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顏
穆輕是我大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供職于一家文職部門,歲月飄蕩清菜湯的淡味,縱無甚回味,行程亦是安穩(wěn)。一如K所能給我的愛。起初我因厭倦了親戚朋友無休止的關心接受了經(jīng)人介紹的K,一年以后,又因熟悉和習慣答應了他的求婚——一個男人對女子最好的贊美,不是嗎?婚禮定在八月中秋月圓之夜。此前我收到輕的賀電,人沒有來,信也沒有,而我因準備婚禮的種種繁瑣長時間處于微眩狀態(tài),對她不合情理的淡亦不及理會?;橐龀扇易隽艘粋€自足的婦人。清閑的工作與一日三餐,電視與消磨假日的麻將。時日就這么過去我且懷了孕,隨著肚腹的一天一天隆起,我日益安于身為女子的平實命運。K降下云端做了仆人對我呵護備至。若非四月份收到的靜的信,我?guī)缀跬嗽?jīng)在我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的那喚為穆輕的女孩。是的,她還是女孩,而我已成乏味的他人之妻。
信中靜告訴我輕逝世的消息,算算已是一周前了。她和好友爬峨嵋山,夜了堅持在舍身崖守候佛光與海燈。雨濕的山崖太滑,她失足墜落,他們沒能找到她的遺體。我當時暈了過去,醒了見躺在K的懷中,眼光所及是他手中的信,沒有邊際的空蕩像浪潮席卷,一波一波沒有落處。那么,輕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次日我回到我華年駐留的大學。校園熱熱鬧鬧的,夾竹桃紅紅白白繽紛地開,宛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個生命的消逝不過如此,我感到揪心的痛。在她和靜同讀研究生的宿舍,她母親將她的日記和信交于我?;钌脑捳Z對未亡的人未嘗不是一種煎熬,他們已無勇氣面對。
輕的母親是年近五十依舊美麗的女人,猝失愛女的傷痛刻于周身,我初見之下不能相認。
穆輕是我們年級公認的美人。其實她的五官與身材并不特別好,然而長發(fā)飄飛,杏眼粉面,讓人見之難以忘懷。最初我嫉妒她的美麗,后來我們卻走到了一起,夜半私語,詩酒華年。在最寒冷的冬夜沿江游走,誦華詞麗句,訴女兒心事,交換好文,臧否人物,年少輕狂得一塌糊涂。輕的溫柔惟見于習習語調(diào)與清致文筆,然不說話時嘴唇抿得緊緊,燥硬質(zhì)地隱約可探,是我們中人緣最壞的一個。她性喜修飾,眼影深濃,男同學以為狐媚;近視又不戴眼鏡,終成傲慢。冷艷照人,觀之不親。我們在一起,始終是我寵著她,她偶爾會向我撒嬌,貓一樣的女人,精妙之語如檐下的風鈴,風過后擊起一路的流水音響。
相識滿眼,心往幾人。她嘆息。一雙眸子明晰燦人,又是直見心性的。
穆輕,是我所見過最別致的女孩。
不是只我一人識得她的好。大一下學期,同系四年級兩個男孩幾乎同時寫信追求她。兩個特出的男孩子,一個剛考取海邊一所著名師大的研究所,一個放棄了系里保送讀研的機會,人與心俱往西藏。
“這么年輕就遇到你們,怎么說也是命運的因由吧?!蹦螺p在日記上寫。
隔著四年的書本堆積,他們的成熟更襯得她的純摯天然。是距離讓人難以從容嗎?她的拒絕如前人故事沒有意義。也不是沒有選擇的,那將去西藏的,他們一度走得很近。那時校園左近的河流在幾里之外流成青草茅舍的柔音緩緩,他們常在草坡上并肩坐至夜深時分。散淡地說話。熄燈前二十分鐘橫插鄉(xiāng)人村居踏步逼迫后校門,喘喘笑笑,沿途此起彼落的狗叫也曾讓她驚呼失聲,伸手交于他緊緊握住。畢業(yè)后赴藏前,他不邀自去了她寧僻的鄉(xiāng),相對時間一多,懷疑漸起,不足處一一呈現(xiàn),培養(yǎng)數(shù)月的愛慕之意在他離去前已散如云煙。她和他一樣失敗。
他們是四年交心的好友,末了這一場同情,兩人從此相對不能坦然。此后的書信交往,掙扎年余竟懸然止住。
再進校輕又成了孤家寡人。常有校園偶遇的男子相邀,單純的談話她多半應對欣然。身邊的異性頻頻變換身影,她的周遭也開始流言四起,她卻全似不聞不問一般,日漸地決絕。其實她是在人群中講話都要臉紅的。和同學相處,說話做事全憑一時心性。大一的男生于讀書甚多的她泰半顯得幼稚可笑??沙跏嫉木芙^不亦因為可見的距離嗎?輕的靈敏性于自己全然無用。她思考別人,自己卻全靠觸覺過活,注定在情感上吃苦的人。
葉風回在研究所給她寫信已是兩個月以后。畢竟一手好文章,短短幾句已讓她無法自持回信給他。他們通信了很長一段時間。一次,他扁的隸書在宣紙上靜靜地說,穆輕,我愛你。如此心意昭然她本不該感動,可是第一次面對這么重的字眼,宛如那人掏心說出一般。她當時在系里會議室開會,落地長窗斜斜望出去,夕陽在對面高樓投下的金色剪影層層往下黯。沒有風,淡色建筑與參差掩映的樹林在眼里心上分外顯得清寒漠漠。街上沒有行人,這世界極度干凈,幾至透明,一如他在信中歷歷所呈的心性一般,是沒有沉滓的。遙想去日,他的面容猶不可追,她可以為他放上任何一種,一雙眼,凝目成深空,閉上是一聲悠長太息。在她心中,他未嘗沒有份量。她流下淚來。她第一次為他流淚,是全然歡愉的。
就這么輕易成就了愛,穆輕沒有遺憾。她是坐得住的人,關在屋里紋絲不動讀整天的書依舊能夠神采奕奕。她開始做戀愛人們都做的事,為他寫信、讀詩、落淚,唱寄情的歌,研磨相思。那一段時間,穆輕整個人心魂游離,以至一句話,一個小動作,都似有他在身旁,宛轉(zhuǎn)風情不禁流露,極度的纏綿。也只有他們有本事將長相思的戀愛談得幾如天長地久的相系。葉風回在研究所學歷史,他們卻活在文學與文字里,沒有一刻不在用心。輕的書桌布置簡潔,常常一深綠紫砂壺,一莖瘦長植物而已。她喜歡天堂鳥,掬水浸潤后,總在桌前停坐成冷。我低低喚她,眼光流轉(zhuǎn)之間,她笑若蓮燦:
“我覺那孤絕的姿態(tài)像極了風回?!?/p>
輕愛美。在街頭,我們的目光無忌憚地追逐任何一段風韻款款;我們像古董商收集鼻煙壺一樣收集電影雜志,于我,看好萊塢美女是休息眼睛的最佳方式,輕卻連文字介紹都不放過。她是如此鐘情于形式的美,對自己,更到了幾乎苛求的地步。照鏡、化妝,任何地方,不會有誰做得如她那般理直氣壯,從容安祥。對此她曾曼聲釋道:女子妝飾,道化自然,是對歲月人生的敬重。我既非天生麗質(zhì),又還年輕,素面只相對最親的人,日日掛著,反是矯情。我們寢室八個女孩,潛移默化,直至畢業(yè)晚會,齊齊飄出秋水伊人,眼橫煙波,眉聚峰黛,全系男生驚艷,紛嘆數(shù)年眼障。
我見過葉風回,脫離了書本,他的顏面如犁耕后的黃土地凹凸滄然。初相見人們猜其身份,任何一種的可能,除了讀書人。然而他整個散發(fā)那個年齡的人罕見的一種安寧氣質(zhì),一如沉船后面斜陽照見的水面,寵辱已過,波瀾不驚。和明艷照人的穆輕走在一起,明眼人看來未嘗不是絕配。
生緣不生貌,遺不遺憾?既生善緣,也該心安。暑假我們急急回鄉(xiāng)如同逃難,輕留了下來。他信中說過回來看她。
那個假期他們沒有相見。風回延誤了幾日歸期,穆輕沒有等。她家離學校所在的城市不過五小時車程,他若有心,怎樣都可以趕到的。他千里迢迢奔波一場僅見著伊人渺渺,空余黃鶴樓,難免有怨。徑直找去嗎,又不甚明白她的心境。太過年少意氣的事他已做不來了。掙扎數(shù)日,終究束裝回了云南故鄉(xiāng)。
接下來問起穆輕的臨陣脫逃,她默然良久。那幾日獨自在學校,心動過于頻繁,想得太多到?jīng)]有退路,人易疲倦。一晚去看《印度之行》,女主人公悄然獨立,“那一刻站在蒼茫的山頂,看見呂德拉都那么遠,忽然覺得,我并不愛他?!本褪沁@樣的忽然覺得,她逃也似地離開,近乎情怯。后來收到他寄自家鄉(xiāng)的信,慌慌看去,他如常語氣,了無怨責之意。他是傷心也不讓她知道。他們已經(jīng)那么親,卻仍不到相互埋怨的地步。她泫然。
中元的夜,穆輕白衣黑裙獨自游走小城的青石街道。七月的山風涼得不近情理,吹得人里里外外如沐春冰。她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這么年輕的時候,總是不能輕易說愛的。某一時、一刻、一段風景、一種心情,一些感動,成就的我們年輕的愛經(jīng)不起推敲嗎?可為什么,斷斷續(xù)續(xù)流下的淚,總是沒有預料。惻惻的思念也不是太白的長相思,那太夸張了。對一顆全然陌生的心不能拒絕,是因為驕傲和寂寞吧。戀人們的牽記有沒有海深?甜一點,苦一點,飄風的,沉木的,都是那碧海青天,嫦娥夜夜心。
穆輕頻頻伸出雙臂,這樣的夜晚,必有前世的幽靈飛返故鄉(xiāng)。幽靈是不群居的,若衣裾相擦的就是那結(jié)發(fā)未成的夫妻,牽起的一些舊日情懷,依舊不能忘記。否則,又是什么調(diào)濃這夜色,密密紛紛沒有間隙。
穆輕只覺心中纏綿不盡。風回,她低低喚他,風回,風回。
我的命運是寫信。風回不能釋然。而見與不見都是一樣的。輕盈盈笑,伸手去捋路旁斜逸的夾竹桃花枝——那個他深深歡喜的動作。
我第一次見到明是大三五一假期的時候,我們從三峽考古工地實習回來,輕邀我與他們同游大飛水。此前亦風聞她常和一高大俊朗的男子走在一起,初見之下,果然不虛。明的漂亮是寫在臉上的。清秀卻不失棱角的五官,大眼睛清炯炯,微微陷下像一種狼——沒有脾氣的。側(cè)面看去,睫毛縫成密密簾。明高高地攬了輕的肩對我含笑招呼,那笑如陽光,讓人覺得幸福不過如此,唾手可得。
云霧氤氳的山水深處,沒有塵灰的夜處處蘊著濕意。翠袖天寒,橋是奈何橋,人如謫仙客。輕的笑虛飄飄沒有著落,身影卻逃不過明的視線,那關懷與憐愛密密織就如青天的灰茫。輕的掙扎隱約可見,逃不去了,她的額頭隱隱浸出汗來。“很累?”他轉(zhuǎn)身拉她的手往上走。輕不由自主,一低頭,一串淚落下,落進油黑的路面,沒有聲息,再無蹤跡。
未收到風回的信已是半年之久。他們的信一來一往,或急或緩,全是他做主。忽然斷掉,輕亦是等待。等等冬過了是春是夏,實際的生活最有說服力,不過是,生命中從來沒有那樣一個人,也無關乎他的一點消息。他的信,她深夜長看以至背得,只是一篇篇誤人的好文章嗎。寫信問去?他們之間的愛,難道也需要一般意義的苦追苦纏?若他正守候一段正當其時的紅顏,她不要擾了他。何苦,兩廂難為情。而被人愛是多么容易。月光下,明的面孔完美得近乎誘人。閉上眼,她任他深深吻了下去。
自始至終,和風回,他們干凈得沒有任何牽連。
他側(cè)身商界,卻是難得的濁世君子。酒至微醺,輕的面孔愈趨青白。長發(fā)落下遮住半邊臉,眼眸漆黑,如雪中落梅,倏忽可見,又淡至于無。誰說呢,惟覺樽前笑不成?那一夜,在學校二教前的草地,她頻頻舉杯,巧笑嫣然,終至醉倒。我和幾個路過的男同學將幾至癱軟的她扶回,她睜著眼不發(fā)一語,眼中神情一如我所認識的穆輕,倔強到令人心痛的地步。
第二天她央我陪她出門,校門附近的小理發(fā)廳,長發(fā)簌簌往下落。她端坐著,像一顆安靜而剔透的水滴。圓圓臉大眼睛,人小了十歲。
他們后來好得很快。穆輕似已不耐煩從容的戀愛淺淺述,密密談。她讓他帶著跑遍城市周圍的每一個小鎮(zhèn),一條一條里弄小巷不知疲倦地走,拍照,吃小吃。那是周末。平常的夜晚多是看電影,在街頭吹著冷風吃燒烤。他是喜歡玩的人,他們彼此感受對方的活力,話不必說,因為忙著做事。一旦靜下來,黑暗的無人處他吻她,最初她抖得像風中的葉子,后來習慣了,她甚至熱愛他的擁抱和沒有任何異味的柔軟嘴唇。很快地,他將她介紹給他的父母,溫和慈祥無懈可擊。起初她不適應他家近乎窒息的沉悶感覺,日長如小年,是催人老的。后來卻是常常去。一家三口,有太古的寂靜,單純得讓人難以言說。
她給風回寫了封信,像多年睽隔的老友。好嗎?有了男朋友了。上次講的小說寫完了沒?
信剛寄出她就收到他的,熟悉的筆跡一如往昔。他是躲入山中了嗎?世上千年,他竟年輕得沒有一點歲月風霜。他的步,還在原地體切地踏著,竟已遠離她的夢境。這樣的信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十幾封,恰似大雪封山阻了歸期難忍的空白,一朝雪化紛紛推涌卻已遺失慣于等待的心。她無法回他。一個夜晚她坐在明的身邊給他看信,然后向他緩緩述說風回,關于他,是有那么多東西可以說啊。她沉浸在往日情緒不能自拔,終定定視著他的眼,“至今我依然愛著他?!?/p>
從始至今,他在乎她到了不敢相詢的地步。沒有見過比她更多變的女子了,時日變更,她逡巡在胖與瘦,美與丑,熱情與冷血,溫柔與兇狠之間,他讀讀讀不完,卻似已迅速閱盡世間女子真相,再無法欣賞任何一個“非她”的女人。常常地,她垂睫沉思,神淡至無,不發(fā)一語。那是他不曾涉足的世界,那個世界,他也不想涉足。最起碼,在可知的范圍,她乖乖做著他的女友。他愛她是到了只要她允許他愛就夠了,他擔待得起她的未來。和風回相比,自己是有福的。他伸手將她的腕緊緊握至骨節(jié)發(fā)白。愛是傷害嗎?沒有關系。于他,愛是糾纏。他不會放手。
大四上學期,系里保送讀研的名額下來,穆輕堪堪擠上。她本來正在復習準備報考中文,卻挑選了歷史系最為枯寂冷僻的專業(yè)。消息傳出,全系嘩然。輕原來知名度頗高,這下更是老師同學人盡皆知,多懷疑與惋惜。娥眉婉轉(zhuǎn),無端葬于幾片枯骨碎片,她豈非更適合青天欲雪,煮酒吟詩?穆輕掛著不知何時定型的自嘲的笑,“我自會找平衡。”
寒冷的深冬的夜,將熄燈了,她到宿舍走廊給風回打電話。他的聲音遙遙自那邊傳來時,她狂跳的心臟忽然平靜下去,“我是穆輕?!笨跉饨踺p松。
他似乎很愛震動,沉默半晌,方問出一句:“你好嗎?”
許怕尷尬,他們的談話密度很高,一來一去封得心情滴水不漏。比如,他說,“我要考博了,史學所的先秦史,最近好忙?!?/p>
“沒有問題,是不是?”她沒來由笑出聲來。
夜太深,電話那邊忽然傳來忙音,輕遲疑著放下聽筒,不太相信這么容易就聽到了他的聲音。真的,這兩年,怎么從來沒有想到這樣的聯(lián)系。他還要讀先秦,她的古文字,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她獨自笑了,淚爬了滿臉。她竟幼稚到以為他會回來。
宿舍熄燈很久了,蠟燭靜靜燒著,輕在簾里柔美的輪廓脆得像煙。她如常地坐冷中宵,長時間面前的書翻不去一頁。她在想什么,風回嗎?他們沒有多少共在的記憶,她甚至記不起他的樣子。當初既不夠經(jīng)心,堪堪的文字交往,該沒有什么放不放得下的吧。她吹熄蠟燭安靜躺下,睡了難得的一個好覺。
再見到風回已是研究生報到前了。周末她在明家度過,清晨到校,同室檬告訴她前兩日皆有人來找,男的,不高。這兩年,除了明,她和異性的交往已至空白。轉(zhuǎn)頭忘卻,捧書蕩往圖書館,第一步上臺階迎面是同系一位師兄,旁邊蕭蕭立著的,卻是風回不是?她的笑蕩漾開去,“嗨!”
輕輕一聲,已成斷章。
他是離家返校繞道路過的,停留不過兩日。是為自己方曲折一回嗎?穆輕并不自信。他們似乎不太認識的。他比她想象中耐看一些,也不過分。不能原諒的是他那件有萬千顏色的T恤,尤其鮮明的橙黃與藍,襯得黎黃的膚色無盡無涯地黃下去,那真是,觸目驚心的??沙酥?,他再也沒有什么不像他的地方。她抱著書隨他緩緩踱至江邊。法國梧桐的葉耐不得雨,秋季剛到已落得滿地。如一場大火,勉力撲熄了,零零星星不死地燃著一地的精魂。她低著頭用心走路,這一輩子都沒有怎么用心走過路。他的話她不怎么聽得進去,雙眼看著自己的鞋,梧桐葉踩上去,窸窸窣窣一路地碎。
她鎮(zhèn)日和他在一起,不倦地走與緩慢地交談。關于那最該明白的,卻似商量好了的絕口不提。而不愛是不用告訴的。
公園石凳上,他為她點煙。她虛瞇了眼看那繚繞青煙,煙霧后,他的聲音淡得聽不出情緒。
“穆輕,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樣?!?/p>
愛過沒有?她忽然不能自持。四年了算不算得長?她是一直都沒有離開嗎,還是,她負了他?他看著她的淚一滴一滴落下來,很想伸手為她拭去。他們的交往,單純得一點實體的接觸都無。是她抑是他的堅持?他無力越過。清白得可恥了,他有撐不下去的感覺。
到他離去,她也沒問那半年的沒有音訊。似乎再合理不過的解釋都會走了樣,而他們之間的情,只有虛實,無所謂真假。
“牧人把一切告訴母親,母親說,
你娶小妹做妻子吧。
于是他同小妹結(jié)婚,過著幸福的生活?!?/p>
信在他離去數(shù)日后飄然而至。握著他宛然猶在的牽記,她如釋重負。
和風回的交往,她不曾瞞過明。明最大的缺點是凡事都太認真,小至洗臉,大至戀愛,都是有理有節(jié)的。他大學讀理工,思想永遠行在單行道,要么愛,要么不愛,絕無中間。遇到穆輕,她似愛似不愛的,他連原則都丟失了,日復日在她的情緒中沉浮跌宕,終煉就不壞之身,哀矜不喜。比如,暑假之前,她對他說,我要去看看風回。她拿定主意要做的事沒有誰攔得住。他把心都掏出給她,閉了眼任她在上面深深淺淺刻畫刀痕,若是反抗,他一點勝算也沒有。他替她買好車票送她上車。遙遙千里的路,千嚀萬囑的。他知道她不曾獨自走過那么遠的路。以往出游,北方,江南,都是他攜了去的。這八月天,那濱??赡芟胍姷撵蹮幔懿皇艿昧??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淚。
回不去了。她在車上長長地揮手。其實也沒有那么長,很快他就離了視野,整個黃昏掩伏下灰朦的田野遮天敝日撲了下來。她坐下去。她終于是,一個人了。即使是去他所在的地方,風回和明,和她都沒有什么相干。他不過在上封信中說,暑假你來找我玩可好?這里熱不過十幾天。其余時間,風大,吹著足踝,似水在動。他們認識多年,他也就這樣熱切喚她一次。她卻似已等待很久,早作了決定。如今雖隔了長長的歲月和明的情,她也不管不顧的了。
一路無事,空氣的污濁和憋悶卻遠遠超過她的想象。穆輕整日整夜清醒白醒坐在座位上,不吃不喝。斜對的老人看不過去,每到吃飯時間就拿出自家?guī)У碾u蛋勸她,她總笑瞇瞇地回絕。太陽如鬼魅附身晨時即現(xiàn),黎明隱去。狹小的空間,躲也躲不過。穆輕覺得自己成了一片金輕的葉子,日復日二縮委頓,毫無招架還手之力。她幾乎是要后悔了。她認識他多少,她這樣一身紅裝赴他的約,是他要的嗎,抑是,她一廂情愿。
出了檢票口,即見自己的名字大書紙板,一清俊男孩奮力舉著,遲疑望向她。展笑迎面而去,猶自昏然。哪料一下車又是一張清整臉孔,而非那夢里夢外虛虛實實的,黎黑帶紋滄桑面容。
風回倒是來了的。出口有三個,邀了兩個好友同來。三十八度的高溫,計程車一路塞。他在冷氣滿溢的空間猶自急出一頭的汗,著實被兩人消遣了一回。對于女孩子,他何曾這么情緒掩不住,顯山露水過。那穆輕,總是輕易不提卻最低徊的一章。
這擾攘浮塵,他是她最親的人了。穆輕在見著風回后整個人安靜下來。她終于,遂了愿和他在一起。他們的,至高完美的情誼,上風而立,舉國皆香。他的宿舍,她在信中已閱讀數(shù)次,真的置身其間,立屏的書架,堆得滿坑滿谷的書,倚墻的簫,桌上纖長修竹,都不算什么。卻是那屋側(cè)單人床上蚊帳不近情理異樣的白,刺得她眼暈。她且注意到他靠床頭的書柜背后,貼著系列西方女子的裸體油畫,明媚動人。
夜很深了,他們猶并肩漫步師大校園。路燈昏黃,猶可猜測那樹綠花紅,綠得紅得仿佛拼盡一生掙得的一次,一絲一毫沒有保留。她的左手被他握在潮熱的掌中,她感到他的右手環(huán)過自己的肩,手臂貼在后背的地方,熱熱吐氣。許是長久火車的緣故,穆輕覺得有點煩躁。
他會吻自己吧?站在穿校而過的深綠河岸,她聽他說話,懸懸想起,他牽她坐到柳絲披拂的長椅上。
夜沉入海,蛙聲止息,二三碎螢航于林間。
他很快貼近了她。他的唇吻上她清涼的頸項。她本能地反應,身子向后仰——像拒絕的姿勢。他的呼吸漸重漸濃擦過耳際滑到唇上,她任他輾轉(zhuǎn)。一種龐大的溫濕隨之涌進,沒有勁道的綿軟涌進,如一種蛇,剛醒自冬眠,滯重,粘濕……
她猛然轉(zhuǎn)過頭去。太習慣明了嗎?她回眼看他,很多的歉意。
“給我時間?!比糇哉Z喃喃。
相攜回屋,在門口風回“啪”地打開電燈開關。隔了高至天花板的書架,日光燈的清淡也剎時鋪瀉滿臉,繞過單衫的身子,吻上曬得通紅的腳面。
——那落落離碎的靜與黑暗。穆輕很受震動。左手在風回掌中,被他牽進。
“不去打擾師姐了,儉去南方調(diào)研,就睡這里好不好?”
“好?!?/p>
蚊帳拉下后,輕合衣躺下,風回熄了燈,睡到對面儉的床上。路燈光斜斜丟下,輕轉(zhuǎn)側(cè)身子望向風回,一屏薄紗內(nèi)他靜靜仰臥著,他睡著了嗎?他的雙手交擱腹上,不設防的姿勢如五歲稚子。就是這樣單純的意象,穆輕但覺繁華褪盡,此身都浮于溫情的海洋,而風回是身邊一株開著鮮花的烏木。
乘著假期,風回兼著兩個大專班的課,日日夜晚來回于兩個學校之間。他去上課后,穆輕常常沖了涼,獨自散步到校外的夜市。她不是熱鬧的人,卻愛看別人的熱鬧。就是那深深庭院枕衾寒,斷魂的磬呀,隱隱傳來別院的簫鼓,也是喜歡。夜市是不太長的一條街,稀疏的地攤,寥落的行人。幾家西餐廳,外頭看進去漠漠的人跡,像浮光掠影的油畫底子,勾勒急景凋年況味。穆輕空著手走走停停,城市的街道,哪里都一樣,那感覺也就不是異鄉(xiāng),卻又分明地置身事外,走走走不進去的。一點點風,吹得剛洗過的發(fā)絲絲后揚,帶著淡淡腥味與熱氣拍打著臉,像浪花的手,流連的一份親和力讓穆輕沉醉不已。天空的幕不知何時換了玫瑰灰,沉沉掩著,又像隨時會拉開演出一幕劇,漏些許青天的縫惹人情緒。她在水果攤前停下,挑了一點蘋果和梨。
風回回來時總提著葡萄酒和雪碧。她坐在窗前喝茶,翻一本小說,兼及等他。收音機低低哼唱吉普賽女子的《Cry,cry》,晚云如流風回雪眷戀著窗。她看得怔怔,懶得續(xù)水,虛空間茶煙裊裊散盡,與她一并靜成壁上蓮花。
兌好酒,他說,敬紅粉佳人。和她碰一回杯。
他坐上隨手拉過的一只書箱,肘落在她椅上,使她憑空高出很多。微俯了頭,她看他,莫名地生出類似姐弟的情分,情不禁左手握了杯,右手落到他的發(fā)上。干枯、硬質(zhì)的發(fā)。她手指的長是出了名的,長長如夏日游風,緩緩游走,再被夏日的麥浪一一掩伏,再往下,被他左手迎住,靜靜扣在他粗糙的面頰。他們不休止地說話。他竟是多話的人啊,穆輕笑容游離著心下感喟。以前的種種以為,是錯得離了譜了。她抽出手來點一枝煙,再將左手交于他握住。晨曦泛白時,光倦人盹,他們方合衣納頭睡去。一覺醒來,已近中午了。
有一次是周末,風回沒有課,他們計劃到市區(qū)走走。南京路四川路興致盎然地逛下去。天陰陰落一點雨,照例地跑了很多的書店。他拉了她一家一家吃街頭的小吃,貴一點就買一份,兩人分著吃,很親愛地頭時不時碰到一塊兒。后來她注意到街邊很多大箱子,里面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小紙袋,好奇著去問,竟是鴨肫肝,想起了《圍城》里的蘇小姐,就對他說,他果然買了一袋。兩人尖著手指頭各夾了一個,剛嘗一口,就吐了舌頭相對笑了。
淮海路一家書店出來,天已黑盡。他們找電車回家。風回轉(zhuǎn)轉(zhuǎn)卻說迷了路。一條小巷,憑空有著很多白日人頭喧喧留下的碎紙,感覺它們雪一樣白,風吹吹就走上一程子。她踢踢踏踏地走,嘴里嘟嘟囔囔的。他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背負著一般,亂七八糟為她編起了愛情故事。他們走在瀘上深濃的夜色里,穆輕覺得是走進了黑白電影,意味深長的分鏡頭。又分明如亂世,一用心就成刻意??蛇@世界,沒有人認識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多么流浪與相愛。她的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像路邊高樓密織的苔,一脈一脈綠的深痕蕩漾著,終含住了,散不開去。那也是太開心的緣故。
后來還是回了家。風回極累的樣子,進門遂躺到床上,合了眼,很久了。
“穆輕?!?/p>
他喚對窗凝想的她。她握著杯子走到他床邊,笑吟吟看他的臉,微黑的,很多皺紋與疲倦的一張。一點發(fā)斜著,稀薄、脆弱,像個稻草人。萬分憐惜,伸手為他捋去,他卻就勢將她拉入懷中,吻她。她閉上眼,雙手停在他的腰際,清晰地感覺到他探索的手,愈沉重的呼吸,狂跳的心臟。“啪!”杯子落在地上,她身心都震。他繼續(xù)著。銘黃色窗簾忽忽撲展如蝙蝠翅翼,他放開她,唰地拉上,一室暗沉。
“穆輕,”他輕喚她,“穆輕,穆輕。”
他的手緩緩降下擦著肌膚如咸濕的風。八月的末梢,她柔和地展開,是未開墾地處女地,平靜而沒有欲望。忽然聽到窗外的蟬聲撲天敝日直奔耳廓,她掙開身子,倉皇跌撞進浴室拿拖布。為什么?他的聲音里有難堪的落寞。她蹲下?lián)焓皾M地的碎玻璃,握一手茫然的浸涼。她愛他也不過如此嗎,她的心到哪里去了。
她坐到桌前翻他的舊照,他指給她看。童年,少年,一一講過。他竟是狂倡使氣的人啊,斗酒三千,恣意文字。大二時,他剃了光頭背著吉他日日驅(qū)車校外。他的昔時女友,無一例外的二八紅顏,嬌俏生動。時隔多年,她終于可以從容地讀他,沒有了距離,她方知他的豐富??伤郧笆冀K以為,他不過就是枯守斗室的一介清瘦人。如他所諾,那片竟生的山林,終年積雨,我們擁抱,狩獵、生火、沐浴,靜靜蒼老。那么簡單。
“我多么愛你?!?/p>
他們安靜地相擁入睡。她撫他耳垂,他面頰下方暗紅微粒,吐徐徐的溫和語言。
“是嗎?”風回懷疑。他需要真實的關聯(lián)。他愛了這么久,都失去彈性了。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總得發(fā)生一點什么吧?他和穆輕。
他更緊地摟著她。
“肌膚相親,我以為很好。”
他覺到他手指所觸之處她的僵硬。
午飯后,他備晚上的課,她翻弄他的照片。
“還有嗎?”她問。
“還有,可是不能給你看?!?/p>
“你以為我會吃醋?”她含笑挑眉。
“不,你會哭。”
“最壞的我都可以想到,是那樣的嗎?”
“你想不到?!?/p>
他重重吸著煙。白色的煙灰成串落下,她看到地上去。為什么要說這些?她心里委頓,想起剛到次日下午,幫他整理房間,他床下書箱內(nèi)用了半盒的避孕套。
“愛和欲望總是一致的吧?”
“不,是兩回事?!?/p>
她久久看他,他安寧的側(cè)面,很想告訴他,她一直喜歡的亨利·摩爾《王與后》的塑像,他們并肩撫膝端坐,在風物蒼茫亙古如斯的蘇格蘭曠野,容色淡然,神秘、高貴,而永恒。
因為他,她未嘗不愿意成為那樣一塊風化的石。
“不一定要有游廊,
不一定要在又軟又暖的床上……”
她藏身桌前軟椅,表情逡巡在笑與非笑間:
“早些時候就已讀過,我不懂?!?/p>
“愛的豐富性,講的是?!?/p>
他初初覽過一遍,讀出聲來。她微微皺了眉,眼光掃過他的臉。她的眼睛如飄風急掠。她聽見一聲嘆息,車輪般從體內(nèi)軋軋輾過。
此后風回將課交給朋友代上,日日陪她到處走。空氣始終是讓人喘不過氣的熱,海邊,江南水鄉(xiāng),一圈跑下來,穆輕整個人曬成了深棕色。蘇州那一晚,他們夜宿一個水邊小鎮(zhèn)。街道出奇的干凈,沒什么店鋪,也沒有人。黃昏的時候他們靜靜地走,河水在腳邊亦靜靜著。陽光投下來,剪無數(shù)個影子在青石板上,落落的塵埃是它們的呼吸,輕揚遠遁。穆輕只覺得走進了無數(shù)人蒼白的亂夢,前塵歷歷,虛空中靜靜醞釀著殺機。她伸手握住風回,握一掌汗?jié)瘛_@人,可以如河流一樣安詳,風一樣蠻暴,可以如水貼心,又是如此不可企及。這么多年,她苦苦追著他的境界,怎么卻是越來越離譜,越來越遠了。
常有朋友來串他的門,師兄弟師姐妹嘻哈笑鬧,親如一家。大家團團坐了說話,風回話少,開口則清智滿眼,陋室盈香。她看著他,像無知無識的鄉(xiāng)下女人看著自己有學問的丈夫,一臉的崇拜與依賴,感覺著他是她的,沒有什么可以改變這個事實。而那些紛紛去來的女子,長相好看或一般的,色質(zhì)俱佳的,坐坐即走,像穿流的河。她們怎么看她呢,她這樣和他,朝夕相伴。
終于她要回去了。他有事回云南,堅持繞道送她?;疖嚿希瑳]帶什么書,兩人就讀一點詩經(jīng),一點臺灣的愛情詩。
“啊,如何你才了解,那雙挽住夕照霞光的眼,別后,一直浸浴著我,蒼老著我。凄涼的白霧在燈下漫泛……”
兩人吃吃地笑,評說濫情。她的一只手一直在他掌中。她上洗手間,推門出來,他總靠在兩個車廂接縫處抽煙,對她含笑招呼。鐵軌聲如驚雷,她心跳一百,俯身洗臉,鏡內(nèi)女子面龐亮麗似初綻春花。他們不住口地吃東西,夜了外套蒙了頭依偎著睡去。飲食男女不過如此,穆輕與風回調(diào)笑。每一個小站的停車,他們都到站臺散步。她挽了他,右手為他拿著外套。穆輕知道,全車廂的人都在看著他們,他們?nèi)绱似椒?,又如此醒目。她是想,她和他這樣相濡以沫,在人類歷史上再也不會重演。
風回在母校停留不過兩日。從云南回來,再見著穆輕,她陪他去著名的青石橋市場,又是一場雨。他們在溢滿花香的潤濕小街上走,小巷長長延伸進去,無人的尋常院落,老板娘捧上兩杯濃釅的花茶。輕無意識用手指卷了發(fā)梢,卷起再放下。她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她的淚似乎又要下來了。為什么?她想問,卻抬頭看住了他的眼睛,深深黑黑望不到底的古井,很絕望,半晌才掙出一句:
“風回,如今始知,生命所得?!?/p>
“生命所得?不,你不知道?!憋L回說。
風回走后不久,學校開學了。穆輕開始讀厚逾磚頭的《甲骨文合集》。書太大就攤到床上,自己盤膝在地默默翻看,終朝靜定如葬。讀著讀著歲深到盡,秋風掩臉的時候,收到風回寄自長春的信,他們在吉林大學上古文字的課。
他說,這么久,恁什么都是陌生如初。我們倆個,總是我要懂你多一些。
又說,這些年,不該說的話我說了很多,自有懲罰。
說,殘缺過后,是阿羅漢,一點點,一點點。
……
末了他告訴她,北地天冷,這里剛落了今冬第一場雪。
她沒有回他。
這也是他給她的最后一封信。
勞動節(jié)的第一次長假,穆輕去了云南,他在信中相約她余生終老的故鄉(xiāng)。春末陽光烘烤塵灰的城市,街道流風,人群穿梭如蛇息。車行往麗江,穆輕中途下車,在王小波《黃金時代》里夢囈的紅土山,徜徉終日。湛藍天幕下,他從后面抱住陳清揚,他們靜靜臥著,偶爾動一動,如兩尾魚?;氖彆r代的性愛,干燥,無聲,極度潔凈。她的眼里噙著淚光。她還是不能明白自己,相處時的無能于愛,與分離后無可抑制洶涌的情潮。
風回在這年冬天和同系一個師妹結(jié)婚,穆輕輾轉(zhuǎn)聽說已是隔年,他和她的妻正期待一個小生命的降臨。時值春寒,校園鐵角海棠、玉蘭花次第開放,在她眼里分明是一口一口嘔出血來。后來她忙于畢業(yè)論文,跑圖書館,一日行于霏微雨中,轉(zhuǎn)頭瞥見館側(cè)一池夏荷怒放成潮,涼薄如水墨,忽然想起風回曾經(jīng)告訴過她,蓮還有一個名字,叫秋香。心中一顫,傘從手中滑脫,存貯整冬的嚴霜皆從袖底撲撲驚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