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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命

2004-04-29 12:16:57袁政謙
山花 2004年11期
關(guān)鍵詞:紅苕菊花公安

袁政謙

后來,當(dāng)二奎發(fā)覺事情已經(jīng)不好收拾的時(shí)候,一下就想起幾句常聽人說起的話,比如,福不雙降,禍不單行;比如,養(yǎng)娃娃就像養(yǎng)狗,慣不得……不過,以前聽到這些話時(shí)不覺痛癢,只是到了現(xiàn)在,這些話落在自己身上了,才曉得它們的厲害……

事情就是從慣娃娃開始的,而且,絲毫沒有一點(diǎn)前兆,說來就來了。那一天跟往日沒有什么不同,除了天氣好像更冷;那個下午也跟別的下午沒有什么不同,縮在火塘邊睡了一覺,抽了幾根煙,喝了幾碗茶,屙了幾泡尿,—個下午很快就要過去了。

那時(shí)屋里已經(jīng)暗下來。明秀在灶臺那邊開始做晚飯。就是這時(shí),坐在他旁邊的明天說:“我……要吃苕?!?/p>

二奎看了兒子一眼。家里的紅苕已經(jīng)吃完了,取苕要上坡去。苕洞在他家菜地邊上。天要黑了,又這樣冷,二奎不想去取苕?!俺攒?,吃毽!”他說。

“我就要吃苕!”明天氣乎乎地說。

“狗日的?!倍R了一聲,笑起來。他想到不久就要開始的那個漫長的夜晚,想到夜里把紅苕在火塘的熱灰中焐熟后剝開時(shí)熱騰騰的香氣。

二奎站起來,把放在墻邊的那只背篼掛在肩上。這時(shí),上房那邊傳來一陣干澀的咳嗽聲。

“給爺爺端碗熱水去,叫他吃藥。”二奎對明天說,然后推門出去了。

這個寒冷的傍晚,村莊顯得十分冷清。二奎一路上沒有碰見人,只是隱隱聽見一些說話聲。狗們也不見了,顯然跟人一樣縮在屋里。穿過村莊后二奎開始爬坡。從這里可以看見村外那條通往鎮(zhèn)上的小公路,它彎曲著消失在遠(yuǎn)處的山凹里,而鎮(zhèn)子則在更遠(yuǎn)的地方。這時(shí)村莊里炸響一只火炮,那孤零零的聲音在岑寂中漫延。新年剛剛過去二十來天,這聲音使二奎想起過年期間的一些事情。也就是這時(shí),他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灰黑色大山頂上,懸著一大團(tuán)同樣灰黑的云。晚上可能要下雪,他想。

二奎家的菜地在這個不高的土山的半坡上,左右都是各家的菜地。坡上這時(shí)靜悄悄的,北風(fēng)讓二奎背心一陣發(fā)涼。可是這樣的大冷天里,坡上也有人在干活,那是在遠(yuǎn)處的一塊菜地里,是來福和他那個五大三粗的女人菊花。來福家緊靠著二奎家,但兩家卻不來往。二奎討厭那個脾氣蠻橫的菊花。他甚至認(rèn)為他女人玉枝出去打工就再不回家跟菊花有關(guān)。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玉枝跟菊花吵過幾回架。二奎知道玉枝怕菊花。但二奎是個男人,不能插進(jìn)女人們的事情中去。后來玉枝死活要出去打工,先去省城,又去浙江,然后就沒有音訊了。二奎知道她是不想回來了,他恨自己的女人,也恨菊花。而被菊花收拾得像龜兒子一樣的來福,二奎卻是既厭煩他,又可憐他。來福早就被村莊里的人當(dāng)成了笑料。有人說,菊花在娘家那邊有個相好,一直有來往,嫁過來后,好不容易才會讓來福干一回;即使上去了,要是菊花—下又不高興,稍一用力就把來福掀翻下去。在一片嘻笑聲中,二奎想著瘦小單薄的來福怕兮兮地趴在他女人肥壯身軀上的情景,也不禁笑起來。不過,有人說來福兩個兒子都不是他生的,二奎倒覺得未必,因?yàn)樗麄冸m然不像來福那么瘦,卻跟來福一樣不大吭聲。就住在隔壁,二奎往往只能聽見菊花呼三喚四說東罵西的聲音,而三個男的卻都像啞巴一樣。不過現(xiàn)在,當(dāng)二奎看著遠(yuǎn)處的來福兩口子時(shí),便又想,那婆娘千不好萬不好,但勤快這一條卻是很多女人比不上的,不然,她也就不會在這樣大冷天里和來福上坡了。

二奎穿過菜地。苕洞是在菜地另一邊的土坎下。洞口安著小木門,門上掛著鎖。二奎來到苕洞邊,握住鎖向下一拉,鎖就脫開了。這是把壞了的鎖。其實(shí)苕洞鎖不鎖都行,有些人家用根繩子把門拴起來就行了。

二奎把苕洞的木門拉開時(shí),一股暖和的帶著一點(diǎn)霉饅味的氣息立刻漫出來。苕只有放在這樣的地洞里才好保存,要是放在家里,天氣一冷就會壞掉。苕洞洞口不大,里面卻掏得寬敞,二奎先把背篼扔進(jìn)洞,然后爬進(jìn)去。

二奎一鉆進(jìn)苕洞就想到有些不對頭,他發(fā)現(xiàn)蓋在紅苕上的谷草變亂了,而上次他來背苕,走時(shí)是把草蓋得齊整平順的。二奎扒開谷草,發(fā)現(xiàn)紅苕少了一個角。村莊里不少人家的苕洞都在坡上,他還從沒有聽說誰家被偷過。一股怒氣直沖二奎的腦頂,他爬出苕洞,抬頭就看見遠(yuǎn)處的來福和他女人都背起背篼,提著鋤頭,像是要回家了。

后來二奎不止一次回想當(dāng)時(shí)的情形,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在那一刻會覺得匆匆離去的來福兩口子可疑。實(shí)際上,事情發(fā)生后二奎一次又一次地后悔,如果他當(dāng)時(shí)沒有起疑心,而把來福和菊花的離去當(dāng)成平常的收工,那就不會做出后面的事情。但當(dāng)時(shí)恰恰相反,二奎一盯上他們就滿心生疑,而這種疑心后來又被證明竟是對頭的。

二奎一路小跑,踩過幾塊菜地后,擋在來福兩口子面前。

“來福,先不忙走。”二奎說。他面對來福。來福身后是菊花。但他不去看她。三個人那時(shí)都站在小路上。路的一邊是菜地,一邊是土坎?!澳惚丑镅b的是什么東西?”二奎問。

來?;艔埖卣V劬?,卻不回答。

“你是不是偷了我家的紅苕?”二奎又問。這樣問有些冒險(xiǎn),特別是在菊花面前。

來福還是不回答。

二奎覺得來福更加慌張了。“拿背篼給我看……”他說。

話還沒說完,菊花一下從來福身后竄上來,一聲不吭就要走。

二奎心中的火一下冒起來,他曉得他已經(jīng)人贓俱獲,就在菊花從他旁邊斜穿過去時(shí),他一把抓住了她背著的背篼。他想把那只背篼從她背上拉下來,但菊花拉住背篼的絆繩不松手,還用勁往前面掙。

那時(shí),二奎知道菊花實(shí)際上已經(jīng)承認(rèn)了偷苕的事,如果是冤枉了她,她那張從不饒人的嘴早就日媽操娘了。二奎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快意:這個可惡的婆娘,竟然也有栽到我手里的一天!他用力拉那只背篼,但菊花死個人不放。盡管這樣,二奎還是看到了背篼里的那些紅皮白芯的苕,就是他家的那種,而他知道來福家的苕洞不在坡上。

“連苕都要偷,你家是不是沒有米下鍋了!其實(shí),開口說一聲,我送你家兩背篼就是……”二奎快意地罵道。

而菊花一反常態(tài)竟不做一聲,她扭著頭,也不看二奎,使出蠻力朝前用勁,想掙脫二奎拉住背篼的手。二奎看見她的臉和脖頸都脹紅了,嘴巴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二奎曉得那婆娘這時(shí)一定非常難受,因此他甚至高興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只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拉不住那只背篼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那婆娘的力氣實(shí)在太大。

二奎使出全力拉緊背篼,但他的兩只手漸漸撐不住了。后來的一切都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那個死不認(rèn)輸?shù)钠拍镌俣茸屗麣鈶嵙耍?dāng)他覺得實(shí)在拉不住背篼的時(shí)候,終于松開了手,并且順勢猛地一推。就這樣,正在朝前使勁的菊花就沖出路坎,連同那只裝著紅苕的背篼,一頭栽到丈來高的土坎下去。

這是一個意外,這個意外讓二奎幸災(zāi)落禍地哈哈笑起來。他邊笑邊想,那個婆娘落下坎去,一定會開口罵人了吧。然而,坎下的菊花還是不發(fā)一聲。

二奎感到奇怪。他走到路坎邊,探頭朝下看,發(fā)現(xiàn)菊花側(cè)著頭,伏在坎下的枯草中,背篼的絆繩還掛在她肩上。那時(shí)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二奎看不清菊花的臉,他不知道她為啥要一動不動趴在那里。

來福也站到路坎邊來。他似乎還沒有從這些一瞬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中回過神來,一言不發(fā)看著坎下的菊花。

二奎想,終究是一丈多高的坎子,菊花可能是被駭暈過去了。“你婆娘落下去咋就不動了?你下去看看。”他對來福說。

來福好像—下清醒了,他把背上的背篼放下來,順路坎往下跑,跑到—處土坎低矮一些的地方,就跳下去。

二奎一直盯著來福。天正在黑下來,實(shí)際上他看到的只是—個模糊的身影。當(dāng)來福來到他腳下的土坎邊時(shí),就跟趴在那里的菊花一樣,二奎也看不清他的臉。

“嘿,嘿……”來福蹲下去叫菊花。但菊花不做聲。

直到那時(shí),二奎也沒有想到會出什么事情。土坎雖然有丈來高,但下面是泥巴和草,落下去會怎樣呢?

“出血啦,出血啦……”來福突然驚叫起來。

“出血?哪里出血?”二奎問。

“—頭一臉都是血!”

出血往往是事情嚴(yán)重的標(biāo)志。這是個沒有想到的情況,二奎只好下去看看了。

就像來福剛才一樣,二奎順小路走了一段后跳下坎去,又回頭往上,來到那兩口子旁邊。

這時(shí)天差不多黑了。二奎想看看菊花的頭,看看血,就掏出火機(jī)蹲下來。寒風(fēng)陣陣吹過,二奎用手擋著風(fēng)打燃火機(jī),護(hù)著飄搖的火苗湊攏菊花。菊花的頭側(cè)向一邊,眼睛閉著,額頭和臉全是血。二奎再湊攏一點(diǎn),就發(fā)現(xiàn)菊花的頭發(fā)是濕的,血正從發(fā)絲間浸出來。他想菊花落坎時(shí)頭一定撞到什么東西了。他伸手一摸,草叢中有塊大石頭;再—摸,旁邊還有好幾塊。

二奎渾身一緊,冒出一頭冷汗,他知道事情麻煩了。不過,他并沒有慌亂。他叫來福把包在頭上的帕子解下來,又打燃了火機(jī),要來福用頭帕把菊花的頭扎起來。但是,來福笨腳笨手的根本不行。于是二奎就自己動手,在隱隱的天光中,他摸索著把頭帕一圈一圈纏在菊花溫?zé)岢睗竦念^上。他不知道傷口在哪里,但他知道這樣纏上能夠止血。

干完這些后,二奎一邊在干草上擦著弄濕的手,一邊對來福說“落坎的時(shí)候她的頭一定撞在石頭上,纏起就不淌血了。你再拍拍她,把她拍醒?!?/p>

來福于是又拍菊花的臉。但菊花一點(diǎn)都不動。

“她是不是死了……”來福說。

來福的話讓二奎心里緊了一下?!八纻€毽,哪有從這么一道坎上落下來就死的。”二奎說。

話雖然這么說,二奎還是把手伸到菊花臉上。他似乎感到一股鼻息。

這時(shí)風(fēng)大起來,寒意更重了,連村莊那邊的幾星燈光也像是在發(fā)抖。

“只有先把人背回去了……”二奎說。

當(dāng)來福用瓦缽端著水湊到床邊時(shí),二奎覺得渾身比瓦缽里的水還冷。煤油燈就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床上的菊花一動不動,她血跡斑斑的臉上閃動著灰暗的光。

“噴她—口水。”他對來福說。他總覺得朝菊花的臉上噴上幾口冷水,那婆娘就會翻身爬起來,然后罵人……現(xiàn)在,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來福含了一口水噴過去。菊花的臉被打濕了,可是她緊閉的眼睛和嘴巴紋絲不動。來福又噴了一口水。水灑在那張寬大的臉上,然后變成淡淡的紅色,淌在枕頭上。來福抓起—塊舊布去擦,擦枕頭也擦菊花的臉。當(dāng)菊花臉上的血跡被擦去時(shí),就露出木然的皮肉。“她咋搞的不會動?”來福問。

二奎伸出手,停在菊花的鼻孔邊,好一陣才收回來。他覺得菊花的臉好像變涼了。

“她咋搞的不會動?”來福又問。

二奎心中很亂,他沒有理睬來福。抬眼時(shí)他看到桌上鏡子里的自己,脖頸上有幾塊像是墨印般的血跡。他知道這是背菊花回家時(shí)弄的,菊花的頭當(dāng)時(shí)就垂在他的肩上,沉重的身體像一座山似的壓得他雙腿發(fā)抖。他好幾回都差不多要把她放下了,但最后還是咬著牙把她背了回來。雖然是大冷天,但他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而從坡上到家,菊花始終都沒有動彈一下。

二奎癱坐在床邊的小凳上。來??纯此挚纯淳栈?,學(xué)著把手伸到菊花的鼻孔邊,后來干脆放到菊花臉上。他很快就抬起頭來,一副驚惶失措的樣子。

“死了……”來福自言自語。

二奎不住地嘆氣。

“她死啦!”來福接著就大聲說,一臉哭相。

“是你把她推落坎的!”

“她跟我搶背篼……你們偷我家的紅苕……”

來福垂下頭,用手揪扯著頭發(fā)?!罢k?咋辦?”他嗚嗚地哭起來。

二奎看著來福,感到身上正不住地在打冷顫。咋辦?咋辦?他也在問自己。人是他推下去的,但撞上石頭卻是菊花的命。他并不想她死,他從沒有想過要去弄死一個人……

“你賠菊花的命來……”來福嗚咽著說。

“人都死了,你叫我咋賠?”

“這事要怪,先要怪你們偷我家的紅苕?!?/p>

“那我們?nèi)フ胰嗽u理?!?/p>

“去就去,我家紅苕還在你家背篼里,是你們偷東西。反正又沒有旁人看見我推菊花,我就說是她自己踩滑了落坎的,我不承認(rèn)……”

“二奎,你欺負(fù)人……”來福又哭起來。

看著來福,二奎那一刻覺得他真是可憐。“來福,人都死了,又活不轉(zhuǎn)來。你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我也不說你們偷東西……”

“那就這樣算啦?”

二奎想了想,說:“算我倒霉,我也是氣昏了才推了菊花一把,想不到她落下坎去就死了……這種事情,古來就有規(guī)矩,要不是抵命,要不是賠錢。你看,我家老爹病成那樣,娃娃比你家的還小,我要是去抵命,他們咋活?我賠錢,你說行不行?”

來福不回答。

“對旁人,你就說菊花是踩滑了落坎的,我上坡碰上了,幫著把菊花背回來……”

來??粗檬植林劬?。

“錢的事我們商量個數(shù),我慢慢給你。你曉得我現(xiàn)在也拿不出錢來,我老爹生病把錢都整空了。我說話算數(shù),要是以后不給你錢,你就去鎮(zhèn)上告我!”頓了一下,二奎又問,“你答不答應(yīng)?”

來福點(diǎn)點(diǎn)頭。

“要是答應(yīng)了,就要認(rèn)賬,對人不要說漏嘴了?,F(xiàn)在,你趕緊去通知四鄰,準(zhǔn)備辦喪事,我也在這里幫忙。明天一早,就安排人去通知菊花的娘家和親戚?!?/p>

一聽辦喪事,來福又抽泣起來。

這時(shí),二奎突然想起一件事?!澳慵夷莾蓚€娃娃呢?”他問。

“到外公家去了?!眮砀Uf。

二奎想,背著菊花回來時(shí)也不曉得她會死,要是娃娃在,還真不好辦。

二奎回到家時(shí)已經(jīng)過了半夜。那時(shí),菊花的意外死亡已經(jīng)在村莊里傳播開來。突如其來的喪事讓來福不知所措,二奎留在那里一是幫忙,二是把上坡拿苕時(shí)碰到來福兩口子的事發(fā)布出去。直到這時(shí),二奎才想起他還沒有吃晚飯。他取了個大碗,舀上冷飯冷菜??墒牵谎氏氯煽诰筒幌氤粤?。他不想去睡覺,就重新把火塘里的火點(diǎn)起來。

火不久就燃旺了,柴枝啪啪的炸響。二奎一身酸軟地坐在火塘邊,心里也有一種力氣耗盡的感覺。倒霉的事一樁接著一樁,現(xiàn)在,被偷了紅苕,還要賠人家的錢!錢數(shù)還沒來得及跟來福商量,好歹是一條人命,起碼也要三千五千才行。這是個逼得人想去上吊的數(shù)字!要是來福要得更多呢?他要多少年才還得清?

上房那邊的爹又咳起來。夜深人靜時(shí)那聲音清楚得就像隔壁一樣。爹晚上總是睡不好,好久以來都是這樣。爹肯定聽見來福家的響動了……就是這時(shí),那個念頭一閃而現(xiàn),讓他丟不開了……

二奎去上房時(shí)端著油燈的手有點(diǎn)發(fā)抖。他站在爹的房間外面,猶豫了好—陣才推門進(jìn)去。他把燈放在桌上,在黯淡的燈光下,木壁和那架老床,蚊帳和被子,還有爹那張瘦得皮包骨的臉和盯著他的眼睛,都是灰暗無光的。

爹的眼睛里流露著一種疑惑。二奎知道爹不明白他為啥會在半夜里進(jìn)來,慌亂使他像啞巴一樣張著嘴說不出話。

“隔壁家先前放火炮了……”爹小聲說。

“菊花死啦?!倍f。他埋著頭,但他感到爹的眼睛里閃過—絲驚異的光。他知道爹在等著他的話。“菊花在坡上,從坎上落下來,頭撞在石頭上……”

爹沒有再問別的話,二奎也沉默著。寂靜中,可以聽到來福家那邊的說話聲。

這時(shí),二奎一下在床邊跪下來?!暗?,是我推菊花落坎的……她和來福偷我們家紅苕。我去拉菊花的背篼,她不放手……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順手推了一把,沒有想到她會落坎……”

爹又咳了起來,他閉著眼睛,張著的嘴巴像是個深深的黑洞,下巴上稀疏的胡須隨著咳嗽的聲音顫動。

等爹咳完了,二奎接著說:“這事除了來福在場,沒有旁人看見……本來,該我去擔(dān)這個事的,只是玉枝跑了,你又病成這樣,我不在了,兩個娃娃咋活?我想了又想,我對來福說,這種事不是抵命要就賠錢,叫他不要說出去。原來想賠他錢的,只是又沒有錢賠……”

二奎埋下頭,哭起來。哭了一陣,又說:“爹,你的病好不起了……你就救救我,救救娃娃……你走了,我好好給你辦喪事?!?/p>

二奎說完了,就朝著爹磕頭。他的頭撞在地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

“不要磕了?!钡f。

二奎不磕了,小聲地嗚咽著。

“你走吧?!钡终f。

二奎一邊抽泣,一邊站起來,端起油燈出去了。

后來,當(dāng)二奎縮在床上時(shí),盡管捂緊被子,還是不住地打冷顫。他已經(jīng)說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曉得爹愿不愿這樣做。左思右想,眼下只有這個辦法最好,反正爹的日子也不長了,好多人都說他拖不到春天,早走了還少受點(diǎn)罪。爹從來都是個好脾氣的人,生病以后像做了錯事一樣,不愿去看病,害怕花錢……不過,要是爹不愿又咋辦呢?

二奎心里沒有底,越想心中越亂??焯炝恋臅r(shí)候,他剛剛迷糊過去,就聽到大門“吱呀”響了一聲。他立刻就驚醒了。

這時(shí)天差不多亮了。窗戶那里透著一道異樣的光。二奎爬起來湊到窗子邊。原來是下雪了。雪不小,外面已經(jīng)是一片白,零零星星的雪花還在飄。他趕到大門邊,看見門掩著,留著一條縫。湊攏去,他一眼就看見了踩著雪、拄著木棍往村莊外面去的爹。爹走得很慢,很費(fèi)力,像是根立不穩(wěn)的灰黑色木樁,隨時(shí)都會倒下來。二奎看著爹,直到他消失在被雪履蓋的小路的轉(zhuǎn)彎處。他不知道爹要去哪里,但他知道爹要去干什么。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吃早飯前,明天把二奎弄醒了。明天來叫他吃飯,還報(bào)告來福家辦喪事的情況。在這種僻遠(yuǎn)的山村里,紅白喜事都是娃娃們的節(jié)日,明天一早起來就過去看熱鬧,他說已經(jīng)來了一些奔喪的人,還說木匠正在做一副比通常的尺寸要寬大得多的棺木。

于是二奎想到了爹。他不敢朝深處想,心神不定地來到廂房。剛在火塘邊坐下,端早飯去上房的明秀慌慌張張回來了,說爺爺不見了。明秀的慌張是有道理的,因?yàn)闋敔斀鼇硪恢碧稍诖采?,十多天沒有出大門了。二奎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卻不能表露出來。他急匆匆來到爹的房間,又急匆匆跑出來。他叫明天趕緊去三爺爺家一趟,看爺爺是不是去那里了。三爺爺是二奎的親叔,一般情況下爹只可能去他家。

不大一陣明天就跑回來了,說爺爺不在三爺爺家。接著,三叔的兩個兒子、也就是二奎的叔伯弟弟有福和有財(cái),也聞訊來了。當(dāng)大家一起來到爹的房間時(shí),二奎發(fā)現(xiàn)桌上有個用舊布包著的東西。拿起來打開一看,是一些錢,大多是些毛票,也有幾張一元兩元的,雖是厚厚的一疊,最多也不過是一二十塊錢。二奎知道這是爹平日積下來的。

“大伯咋會把錢放在這里呢,”有福說。

“天這樣冷,又落雪,人都病成這樣了,會去哪里呢?”二奎說。

“這事不對頭?!庇胸?cái)一邊摸著床鋪上的東西一邊說?!氨蛔佣际菦龅模蟾旁缇统鲩T了,要趕緊去找。”

二奎一聽就急了:“生著這樣重的病,會不會出事?”

三個人就急急忙忙出來。他們在村莊里轉(zhuǎn)了一圈,逢人便問。結(jié)果跟二奎預(yù)料的一樣,沒有人看見過爹。

村莊里找不到,搜尋的范圍就擴(kuò)大到村莊外。陸陸續(xù)續(xù)有幫忙的人參加進(jìn)來,人多了,干脆就分成幾撥,踩著雪分頭去找。

二奎帶著兩個人,東尋西看后就走上早晨爹出村的那條路。出了村莊,二奎發(fā)現(xiàn)雪地里一道腳印離開了大路,走上那個被村莊里的人稱為松林坡的山崗。二奎知道,只有熟悉這個山坡的人才能找到被雪履蓋的上山的小路。他想,那一定是爹的腳印。

二奎對跟他來的人說,這種天氣怎么會有人上山呢?這山上有他家的墳,爹會不會是去那里了……二奎說著,感覺心跳得緊,而那兩個人卻似信非信地看著

往高處走,坡路就陡起來。二奎不知道生病的爹是怎么爬上來的。而腳印一直往上,后來就鉆進(jìn)林子里去。那時(shí),二奎感到那種既想看到又害怕看到的結(jié)果已經(jīng)近在眼前,他的雙腿發(fā)僵,差不多就要邁不開步子

不久,松林里出現(xiàn)了好幾座墳,墳上的枯草掛著雪花。幾座墳之間都有腳印。在圍著二奎早年去世的母親的墳繞了一圈后,腳印就進(jìn)入林子更密的一邊。

二奎跟著腳印趕過去,很快就看到了立在一棵松樹邊的爹。那棵松樹長在一道巖坎邊,椏枝上掛著的麻繩套住爹的脖頸,而爹的腳落在巖坎外,空空地懸著,看上去就像是站在樹邊一樣;只是頭微微垂著,如同在打瞌睡。

就在那一刻,二奎覺得從昨晚開始就壓在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一下就消失了,一種從來沒有體驗(yàn)過的輕松使他全身發(fā)軟。他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趕過去抱住爹。他埋著頭不敢看爹的臉,只是感到已經(jīng)僵硬的爹冷嗖嗖的。他越哭越厲害,盡情地把這種酣暢的號啕放大到最大音量……

后來,兩個同來的人終于把他拉開了。二奎一邊抽泣一邊看著他們把爹解下來。他知道,先要把爹抬回家,而幾天以后還要把爹送到這里來。

那天,讓僻靜的村莊彌漫著一種被抑制著的興奮。對門對戶的兩家人同時(shí)操辦喪事,這在人們的記憶里似乎是沒有過的。不怕冷的娃娃們竄上跑下看熱鬧,大人們則不停地談?wù)撨@件如同天上的掃把星一樣難得看到的事情。去世的人一個身強(qiáng)力壯,一個久病難治,他們的死亡讓人感到意外,卻又在情理當(dāng)中。雖然一臺突如其來的喪事總會有點(diǎn)頭緒紛亂,但前來幫忙的人不少。靈堂很快就擺設(shè)起來;棺木是多年前就準(zhǔn)備好的,只等時(shí)辰一到就入殮。消息也不斷地發(fā)布出去,由近而遠(yuǎn),親戚朋友紛紛聞訊而來。作為孝子和當(dāng)家人,二奎要招呼客人和安排各種事情。雖然忙,他卻沒有忘記注意來福那邊的情況。來福當(dāng)然已經(jīng)知曉他家發(fā)生的事,而他找了個理由去了來福家—趟,他把來福拉到一邊,提醒來福說他家已經(jīng)賠了一條命,兩家的賬清了,叫來福管好嘴巴不要亂說。

白天很快過去。天黑后寒氣逼人,停放靈柩的堂屋和旁邊的房間都生起木炭火,好讓熬夜守靈的人避寒。二奎上半夜陪著幾個客人烤火說話,但到了快天亮的時(shí)候,前—晚就沒有睡覺的他實(shí)在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悄悄地對有福有財(cái)說他要去睡一陣,叫他們先照看一下。他知道所有能睡覺的房間都安排了客人,只有爹的房間沒有人,于是就鉆到那里去。當(dāng)他躺倒在爹的床上時(shí),累得好像連把那條又厚又硬的被子拉來蓋在身上的力氣也沒有了。不到—分鐘,他就睡得人事不知了。

二奎被有財(cái)叫醒的時(shí)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睡得太死,爬起來時(shí)還沒有回過神來,因此一點(diǎn)也沒有注意到有財(cái)驚惶失措的樣子。

有財(cái)說:“哥,鎮(zhèn)上派出所的人來找你……”

“派出所的人?”二奎懵頭懵腦地說。“他們找我做啥?”

“是啊,他們找你做啥?”有財(cái)跟著問。

這時(shí),派出所的人已經(jīng)過來了。兩個公安,年長些的那個進(jìn)到屋里,年輕些的那個在門口擋住那些跟著來的人。

“你是不是叫陳二奎?”進(jìn)來的那個公安問。

二奎點(diǎn)著頭說:“我是?!?/p>

“隔壁家的馬菊花是不是被你推落坎后摔死的?”公安又問。

二奎這時(shí)一下就清醒了。他曉得來福還是把事情說出去了。“她和來福偷我家紅苕,被我抓住了還不承認(rèn)……她跟我搶背篼,我不是故意推她的……”二奎申辯道。

公安打斷了他的話:“你是不是對來福說你家賠了他家一條命?你老爹是不是你叫他去死的?”

“……爹的病反正好不起來了?!倍f。他突然想到,該落到你頭上的事最終是躲不過去的。他不由地嘆了口氣。

那位公安沒有再問下去,他叫年輕些的公安看住人,然后出去了。

門外全是人,鬧哄哄的。二奎覺得身上說不出的疲憊,就在床邊坐下來。他看著門外的人,有認(rèn)識的有不認(rèn)識的,他知道他們都在說他的事。

二奎聽了一陣,心里也就清楚了。事情其實(shí)很簡單,菊花的姐姐姐夫來奔喪,天黑才到的,他們懷疑菊花不是自家落坎的,一逼來福,來福就把事情全部說了,于是他們連夜到鎮(zhèn)上報(bào)了案,派出所的人一早就來了。

年長些的公安過了好一陣才過來,他對二奎說要帶他去鎮(zhèn)上,叫他安排人照料喪事和兩個娃娃。那個公安很耐心,實(shí)際上是他幫著安排了這些事情,他甚至找來村長,跟他交待了好—陣。

然后,兩個公安就把二奎帶走了。

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停在村莊外的鄉(xiāng)村公路上。看見他們來了,吉普車就轟響著調(diào)頭,碾來碾去,路上的雪就變成了泥漿。

二奎爬上車時(shí),發(fā)現(xiàn)來福也縮在那里。開車的公安轉(zhuǎn)過頭來看他,臉上一點(diǎn)表情也沒有。

另外兩個公安上車后,吉普車就開動了,可能是路滑的原因,車搖搖晃晃開得很慢。不過,二奎還是聽到那些鬧哄哄的人聲很快就被留在遠(yuǎn)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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