴,落得滿門抄斬,只有紫秋的父親抱著紫秋逃了出來,隱姓埋名。后幸有紫秋祖父的同窗知己壬知府鼎力相助,紫秋的父親得到了夏家堡外的廢園,夏天賜以為他們父子真是王知府的一門遠房親戚,自然要買這個面子。有道是:光棍不斗勢力。
一番修葺,幾經(jīng)開墾,紫秋父子取得了為夏家堡長年供應(yīng)蔬菜的權(quán)利。然而,九年前,王知府調(diào)任,紫秋的父親突然病逝,紫秋遇到了比君文寧更悲慘的命運。紫秋為夏家堡送菜,君文寧為夏家堡洗菜,命運使他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義。夏家堡是他們共同的詛咒對象。
說起紫秋所受的屈辱,自是另一番悲涼況味。那年的初春,乍暖還寒,最難將息。好容易得個艷陽天,夏家堡的二公子夏劍飛帶著一幫家仆出來踏青、游玩。走到廢園附近遇到了紫秋養(yǎng)的那條大花狗,夏劍飛便呼嘯一幫家仆將大花狗逮住,烤來吃了。紫秋出來理論了幾句,便被那幫家仆惡狠狠地按倒在地。夏劍飛一陣浪笑,肆無忌憚地揭開腰帶,一泡溫熱濃騷的尿自紫秋的頭上淋了下來……事后,紫秋在清水里躺了整整一夜,眼睛潮潮的,卻是一滴淚都流不出來,而血從緊咬的唇邊一滴一滴地沁了出來。
紫秋的病一直從孟春纏綿到了仲夏。那段日子里,君文寧一如戀人般地照顧他的兄弟——紫秋。紫秋愈后,本就性情內(nèi)斂的他越發(fā)沉默了,很少再說話。
紫秋正在掃廢園里的雪,俊秀的臉龐上流動著形而上的憂郁。君文寧進來后,一把奪去紫秋手中的掃帚,將紫秋拉進了屋里。迫不及待地說:“阿秋。我們有救了,夏家堡就要完蛋了。無根令,無根令出現(xiàn)在夏家堡!”
紫秋仍是淡然道:“小寧子,你真的希望夏家堡毀滅么?”
“當然,你不希望夏婉兒、夏劍飛這些畜生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么?”
君文寧見紫秋如此低沉,不油生了紫秋幾分氣,但轉(zhuǎn)念又一想:萬一無根令不是夏家堡的對手,他和紫秋這銘刻一生的恥辱豈不洗刷無望了。
朔風乍起,停了一天的雪在傍晚時分又開始飄落下來。夏家堡的戒備突然緊了一倍。
突然,風雪仿佛凝固了,君文寧感到了冷意襲來,一股濃濃的殺氣從四周向子午十八劍蕩去。十八人齊刷刷抽出了長劍。就在這時,一條矯健的白影,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姿態(tài),從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沖入了子午劍陣。一道血線閃過,十八人已身首異處,連向夏天賜傳訊的機會都沒有。
“好快的劍,好厲害的無根令主?!本膶幱X得白衣蒙面人離開前,似乎有意地朝自己的屋子望了一眼。一顆無根的心差點從口里跳出來,君文寧忙低下頭,再看時,已失去了白衣人的蹤影。
俄頃,一場鼎沸的喊殺聲在整個夏家堡響徹。又過一會兒,喊殺聲漸寂,單是遠遠地從夏家堡紫光殿方向傳來隱隱約約的打斗聲。君文寧一路奔跑,但見尸體橫陳,盡是素日作惡之人。到達紫光殿時,夏天賜與丁、木二長老已把白衣人圍在當中。殿外躺著三具尸體,正是夏龍飛、夏劍飛與夏婉兒。君文寧恨透了他們,但是他不會再去死人身上補一刀,那有悖于他為人的堅持。
君文寧現(xiàn)在擔心的是白衣人的安危。躲在一棵榆莢樹后的君文寧聽夏天賜厲聲道:“無根令主,九年前你的如夢令劍法不是我霜天畫角的對手,九年后的今天你卻用卑鄙手段害得我家破人亡,好,好,今天不是你死就是
我亡?!?/p>
卻見白衣人也不答話,朗聲吟道:
“自古無根人薄命,對天浩嘆傷心夜。
千丈陰崖光不到,天地崢嶸皆冰雪?!?/p>
又道:“夏天賜你可知大因必有大果,你作惡多端,枉稱君子,今日應(yīng)受果報。”
這時,雙方不再答話。丁、木二長老手擎龍頭杖從兩翼攻向無根令主,夏天賜瞧準時機,一式霜天畫角劍法中的奪命招數(shù)“日月同輝”攻了進去,四人戰(zhàn)作一團。
君文寧想九年前自己還是個垂髫小兒,夏家堡當年似乎確實發(fā)生過一些變故,于他卻是草色遙看近卻無。君文寧很想上得前去幫助無根令主,自知自己這點微末功夫,去了只會給無根令主分神,增添負擔,心中越發(fā)焦急起來。只見白衣人無根令主恢恢乎游刃有余于三人之間,只守不攻,尋找時機,卻也逍遙。白衣勝雪,起舞清影。配上那令人有“人生如夢,鏡花水月”之惑的如夢令劍法,端的是何似在人間!如夢令劍法時而平平仄仄,時而仄仄平平;時而韻腳連連,如蠶吐絲;時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百合過后,夏天賜等已呈敗象。
突然,君文寧大喝一聲:“小心!”原來丁長老在夏天賜及木長老全力攻向無根令主的一剎那,迅捷地從腰間取出一枚獨門暗器毒龍錐,右手一揚。一道寒光直射無根令主的后腦海,發(fā)出暗器后也不問結(jié)果,一個黃龍大轉(zhuǎn)身,直奔君文寧而來。設(shè)若丁長老的這一龍頭杖下去,君文寧哪里還有命在?好個無根令主,臨危不亂。雙腿直點夏天賜及木長老的要害,同時頭不回,身不曲,揮劍向后一撥,那枚獨龍錐竟以來時五倍的速度奔向丁長老的后背,丁長老全身精神都在君文寧身上,如何能料到這一手,慘叫一聲倒了下去。夏天賜及木長老稍一分神,無根令主瞧準時機,如夢令劍法最后一式“夢醒狼河”如幻如電般使出。
君文寧看得呆了,那一劍真的讓他有從一場噩夢中醒來的感覺,所有的屈辱、悲憤都讓那一劍封了喉,夏天賜與木長老同時倒地。
君文寧多少年來一直夢想著到夏家堡毀滅的那一天,自己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場,這個夢想他不知道在夢中預支了多少次了??墒谴藭r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那最后一劍,令歲月紛然退卻,歷歷往事涌上心頭卻又飄渺如煙。白衣無根令主的右手輕輕搭在了君文寧的肩上,左手扯掉面紗,一頭烏發(fā)瀑布般瀉了下來。
那一刻,君文寧驚叫一聲:“阿秋,怎么會?無根令主?你是女兒身?……”
是的,無根令的主人是紫秋。他的父親就是上代無根令主,九年前,紫秋的父親刺殺夏天賜,可惜未能成功,且受了重傷,回到廢園就死了。
“阿秋,你不是出身官宦么?為何……”君文寧問道。
“為何有這一身功夫,為何又成了無根令主,是么?祖父當年因了胸中的那點正義,得罪了朝中權(quán)貴,落得滿門抄斬。幸有一江湖異人相救,父親和我才得以逃出。當時,那位江湖前輩已身染重病,便將一身絕世武藝傳給了父親,并將無根令交到父親手中。前輩的意思是父親已經(jīng)過了學武的最佳年齡,他的武功父親最多能領(lǐng)悟到六成,要父親將功夫傳給我,待我悟到前輩的全部武學后,再執(zhí)掌無根令??墒歉赣H知道夏家堡的底細后,竟然……父親臨死前。要我將如夢令劍法練好?!?/p>
“阿秋,你受的苦太多了,你承擔的也太多了。我會全心照顧你的?!本膶幬兆×俗锨锏氖?。
紫秋突然將手撤回,悲嘆道:“小寧子,我已不是如玉之身了。那年,夏劍飛在‘踏青殺狗事件后就看出我是女兒身,他當天夜里就侮辱了我的清白,當時我還未將如夢令劍法練好,不敢打草驚蛇,更怕讓你一生做無根之人……其實,我的如夢令劍法仍未能練好,或許,那是因為女人的先天體質(zhì)所限,然而,我已不能再等待,你昨天的話給了我信心……小寧子,你應(yīng)該找一個好女孩兒,遠離江湖,過平靜的生活?!?/p>
“不,阿秋,有的人雖然天天沐浴,身白如玉,卻心靈污濁,他走的路定是歪的;有的人雖然身遭淤泥,卻守心如蓮,他走的路一定步步俠義,令人景仰。況且,我們都是無根之人?!本膶幚事暤?。
多少年后,聽說無根令仍在江湖上流傳,還聽說無根令出現(xiàn)在江南慕容世家時,是在四十年后的一個雪夜,那天夜里有兩個白衣人出現(xiàn)。
責編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