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甫成
1
人生的悖謬和奇妙之處往往在于,當你乍遇某事時,它仿佛已在你遙遠的生命中發(fā)生過,曾在你暗潛的生活之流中渦旋并停駐,其后的一切都在你朦朧的預知下蜿蜒展開,你只是無法知道它最終通向哪里。
在七月午后的炙熱和咸濕中,知了的聒噪單調(diào)漫長,響成一片。我拖著疲憊的腳步沿石板路彎來拐去,尋找姨媽家的五號院,身后的小拉箱像只捆縛了手腳的兔子蹦蹦跳跳。那些看上去曾經(jīng)古樸迷人的石板路從來沒人維護過,被踐踏和風化得面目全非,到處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現(xiàn)出一派悲傷潦倒的落魄相。
盡管如此,這片從前有錢人居住的德式洋房還是風情不減,時代的變遷絲毫不能褫奪它們異邦的神秘韻味,走在其中免不了產(chǎn)生夢中飄游的幻覺———在一片延伸到海岸線的坡地上,洋房的分布錯落有致,頗具匠心:堅固的花崗巖圍墻爬滿青綠的藤蔓,院子里一幢幢獨具風格的石材建筑墩實厚重而不失玲瓏工巧,紅屋瓦,尖閣樓,半圓墻體,回轉(zhuǎn)陽臺,寬大的前廊,拱形的門窗,傘狀塔松,參天銀杏,還有花壇、草地,讓你禁不住遐想聯(lián)翩,若干年代以來發(fā)生在其間的人生戲劇、世事滄桑,一幕幕浮現(xiàn)眼前。
海邊的陽光總是毫無遮攔,午后時刻外面更難得見到一個人影。我感到有些泄氣,渾身汗?jié)?,喘息不已。當我暈暈乎乎地拐入另一條石板路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幅油畫般精致的風景:在短小的石板路的盡頭,一條排洪溝沿山而下,溝上橫架著一座欄桿破損的石橋,橋的這一端矗立著三棵大樹,濃蔭覆蓋下,一個少婦模樣的女人背依樹身,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悠閑地看書。她的一條手臂隨意枕在腦后,微風時時掀動她乳白色的裙裾。
這真讓我如同置身夢中,耳旁分明又聽見聒噪不休的蟬鳴。
這就是我說過的那種事。你不十分明了它們的來龍去脈,也不太拿得準它們是否就在當下進入了你的生命,來生轉(zhuǎn)世陰錯陽差之類的撲朔迷離又從未得到令人信服的證明,但你仍然依稀知道,這事多半和你有關(guān)。在電光石火心有靈犀的一剎那間,我腦子里確實閃過這樣的念頭。
———你好,請問這里的五號在什么地方?我走近她問。
她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有點好奇地看著我。我注意到她的鼻子光潔端正,人中和嘴巴的線條敏感而細膩,身體的豐滿曲線在單薄的衣裙下玲瓏畢現(xiàn)。
———哦,你是說五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喏,那兒就是。
她朝我左邊抬頭示意,笑容里流露出一抹捉弄的意味。
———噢,謝謝。
我轉(zhuǎn)過身。院門是開著的,兩邊的花崗巖石柱上架著銹跡斑駁的拱形鐵鑄枝架,上面爬滿開紅花的藤蔓,濃密的蔭影下是通花園的石砌臺階。
———哎,你的姨媽在等你呢。
走進藤蔓下的蔭影,我聞到花香暗浮,聽見她歌唱般的嗓音在門洞里繚繞。
2
這并不奇怪,她住在姨媽家的閣樓上,當然,表哥跟她說起過我要來度假休養(yǎng)的事。不難想像,他大概還告訴了她我的其他一些事,這是我后來從她的態(tài)度中捉摸到的。
姨媽從前是唱戲的,購置了這幢洋房,后來被政府充公。姨夫早已去世,姨媽患了半身不遂,平時只能躺在客廳角落的一張大床上,偶爾讓表哥抱到輪椅上在廳里轉(zhuǎn)轉(zhuǎn)。
打開客廳后門,是一條幽暗狹窄的過道,一頭連著通上面的樓梯,深褐色的扶手和梯級磨損得凹陷發(fā)白,腳踩上去會發(fā)出咯吱的響聲。過道另一頭是一扇旁門,其他住戶就從那里進來。
客廳里一間不大的傭人房歸表哥使用。他已人到中年,仍是獨身。姨媽不無怨恨地向我抱怨,憑他那個德行一輩子也討不到老婆。什么德行?身材矮小,相貌猥瑣,無可救藥地貪戀杯中物。當她懷疑的目光盯在我臉上時,我知道那是一種無聲的質(zhì)問:你呢,小伙子,二十四歲了還光棍一個?
二樓的主房住了另外三戶人家。我被安排在閣樓上原來表妹住的一個小房間,她兩年前結(jié)婚搬出去后一直空著。少婦就住在我對面一個稍大的房間。
她在市區(qū)開了一家小小的美容店,很少去露面,差不多等于閑居。她丈夫因車禍去世一年多了,五歲的女兒住在外婆家,只是周末才接回來團聚。
當晚,表哥為我在一家飯館接風,她也做陪。她不太說話,臉上一直掛著難以言說的微笑,繼續(xù)好奇地觀察我,像是要看清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看出表哥和她的關(guān)系不同一般。
那件事是我到姨媽家第三天夜晚發(fā)生的。那天正好是一個星期六。
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我們都不得不開著一半門透氣。但這樣也無法安睡,我坐在窗前翻看隨身帶來的書,耳朵聽著她和女兒說笑逗樂的聲音。
———媽媽,我在院子里種的樹怎么老也長不大?
———它也像你,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慢慢長;你看,你都長了五年了,不還是這么一個小不點兒?
———我真想快點長大。
———為什么?
———我要回來和你一起住。你干嘛老躺在床上看書?
———哎,小心點,別把身子探出去。
她的嗓音慵懶而倦怠。我閉上眼,克制不住地想像她在女兒面前無拘無束地躺在床上的樣子。遠處,路旁茂盛的梧桐樹遮掩著一盞盞桔黃色路燈,黑黝黝的海就在另一邊跌蕩起伏。
這時,一前一后兩聲驚恐的尖叫撕裂了閣樓的寂靜。瞬間我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幾乎同時,她也從房間里沖了出來。
借著房間里面射出的燈光,我看到一張被痛苦和驚恐扭曲了的臉,接著眼前白影一閃,她已沖下樓梯。
她半蹲半坐在地上,抱著女孩發(fā)出凄慘的哭聲。女孩雖然昏迷不醒,幸好是掉在窗下堆放的破舊沙發(fā)上,然后彈到草叢里,只折斷了一只胳臂,白色的骨碴從斷裂處露出。
表哥不在,準是泡在哪個酒館喝得醉醺醺,不到半夜不會回來。二樓下來幾個鄰居,手電光照在她們母女身上,照著她白皙的裸體。因為不小心,她的一只乳房從寬松的背心里彈了出來。但她對此毫無知覺。
我迅速脫下上衣包在她身上,拿過孩子的一只手摸摸脈搏。
———還好,沒有生命危險。把孩子給我,你上樓穿衣服,我在馬路邊等你。
在短促的瞥視下,那跑動中成熟誘人裸體使我心懷激蕩,又暗自羞愧。
我和她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長椅上等候消息。她已確知孩子沒有大礙,卻依然止不住地哭泣。悲傷悔恨往往使女人變得脆弱和迷糊,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一開始她緊靠在我身上,后來好像支持不住,整個上身都趴到我腿上,并沒想到這對我來說不是一件看上去那么簡單的事:兩年前我攀登山崖摔到溝里,差點半身癱瘓,住了半年醫(yī)院,又在家里躺了將近一年,才一點點恢復。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接觸過女人。
后來想起這事,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人在傷心驚恐的時候身子應該發(fā)冷,而她在那時卻是燙的。
3
表哥那晚喝得酩酊大醉,凌晨時分才不得不讓朋友攙回來,后來幾天總顯出一副懊喪的樣子。
來姨媽家不到一個星期,我已發(fā)現(xiàn)表哥和她之間大有文章,有時半夜還聽見她房間里有表哥說話的聲音。但兩年來我已養(yǎng)成潔身自好的習慣,不愿深想,何況跟我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
她在我面前似乎不太避諱,常常只穿褲衩背心走來走去。有幾次在房間里更衣,看見我從門外走過,她也只是稍稍側(cè)身,臉上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我得承認,盡管心里努力抗拒,還是免不了想入非非。
孩子出院的第二天晚上,為了表示慶賀,表哥執(zhí)意要請她和我出去吃飯,飯后又建議找個地方“松弛松弛”,尋點樂子。我們?nèi)チ水數(shù)匾患抑奈鑿d。
我其實還應當交待一件事。這次我來,表哥表現(xiàn)出莫大的熱誠和關(guān)心,曾私下詢問過我的身體狀況和“個人問題”,態(tài)度里滿含了垂憐眷顧之情,使我充分體驗了親人這個詞的真實含義。
表哥雖說面色黧黑,樣貌也著實有些不堪,身上卻頗具男子氣。他人緣好,朋友多,不少人主動和他打一個親熱的招呼。我們在舞廳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要了咖啡和礦泉水。
昏暗的舞池里人影婆娑,穿來插去。在這個曾經(jīng)是德國殖民地的海島城市里,人們似乎執(zhí)意沉浸在懷舊的驕傲中,舞曲總是一支接一支的浪漫華爾茲。
我斜靠在坐椅上,看表哥和她跳舞。乍看你會覺得有些不倫不類:她美得光彩照人,他幾乎就是丑八怪,而且只到她眼睛那么高。但接著你就發(fā)現(xiàn),他舞姿不凡,深諳此道,從中汲取莫大的享受:兩眼輕合,頭略后仰,后背微微躬起,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雙臂大開大合氣定神閑,兩腳緊貼地面滑行得無聲無息出神入化。
一曲終了,看得出她十分滿意,邊走邊朝表哥脈脈含情地微笑。表哥有一張闊大的嘴巴,一天中你總能看見那張大嘴巴咧著笑。那也是他的魅力之一。
———行啦行啦,別老這么一副文里文氣的怪樣,去跟她跳一個。
表哥再三催促,她坐在那里只是看著我笑。我原本打定主意只看不跳,但她忽然站起身,朝我伸出手。接觸到她笑意盈盈的目光,我知道我已無法拒絕。
我的心理防線一下就被沖垮了。
她一上來就貼到我身上,臉龐緊迫在我鼻端,胸脯起伏,氣息如蘭,使我感到一陣突來的暈眩。她兩眼溫潤明亮,閃著撩人的火花,仿佛直看到我心底,讓我心慌意亂,無處躲閃。接著,她雙手搭住我的肩膀,面頰黏在我臉上,身體更緊地貼住我。在倉惶顫栗的一瞥中,我看見她和表哥交換了一個眼神。表哥贊同地點頭,會心微笑。
這一切發(fā)生得那么突兀和大膽,在昏暗的光線和曖昧的樂曲中以一種預謀式的詭譎、神秘,放蕩地沖擊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和身體。我腳下踉蹌,步履不穩(wěn)。她抱緊我,嘴唇輕觸我的耳廓:
———放松點,我的小伙子。
這真難以置信。而更加難以置信的是,在徐緩的面頰摩挲中,她的散發(fā)熱力的大腿不時插進我的雙腿胯間,頂壓著那兒。我被驚惶攫住,拿不準她是不是有意這樣,只覺得人像發(fā)燒一樣癱軟無力,羞愧交加,心里本能地產(chǎn)生了抗拒。她感應到了,稍稍放松了我。
回到桌旁時,表哥樂不可支地看著我。
———這就對啦,跟女人跳舞就得有個男人樣。
———人家是真君子,不像你。
———哈哈,什么真君子假君子,就那么層紙,一捅就破。表弟,我這話得罪了,咱哥倆不見外。
———我不是想當真君子。我只是……我想我有點……
我感到萬念俱灰,拿不準到底想說什么,眼前晃動著她逼人的臉寵,鼻孔聞到她溫熱的香氣。
———你看,讓你表弟為難了吧。
———你一上來就把他抱得那么緊,他怎能不為難?慢慢來嘛,哈哈哈。
———去你的!
她臉色微紅,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別過目光。
舞曲響起,一個熟人過來打招呼,彬彬有禮地邀請她。她跟著去了。
表哥兩眼火辣,盯著她后身。此刻,當她的身體遠離我,在我隱秘的視線下翩翩起舞時,我感到內(nèi)心涌起無名的躁動。
———表弟,你信我的,這娘兒們是個寶,渾身上下都是。
———你為什么不娶她?
———哈哈,表弟,你真是閱人不深哪。她那么年輕、漂亮,能嫁給我?
———據(jù)我觀察,漂亮女人多半不嫁給英俊男人。她們要的是另外的東西。
———哦?我倒是小看了你。依你看,她們要的是什么?
———像花園里嬌貴的名花,她們需要辛勤園丁的澆灌、侍候、呵護,否則就會枯萎。
———不過,我告訴你,這娘兒們可不同一般。她心眼兒好,懂得享受,不干虛度光陰的事,那個,哈哈,一流!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你是說她……
———沒錯,她有不少情人,我是其中之一。
我陷入難以名狀的曖昧遐想,目光再次捕捉到她的身影時,她已和那個男人貼在一起。表哥甚有自知之明,從不和女人跳貼。他只跳他最拿手的。
這一夜我失眠了。身體的無能和欲念的勃起交替折磨著我。她就躺在我對面房間的床上,大概還是孩子出事那晚穿的寬松背心,緊身褲衩,豐盈的肉體恣肆橫陳。她的溫潤眼珠、噴香面頰、彈出背心的乳房、滾圓誘人的腿肚,都以清晰細膩的質(zhì)感和伸手可觸的形態(tài)在我眼前晃動,使我無法想別的事情。
我感到陣陣如焚的焦灼,感到椎心的悲哀。
在夜半的靜寂和清涼中,從樓下傳來輕微的吱嘎響聲,接著一點點往上移動,來到閣樓窄小的過道,走進對面房間。我對此不再漠不關(guān)心。我知道是誰來了。
———把門關(guān)上,吵醒你表弟。
———怎么,等著我呢?門開著涼快,他身體不好,早就睡了。
———得了吧,我看是你不安好心。
———哦,心肝寶貝,看哥哥今晚怎么……
接下來的話變得唧唧噥噥含糊不清,兩張嘴黏到了一起。
至今回想起來,我仍能感到那脈沖般又吸引又恐懼的震憾,像被人從火山口推進翻滾的巖漿,是我從未感知過、以后也再無法感知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時間仿佛沒有盡頭,精力仿佛永不衰竭:纏磨、玩賞、交媾、放縱、力量、渲泄、驕傲、自豪、持久不衰、綿長無休,迷人的沉醉,痛徹的歡樂……
在微明的天色中,閣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那一夜我被點燃,也被擊碎。
4
我曾兩次去海邊徜徉,也曾走近殖民時代的完好建筑:高聳入云的天主教堂、富人舒適的療養(yǎng)區(qū),卻無法領略預期的感受。我的度假計劃不能再提,長期培養(yǎng)的修身習慣、調(diào)氣養(yǎng)息,也像掉在地上的花瓶無復原貌。
那天表哥一早又去上班,她直到下午才起床下樓。伴隨一股襲人的芬芳,她飄然走進門廊,身著薄薄的印花布連衣裙,新鮮嬌嫩,容光煥發(fā)。
我在門廊下的藤椅上乘涼,她過來坐在我對面。
———小伙子,你臉色蒼白,應該去好好睡一覺。
從她看著我的目光里,我知道她明了一切。吹過門廊的海風把她的薄裙掀起,露出雪白的大腿,她一動不動地觀察著我。
———我睡倒是能睡,就是質(zhì)量不高,經(jīng)常這樣??磥砟闼貌诲e。
———是啊,我還想睡呢。
她挺胸伸臂打一個哈欠,兩只乳頭清晰可見。
———我想我應該走了。我計劃只在這兒住一個星期,已經(jīng)過了兩天。
凝眸注視我時,她的目光顯得撲朔迷離。
———多住幾天,女兒出事那晚你幫了我的忙,我還沒來得及答謝你呢。
———怎么答謝?
蠢話脫口而出,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是說,那天和表哥一起吃飯?zhí)?,我已心滿意足。
———哦,小伙子,那不算數(shù)。我得單獨答謝你才行。
她用撫摸絲綢般的輕柔嗓音說,抬起一條腿架在另一腿上。抬腿的時候,穿廊風把她的裙裾掀到了腹部,我只覺一陣面紅耳赤,口焦舌躁。
———答應我,多住兩天。
她眼神飄移,輕輕放下卷起的裙裾。
———呣,怎么樣?她歪歪頭,露出笑容。
我垂下眼,無力地點點頭。
情況變得更加糟糕,我整夜失眠,加上內(nèi)心的恐懼、焦慮、懊悔,憔悴的樣子一定把人嚇得夠嗆。表哥急得抓耳撓腮,直罵我是笨蛋。
———你這人真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
———為什么?
———還問為什么!你既是到這兒來休養(yǎng)、恢復身體,老哥我就得有所作為,對得起你。知道你缺什么嗎?你缺的是血氣方剛、男兒本色。我告訴你,那是一付靈丹妙藥,吃下去包你什么毛病都好。
———我知道我缺什么。我缺的是今晚的機票,馬上回家,什么事都沒有了。
———表弟呀表弟,你可讓老哥我怎么辦?
他的聲音發(fā)自肺腑。他眼眶里閃出點點淚光。我差點失去自制,趕快站起身在房間不停走動。
誰都沒有注意,她那時已站在房間門口,一只手拿著瓶葡萄酒,另一只手拿著三只高腳酒杯。
———你們哥倆真是好樣的,我都快掉淚了。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去給你買機票,現(xiàn)在呢,就算為你辭行吧。
聽著她不冷不熱的嗓音,我們都沒再說什么。我不勝酒量,勉強喝了半杯。她和表哥把剩下的都喝光了。
5
我曾說過,人生是一團謎。在我們復雜不可解的生命歷程中,存在一種神秘的律動,一條預置的密碼鏈,常陷我們于危急、殘忍、不幸,又在某些時候以慈悲、憐憫和拯救撫慰我們,向我們喻示生存中天堂和地獄同時并存的完整圖景。
當她輕手輕腳走進我房間時,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和那幅精致明亮的油畫瞬間在我眼前重現(xiàn)。我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發(fā)生。
在如水的月光下,她幽靈一樣站在我床前,身上散發(fā)著我所熟悉的溫熱的芬芳,朝我伸出一只潔白的手臂。
———來,到我房間去。
我不再聽從任何內(nèi)心的抗爭,放棄了身體的無聲掙扎,默默下床,讓她拉著我的手,走進她的房間。
所有的震驚、恐懼、焦躁、灼痛都在那一晚和那天下午的門廊下發(fā)生過了,曾經(jīng)占據(jù)頭腦的狂亂念頭如今只剩一堆灰燼,來自孩提年代的盲從信任和巨大渴念彌漫了我的身心。
———吻我,撫摸我。
她面頰羞紅,一絲不掛地橫陳床上,眼神游移,嗓音沙啞,像一個溫柔無邊的浪濤淹沒了我。
我凝視她那毫無瑕疵的肉體,一寸肌膚一寸肌膚地親吻,撫摸,有時停下來緊緊貼住,埋進,用力吸吮她肉體的芳香,吸吮她如蘭的生命之源。
她張開滾燙的雙腿和雙臂把我擁進,嘴唇松軟舒展,像吸食軟體蚌類一樣包裹住我,多汁的舌頭在我嘴里探索,輕搖。
我合上眼,迷失在漸升的溫柔的暈眩中。
當我醒轉(zhuǎn)時,她正細心地看著我,像觀看一只討人歡心的小動物。
———啊,太好了,我喜歡你的親吻和撫摸。
她嘆一口氣,嗓音真摯、松弛、悅耳。我相信她說的不是假話。
———我沒能給你真正的快樂,你可能只是出于……
———噓……
她伸出食指壓住我的嘴唇,月光下兩眼笑意盈盈,閃閃發(fā)亮。
———你給了我從沒體驗過的快樂,我不知道那該怎么說??傊?,我的小伙子,小親親……
她把我抱得更緊些,兩手輕撫我的后背。我下巴靠在她肩上,濕氣蒙住了眼睛。
———下次來,多住一個星期,我保證你成為一個你想成為的男子漢。
———為什么是我想成為的?
———我猜。不是嗎?
她的多汁的嘴唇又一次把我吸食進去。
當然,你知道,我后來再也沒去過那個迷人的城市。如今,留在記憶中的只是七月那個炙熱的午后,殘破的石橋,巨大的樹蔭,一位曼妙少婦斜依樹下看書期待,期待她命中注定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
意圖重復美妙際遇的固執(zhí)欲望是一種貪婪和過失。因為,就像我常說的,生命的律動不容干擾。
我也沒能成為她說的“你想成為的男子漢”。這多少有些遺憾。但在姨媽家的閣樓上,的的確確,天堂和地獄與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