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去了一趟鄉(xiāng)下。趁著妻子和母親閑聊的當兒,我去田野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正是深秋季節(jié),原野上是一片深綠色的海洋。我貪婪地看著,原先干澀的眼睛濕潤了起來:近處的莊稼,遠處的樹木,天邊飄浮著白的灰的云彩,高的低的土坎,把漫無邊際的綠色弄成了一層一層的波浪,向我的眼底奔涌過來,特別是綿延雄偉的南山的青黛,影影綽綽的,下午的天色更顯得誘惑和媚人……這一切,加上近處田里揮鋤勞作的人們,真是一幅天然的村間秋景圖畫。我的心怦然一動: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農(nóng)村———可是,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地親近她了,真是慚愧!
這時候,我讓自己的思緒在海洋般的綠色里毫無拘束地弛騁著。多少年來,不光身體在鋼筋水泥做成的方格里游移,連思想都是在無形的或者有形的框子里打轉(zhuǎn),身心太憋悶也太疲累了,今天的這種感覺,是多年來少有的。我盡量張大眼睛,到處看著,盡量地張大嘴巴,呼吸著田野上的空氣。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了,但是,我覺得這里的空氣,比城里清晨的還清新,還沁人心脾。
順著田邊的小道走,不知怎的,就進到了路邊的田里。這是一塊曾經(jīng)收獲了油菜的休閑地,是準備播種冬小麥的,已經(jīng)翻犁了至少兩遍以上??墒?,滿地仍然是油菜苗,每株起碼有四五個以上的葉片,郁郁蔥蔥的,有的地方把地皮都遮蓋了。我想,這都是些收獲時“遺棄”的顆粒,也能這樣轟轟烈烈蓬蓬勃勃地生長,植物的生命力竟如此頑強!
忽然,一種軟軟的感覺———對,是一種疏松的軟軟的特別熨貼的感覺,從腳底涌了上來,一直涌到了我的心間。啊,這是土地給我的,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母親給我的。這種感覺,是母親給兒子的那一種,也是兒子只能用心感受的那一種。我的鼻子猛然間一酸,眼淚差點要流出來了。我停住了腳步,低下了原先還是高仰的頭,看腳下的土地:她是那么平常,卻又那么平整,松軟,土粒細碎的像粉末,顏色是深黃色的,顯得十分肥沃。她已經(jīng)做好了哺育新的子女的準備。我敢斷定,這塊田地的主人,明年肯定有一個更加喜人的收獲。
可我呢,特別是已經(jīng)步入了中年的我呢?
我的中年是從命途多舛的青年時期走過來的。那時候,自己的學業(yè)還沒有結(jié)束,就遇上了十年浩劫。不得已放棄學業(yè),含淚離開了戀戀不舍的母校?;氐睫r(nóng)村,由于出身的原因,只能是社員中的另類。哪怕你是才離開學校,剛剛步入社會的青年,心性有多么高傲,但是,面對當時的那么一種“洪流”,你又能怎么樣呢?招工沒有你的份,招干就別提了。至于參軍,那更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甚至連生產(chǎn)隊換黑板報在墻頭上刷標語這樣的事情,眼看著人不如你可就是輪不到你。我覺得自己一下子掉入了社會的最底層,黑暗沒有盡頭。苦熬。除了苦熬仍是苦熬。我心灰意冷,覺得今生已經(jīng)無望了。后來,有了自己可以用武的幾畝薄田,自己就用所學的一點點知識苦心經(jīng)營,連年得很好的收成,令人們刮目相看。慢慢地,自己的心里才一點一點地生長起了作為人的自尊?,F(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我在最困難的時候,土地母親給自己孩子的鼓勵和溫馨。她沒有拋棄我。
令我今天才明白才感動的事情是在后面發(fā)生的。
正在我為自己的那么一點點收獲而洋洋得意的時候,周圍有些青年一個一個地跳出了農(nóng)門。在那樣的年月里,誰要是實現(xiàn)了這種“蛻變”,那可是帶根本性的,不光衣服、頭發(fā)變了樣式,就連走路的姿勢、看人的眼神都變了樣,說話時的那么一種令人渾身不舒服的語氣,就更不用說了。我先是瞧不起他們:你今天也人五人六的,憑什么呀……或過了沒有多久,不知頭腦中鉆進了什么蟲子,就有一種羨慕在心底游蕩,繼而便是怨氣。怨自己的命不好,怨母親沒本事,怨有本事的父親(當時在外工作)不操心兒子的前途,怨社會太不公平,怨大大小小的干部們太自私太黑心……怨來怨去,覺得滿肚子的氣沒處泄,就在家里使“本事”:先是蒙頭大睡,任母親怎么叫也不起床。后來,處處找母親的“茬”,動不動就摔碟子摔碗,甚至把公雞母雞攆上墻頭,把豬娃趕得尖叫著,滿院子瘋跑……母親好說歹說勸不動兒子,只能在屋子里以淚洗面———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多么幼稚,多么不懂事。自己的內(nèi)心往往就有一種對早逝的慈母的深深的內(nèi)疚。自己乞求母親的在天之靈,原諒那時還不懂事的孩子———再后來,自己竟把一肚子的怨氣泄在了那幾畝掛在半坡上的薄田里。
農(nóng)諺說:“伏里雨,缸里米?!笔钦f伏天土地的“口”是張著的,天上下多少(雨)地就能喝多少。而且,伏天至少應(yīng)該翻三遍地。伏天翻好了地,收住了墑,來年豐收就有保障了??墒?,到了該翻頭遍地的時候,我躺在炕上不動彈,母親就是再叫,我也不為所動。我在心里說,不要說翻三遍,一遍我也不翻,明年愛打多少是多少!眼看要誤播期了,我才極不情愿地連翻地帶下種。農(nóng)諺說:“干打胡基如上糞”。是說乘干打碎地里又大又僵硬的土塊,就等于給地施了肥。有一年的伏天,我那塊地里滿是西瓜大的“胡基”,可我就是不打。過路的老農(nóng)擔心地說,喲,這地秋上可怎么種哩?母親急了,一個人扛著镢頭沒黑沒明地干。她的身子又瘦又小,常常天黑了才回家,可又能干多少呢?到了播種的時候,我就在連陰雨天里(那時候的雨也真多),翻地播種一次種,胡亂地種了進去。農(nóng)諺說了,“麥子豌豆泥里滾”嘛。至于施肥和細作,就更談不上了。母親那時候看我一副不爭氣的樣子,常常暗自垂淚,眼睛經(jīng)常紅紅的,雖然年齡不大,但眼已不大好使了。可她很少當面責備我。再孬,也是自己的孩子啊。那幾年里,無知的我不知道泄的是啥氣,也不知道是給誰泄氣,反正總覺得心里憋得滿滿的,只有泄出來才痛快,可就是想不到會給善良的母親帶來什么?,F(xiàn)在回想起來,有人曾用天高用地闊用海深比喻母親的胸懷,這是最正確不過了。當年,我的敬愛的生母沒有嫌棄我,而是用她寬厚善良的言和行,潛移默化、教育疏導了我,使我懂得了人生的道理,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享用不盡。更為奇特的是,土地母親也沒有嫌棄我。我是那樣苛刻地對待了她,可她對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沒有一點兒怨甚至怒,仍然用她寬闊的胸懷厚愛著我。每到了收獲季節(jié),我的那塊地長出的莊稼,并不比相鄰的地塊差多少。我自己驚奇了,連老農(nóng)也驚奇了,站在我的地頭看了又看,連連說著“怪了怪了”的話,搖著頭又點著頭走開了。
至此,我慢慢地有了一種對生命的敬畏,有了一種對土地的敬畏。生我養(yǎng)我的那一位女人是我的母親。同樣,給了我呼吸的空氣,給了我維持生命的清泉和食物等等的大地,同樣是我的母親。在這塊大地上,盡管不甚懂事的孩子這樣那樣地折騰,許多時候給她帶來了無窮的痛苦,但是,她總是沉默無語,總是用一種博大的胸懷容忍著呵護著自己的孩子。母親總有一種信念:孩子總歸是孩子,他是會長大的,他是會明白過來聰明起來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等待這一天!
想到這里,我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我的頭腦里一瞬間翻江倒海起來,已經(jīng)有了的經(jīng)歷在眼前電一般閃過。中年的我,許多事是做對了,也已經(jīng)小有了一點兒成就。但是,自己做錯了的甚至許多就不應(yīng)該做的事還少嗎?母親、大地母親沒有說什么。可是,能因為母親沒有說什么,就以為自己做對了……
前面的路還很長很長……
腳下的土地是松軟的,一股融融的暖流,源源不斷地向我的心上涌來。這時候,我的心里是一種石塊落地的感覺。我不由得俯下身去,雙手莊重地掬了一捧土,貼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我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這時候,晚霞紅滿了天空……
蓋房
我家老屋的三間半廈房,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蓋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一院地方,那幾間房子,不光是自己花了些錢,更是鄉(xiāng)親們用誠摯的親情和友愛蓋起來的。
那一年,我要挪一院新地方。村上批的莊基,是一處荒了多年的空地。野草叢生不說,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據(jù)內(nèi)行人的眼光,光動土就得上千方。那時,我雖有將要喬遷新居的喜悅,但更多的是物力、財力、人力嚴重不足的憂愁。別的不說,就我和妻子兩人,在這上千方的土方面前,還不是螞蟻和泰山的關(guān)系!況且,我還干著公家的事,時間畢竟有限。在重重困難面前,妻子的信心比我足。她說,就算咱們是螞蟻,也還能搬倒泰山哩。街坊鄰居還有那么多的人呢。我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想,家家戶戶分了地,人人都忙自己的事,那有閑功夫給你幫忙。再說,動土修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是,路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也只好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那時候,農(nóng)村剛剛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分到了土地的農(nóng)民歡天喜地,干勁沖天,許多人天不亮就下地,日頭落山了,還從自己的土地上拔不出腳步來。村子里很少閑人,到處是忙碌的身影,就連六七十歲的老太婆,五六歲的小孩子,都來來往往地跑去田里干這干那。農(nóng)村打墻蓋房一類的活兒,看樣子,就是掏錢雇人也是很難的了??墒菚r令不等人。為了趕在雨季到來之前把主要的工程拿下來,我們很快就動工了。令我沒想到的是,挖土方的頭一天,村上一下子來了好多的人,也不算小的一片場地,不要說容不下那么多的架子車,就是扛著镢頭鐵鍬的人,站都有些站不下。人多就用人多的辦法。村上幾個有經(jīng)驗有威望的中年人一商量,說是大伙兒都來幫忙了,今個是頭一天,就“老王打狗,一齊上手”。為了避免窩工,從明個起,排個隊,愿意來的就按排得秩序來。咱可丑話說在前頭,在這兒干,干活沒有工錢,吃飯不交飯錢,“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他的話音剛落,整個工地“哄”地笑了起來。不少人說,誰家大小沒個事,都是隔壁兩鄰的,誰還用不著誰!
那天,雖然人擠人,車碰車,但沒有一個中途溜號的,都堅持干到了天黑才罷手。俗話說,人多好做活,人少好吃飯。但那一天,活做得好,飯也吃得好。怎么能不好呢?只干了一天,院基的雛形就出來了,面也幾乎吃了一袋子。連同妻子,六七個嫂子妹子圍著鍋臺轉(zhuǎn),險些“誤”了干活人的兩頓飯。最激動人心的,是那種熱烈的勞動場面,是那種熱鬧的又說又笑的氣氛。我覺得,當年農(nóng)業(yè)學大寨修梯田改天換地的那股勁頭又回來了。第二天雖然人少了車少了,但效率似乎更高了,熱鬧的氣氛一點也不減頭一天。大家挖土的挖土,裝車的裝車,拉車的更是一溜小跑,好像跟誰比賽一樣。總有那么幾個人時不時地講個笑話,惹得大家捧腹大笑,連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就這樣,一連干了二十多天,院基騰開了,地基夯實了,圍墻也打起來了,蓋房用的胡基(土坯,那時還用不起磚)也壘了一院。蓋房架梁的那天,村子里像是盛大的節(jié)日,大伙兒送來的“紅”(半尺多寬、二三尺長的紅布條,或是紅的被面子)把房梁的木頭都搭成了紅色,煙或酒放了幾桌子。我和妻子為了表達心意,中午飯盡量弄得豐盛。大家開懷暢飲。不少席桌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就像誰家給兒子辦喜事。不少人喝得暈暈乎乎,有的干脆酩酊大醉,在能躺的地方一躺,就怎么也叫不起來了。下午,匠人上了腳手架,卻不見一個小工。就大喊人們起來干活,可是,誰還能夠起來?起來的,誰又能提得動一二十斤重的胡基,端得動十來斤重的那么一鍬泥,況且,還要送到四五米高的腳手架上去?
就那么一次熱鬧的場面,人們談?wù)摿撕瞄L時間。他們覺得太暢快太愜意了,是打心眼里溢出來的舒心和快意。直到前不久我回到村子里,和大伙兒閑話當年的時候,還有人津津樂道那次的酒宴。
房蓋到中途的時候,由于工作量太大,加之時間太長,不要說此前動手術(shù)不久的妻子支持不住了,我也實在是人困馬乏了。記得有一次,安排完第二天的活路,已是夜很深的時候了。我一進值班的小帳篷,剛一躺下就呼呼大睡了,哪里還顧得了露天堆放的木料、椽子、檁條、架子車等等東西。等到我從夢中驚醒、忽地一下子坐起身子時,大約是下半夜了。我猛地發(fā)現(xiàn)身邊坐了一個人,大聲問“誰?”原來是前排人家的張三叔。他說,今晚一時半會沒瞌睡,就來你這兒轉(zhuǎn)轉(zhuǎn)。見你睡得這么沉,就沒有走。他又說,蓋房打墻累人得很,你還是要換著歇歇哩,不敢天天沒命地干。要不,房蓋起了,人病倒了,可咋得了呢?聽著他的話,我的心頭一熱,眼里已噴出了淚花。
就這樣,在鄉(xiāng)親們的傾力幫助下,房子終于蓋起來了。為了感謝大家,在搬家的那天,我們特意放映了一場電影。在那個時候,農(nóng)村的電影少得可憐。那天晚上,我家院子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不少孩子騎在墻頭上,或者坐在樹杈上觀看。那晚的情景,我已記敘在一篇題目叫《新場屋的一場電影》的散文里,曾經(jīng)發(fā)表在2001年的《美文》雜志上,并收到了自己即將出版的散文選本里。那時鄉(xiāng)親們之間的親情和信任,那種人們在最細微處的互相間的關(guān)心和友愛,只要一回想起來,心里就無比的溫馨和幸福。可是,前不久回了一趟家,也是為了蓋房的事,看到的和聽到的,卻讓人不寒而栗。
村上一戶要蓋新房,為了墻基的事,相鄰的兩家互不相讓,竟然動起了手腳,大打出手,頭破血流,村干部調(diào)解未果,最終鬧上了法庭。民事糾紛以法解決,這應(yīng)該是一種進步??墒?,鄰里間,就為了尺寸之地反目成仇,如果這也算進步的話,我確實一時分辨不清到底進步在了哪里?還有人告訴我,有的人家動工修蓋,在集市上一時雇請不到勞力,就請隔壁兩鄰幫忙,按市價付給工錢,有的人還嫌低不愿去。主人家就放出風說,現(xiàn)在這世道,離了胡蘿卜照樣吃臊子面,誰還離不了誰呢……
我不想再聽了,聽到的也不想在這里記述了。對于這類事情,現(xiàn)在的人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也見怪不怪了。如今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社會前進的步伐很快,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得很快。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懷念我家蓋房時大伙兒勞動的熱鬧場面,越是懷念那次酒宴的熱烈氣氛……
王云奎,出版散文集《春滿花枝》,有作品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現(xiàn)在寶雞市文聯(lián)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