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我的許多小、中、大學(xué)同學(xué),教書的、當小公務(wù)員的、在公司上班的,有些已經(jīng)退休,有些則在退與不退之間掙扎。他們才剛過五十,比起上一代來,他們面對這個問題的時間整整提前了十年,甚至還不止。
這真是恐怖的經(jīng)驗,好多次同學(xué)會上,一群人都在談著退與不退的問題。他們五十出頭,身體仍強,腦筋也沒故障,有些富裕的甚至還在福建養(yǎng)馬,三不五時去那里策馬追風。他們都還自認中年,怎么就到了要退休的時候?以平均壽命七十而論,他們還有二十年要過;如果好命活到八九十,則還有三四十年要挨。不工作、不忙碌地過三四十年!有個同學(xué)說:“還不如自殺算了!”
這時候,像我們這種“寫作族”,就成了被羨慕的對象。以前我們羨慕他們工作穩(wěn)定,有些更是待遇豐厚,他們則調(diào)侃寫作的窮酸,到了今天,寫作的好像還有角色,他們卻已要告老還鄉(xiāng)。小時候,媽媽說:“吃得壞一點,卻可以吃久一點。”這話終于得到了印證。
年過五十就要退休,往后的日子要怎么過?這的確已成了當今最棘手的難題。我們生命的意義有一大半來自“工作”,它讓人有成就感、有收入、有固定的人際交往管道。工作的忙碌是一種幸福。一旦退休不工作,收入或許還是余事,不工作即意味著一切管道全部消失,閑的輕松就翻轉(zhuǎn)成無法負擔的沉重。退休不工作意味著沒用,人生無目標和無意義,也等于進入漫長的死亡等待過程。一堆人驚惶地談著退與不退的問題,顯露出的是一種深沉的恐懼。
現(xiàn)在的人年過五十就必須受到這樣的煎熬,更年輕的可別在旁邊偷笑,因為再過幾年,可能年過四十,就已必須面對同樣的難題。這是天方夜譚嗎?當然不,它是結(jié)構(gòu),也是人類的宿命。
退休年齡不斷提前
近代社會最大的變化,乃是生產(chǎn)力提高的速度永遠大于人口成長的速度。這意味著要達到固定的生產(chǎn)目標,人力的需要將愈來愈減少;尤其是科技快速發(fā)展,變化與更新加快,在可預(yù)見的將來,不僅結(jié)構(gòu)性的失業(yè)將成為常態(tài),愈來愈早離開工作崗位也將成為常態(tài)。狩獵與農(nóng)業(yè)時代,人們工作到不能工作為止,工業(yè)時代則到六十五歲,后工業(yè)時代則可能到了五十或四十就必須離退。歐洲無論怎么努力,失業(yè)率都在百分之十左右徘徊,最糟的甚至到百分之二十,而退休也愈來愈提前,未來的臺灣也將是這樣的景象。
據(jù)我所知,早在二十年前,就有兩個杰出的思想家預(yù)見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與可怕性。一個是一九八二年諾貝爾經(jīng)濟獎得主李昂蒂夫(Wassilv Leontief),一個是被薩特推崇為“二十世紀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法國思想家哥茲(And
ré Gorz)。他們都指出,愈來愈少人能夠工作,而能工作的人也需愈來愈早退休,這將是無法避免的趨勢。如何安排生命里不工作的“閑”的問題,已不僅是每個人自己的問題,也將是未來最大的政治與社會問題。李昂蒂夫有過這么精妙的寓言:
在被趕出天堂之前,亞當與夏娃不必工作即能享有高水準生活的快樂。在被逐之后,他們及其后代被詛咒要從早到晚辛苦工作,始能有悲慘的生活。而過去兩百年科技的進步,即是人類在工作中逐漸走回伊甸園的過程。然而,問題是一旦到達這個境界,實情又將如何?天堂里物質(zhì)充裕,但人卻沒有工作,沒工作就等于沒薪水,因此,除非設(shè)計出新的所得政策,否則大家沒薪水,不能購買,等于要在天堂挨餓。
將來的人會在天堂里挨餓,這種征候已在歐洲出現(xiàn)。歐洲人百分之十的失業(yè)率,那些沒有工作的,真的是比較差的人嗎?顯然未必。但因為沒有設(shè)計出新的制度和新的觀念,人們?nèi)砸浴肮ぷ鳌闭摗俺删汀?,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遂難免恨東恨西,甚至痛恨一切外國人,巴不得希特勒再世,把外國人全殺光。另外,則是愈來愈早的退休,也讓還是中年的人就已提前成了老人,各種虛無不快樂因而大盛。
世界在變,變得已不再是我們熟悉的形狀。對于那些太大的結(jié)構(gòu)和趨勢問題,我們束手無策,只有要求政府及智庫人士注意,及早做好準備。而對我那些在退與不退中掙扎的同學(xué),我就只好用英國管理學(xué)大師韓第(Charles Handy)的近著《大象與跳蚤》中的觀點來安慰和鼓勵。韓第和哥茲、李昂蒂夫所談的都是同樣的問題。由于哥茲和李昂蒂夫是思想家,因而他們談大結(jié)構(gòu)與大趨勢;韓第是管理學(xué)家,替公司和人生做顧問,因而談的是調(diào)適和因應(yīng)之道。
因此,要怎么面對只不過中年,就已被迫要退休,成為老人的這個難題?答案或許只有一個,那就是讓自己“再年輕化”,成為一個有活力的新跳蚤,不必再到學(xué)校、機關(guān)、公司上班工作,而是變成新的“個體戶”,而這種“個體戶”雖然可以是有收入的新工作,但也不必然,只要愿意或能自我調(diào)整,它也未嘗不能是雖沒有酬勞,但卻能滿足自己“生命實現(xiàn)”的公益服務(wù)。而無論是哪一種選擇,它都是讓自己在離別過去已經(jīng)習慣的工作后,再給自己的生命一次機會。
人生注定有兩次
因此,從現(xiàn)在開始,或許每個人都已注定要有兩次人生。一次是從無知的襁褓開始,它從零出發(fā),努力學(xué)習,追求工作和欲望的滿足;另一次則是從后中年或中年出發(fā),它不再是從零開始,而是要把原來的“有”蛻變成另外一種“新有”。六十多歲退休,含飴弄孫,安享余年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五十初度即退休,醫(yī)學(xué)進步所造成的長壽化,未來人的第二個人生并不一定比第一個人生更短。第二個人生現(xiàn)在是每個人自己的問題,但很快的它就會變成集體的制度問題或文化問題。目前在退與不退間掙扎的五十初度的人,所處的其實是社會大轉(zhuǎn)變的前哨位置上。如果這些人能替第二次人生找到出路,后來它就會成為軌跡和模型,被后人追隨。
于是,我那些原本沮喪的同學(xué)又興奮了起來。但第二次人生,說不難卻又很難。雖然曾有人因陪伴子女讀書,最后父子一起考進臺大醫(yī)科的例子。但第二次人生的人要重過第一次人生。這種例子多了,難免兩次人生間的交通秩序為之大亂,而且未必符合社會效益。
而我比較同意的,乃是法國思想家哥茲所謂的“對社會有益的工作”的概念。人們的第一個人生以功利心和利潤心主宰了“成就意識”,大家拚命往前走,把各式各樣的副作用丟給社會。因此,第二個人生應(yīng)當是功利性更少,社會性更多的工作。曾經(jīng)顯赫過,以及多經(jīng)大風大雨的,何妨透過著書立說對別人多一點建議:平平凡凡的我輩,則又何妨找若干可努力的目標再度賈勇而進。一個退休的小學(xué)老師,以愛護樹木為第二次人生的志業(yè),老樹爸爸廖守義的故事不也很有啟發(fā)?第二次人生不是“殺時間”,因為時間殺不死,只會殺掉自己。第二次人生同樣要努力、學(xué)習、專攻,只是和第一次人生的方向好像不同。它應(yīng)該是透過幫助別人而完成自己,它的嚴肅和第一次人生相比,不會更少,只會更多。
我那些已經(jīng)有點興奮的同學(xué)笑了起來。說了那么多,等于沒說。我也笑了,說了雖然等于沒說,但沒說的卻比說了的更多。第二次人生是個新問題,它無定規(guī)可循,不像人們已過了好幾千年第一次人生,一切的路都在那里。而人能活在一個無路找路的時代,退與不退間的掙扎,難道不正是再出發(fā)前的猶豫嗎?而一旦克服猶豫憂愁,誰知外邊不正是一片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