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些哭泣震撼人心。一向那么要強的人,能夠忍受貧困的折磨,能夠承擔無盡的風雨,也能夠包容生命的蒼涼,但在某一個時刻,卻突然哽咽難止,淚滿衣衫,旁人無從規(guī)勸,只能陪著她去感受每一滴淚水的沉重與辛酸。這樣的慟泣,能叫你很長時間都難以釋懷。一聲嘆息早已超越了小我的感慨,沉滯的目光直抵生命的終極端點:人,活著真是不容易。
一
我在這里要說的,是我的母親。當父親帶著永遠的遺恨離開這個世界時,母親還很年輕。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時的母親很有點姿色。于是,很多單身男人都向她展開了“攻勢”,這種“攻勢”里幾乎沒有“求”的成分,有的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甚至是赤裸裸的恐嚇。我這樣說絲毫不含夸張的成分。在那個年代的小山村里,種種野蠻的行徑對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來說都已司空見慣。
在“追求”母親的單身隊伍里,有一位40多歲的男人。他長得很一般,在鄰村里種幾畝薄田。平時日子過得邋邋遢遢,東扯西就,缺少女人的生活使他養(yǎng)就了幾分無賴氣。他只有一個業(yè)余愛好:打銃。深秋的傍晚,他常常游到我們村后山來打鳥,偶爾還到我們家坐坐,與母親算是比較熟。我父親的去世,對他來說當然是個機會。那時我雖然還只有8歲,但我十分清楚,母親不喜歡他。
沒有任何過渡性的行動,在一天夜里他突然潛進了我們家(農(nóng)村里人們出去串門一般不鎖門),一聲不響地坐在漆黑的廚房里。母親帶著我回來拉亮堂屋的燈時,聽到廚房里有鞋子踏地的聲音,嚇得緊緊地抱住了我。我也緊緊地抱著母親,既是因為害怕,同時也是想給她壯壯膽。母親抖索著拉亮了廚房里的燈,一下子看到了坐在那里呆笑的他。椅子旁邊,豎著一桿銃。
我以為母親會驚惶失措,但母親卻在剎那間鎮(zhèn)定了。她厲聲說,你半夜里一聲不響地坐在我家里干什么???他卻無賴氣十足地笑了笑,說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說完還特地把他那桿銃拿在手里把玩。
母親拉著我迅速出了門,去找來了隔壁左右的鄰居。這個無賴在眾人的詰責下居然還穩(wěn)坐如初,聽憑大家的解勸一語不發(fā),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勢頭。鄰居家一位大叔看不下去了,朝他吼著說,你他媽的別以為你有桿鳥銃我們就不敢動你,你再不走我們把你捆起來扭到派出所去!他看到眾人都惱怒了,這才油里油氣地干笑了兩聲,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作為一個還算年輕的女人,母親帶著我在這種環(huán)境里生活當然是如遭噩夢。但她從不妥協(xié),照樣把那個貧窮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從沒有聽她抱怨什么。在我幼稚清純的眼中,母親是那么的能干。
二
母親最終沒有再嫁。當有人問起緣由時,她總是說怕孩子受苦。我想她肯定也權(quán)衡過,一邊是自己漫長的苦難,一邊是兒子無盡的壓抑,最終她選擇了犧牲自己。在那個沒有男人就舉步維艱的生活環(huán)境里,她毫不猶豫地擔當起雙重角色。
作為一個女人,她能織一手漂亮的毛線,做得各種可口的點心。高興了她還能唱出幾首動聽的歌兒。冬天的夜里,她卻和我同床共被。她在燈下邊織毛衣邊給我講故事。我在溫暖的被窩里認真地聽著,腦子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開始編織著各種神奇的想象。她的手指纏著毛線,運針如飛。后來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她還在專注地為我趕著活兒。我想叫她早點睡,心里懵懂地覺得她太累了。但我卻總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拿自己的小手去抱她。她見我醒了,就幫我拉拉被角,親切地對我笑笑。我就在她親昵的撫摸下去繼續(xù)自己神奇的夢。那時的夜萬籟俱寂,頭上的燈也早已疲憊,睡意朦朧。
作為一個“男人”,她默默地從事著幾千年來只有真正的男人才去做的農(nóng)活。繁忙的“雙搶”季節(jié)里,她一個人里外奔波,為了讓我安心學習,只讓我?guī)托┖苄〉拿?。她常去問鄰居家的男人耕田的?guī)矩和技巧,問明白之后就催牛駕具地下了田。但畢竟這些都是力氣活兒,她又是剛剛學會,所以干得笨拙而吃力。過路的男人們看見了,大多是驚訝地夸說幾句便去趕做自家的農(nóng)活兒。我知道這些往年都是父親包攬的活兒,他是村里的耕田好手,常常和母親倆一起把別家的進度甩上一大截兒。如今父親不在了,母親起早貪黑地做也趕不上人家。我不知道父親若是地下有知,會不會替母親焦急難過。但母親并不抱怨,她盡量地不求別人,默默地走著原來和父親一起過的日子。而小小年紀的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用母親督促,就自覺地全身心撲在學習上。那幾本薄薄的書里,寄托著我們娘兒倆無盡的希望。
三
然而,我卻在那一天看到了母親的淚水。
進了中學,家里一貧如洗的我不僅開支極為困難,就連最起碼的溫飽也難以保證。
我是以全鄉(xiāng)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考上鎮(zhèn)中學的。校長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時她正在路邊放牛。校長說,我要吃你的喜糖了,這下你該高興了吧!母親也欣慰地笑著,但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高興?我真想他沒有考取。考取了我拿什么供他讀呀?但后來母親不僅想辦法讓我如期地上了學,還鼓勵我說,你用心讀,讀出來將來就好了!
上了初中,我連家里的一些小忙都幫不上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全都壓在了母親的肩頭。她實在操心不過來,甩掉了一畝二分旱田,只精心地種好五分水田和幾分好地。她平時在家里節(jié)儉到了極致,舍不得點燈,舍不得吃油,舍不得買衣服。但她還是盡量在每周末給我一些零角零分,讓我改善伙食。
我當然無從改善。那時學校實行飯票制,全都規(guī)定好了,無法節(jié)約,而且“過期作廢”。這對糧食有限的我們家來說是最大的考驗。按照這種每餐半斤米的吃法,母親不吃不喝全都供了我,憑我家那五分田的產(chǎn)糧肯定是不夠的。后來讓我找到了一點漏洞,我每天只報早晚兩餐,這樣就可以每天節(jié)約下半斤米。對母親,我謊說自己把米賣了,中午用錢到餐館吃。其實,我連餐館的門都沒有進過。
每天中午,看到同學們拿著飯碗去食堂打飯,我的肚子就餓得不行。我強迫自己盡量不要去看別人吃東西,不去聞到飯菜的香味。但那香味還是了無阻擋地鉆進了我的鼻孔,使我覺得更餓。
那段時間,我覺得飯菜是這世間最香的東西,能夠吃飽,是這世間最為幸福的事情。但我無法得到這些。想到母親在家里含辛茹苦,我就壓制住心頭的悲哀,埋下頭去做一道又一道的習題。
每次拿回獎狀,母親都特別地高興,仿佛是我們娘兒倆辛苦了這么多日夜終于獲得了豐收。在那堵破舊的墻壁上,已經(jīng)貼滿了大大小小幾十張獎狀。那是我們一個個沉重而艱辛的腳印,也是我們走向每一個明天的最大動力。
紙包不住火。我每天只吃兩餐的事終于讓母親知道了。秘密是同村的一位女孩子泄漏的。她和我同班,見我每天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也不出教室,逐漸起了疑心。后來她確認我每天都沒有吃午餐,就回家告訴自己的媽媽了。
母親知道這個消息時,也是在路邊放牛。那位女孩子的媽媽告訴母親說,你兒子在學校天天只吃兩餐,盡餓肚子。母親聽到了這個消息時怔了怔,然后就哽咽著哭了。牽著?;丶?,一路上都淚流不斷。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同情地勸她,尤其是那位女孩子的媽媽。她也哭了,后悔自己不該多嘴,惹母親傷心。母親一路哭著回了家,就裝了一袋子米,急急地給我送到學校。
我見到她時有些意外。她一下子顯得老了許多,站在風中憔悴得很。
“誰讓你每天只吃兩餐的?”母親朝我吼著說。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我還想撒謊說沒有時,母親卻哭了,當著我和同學們的面。她把米袋子卸下來,哽咽著說:“以后你要再餓肚子,你就不要讀了!聽見沒有……”她的聲音有些嘶啞,旁邊的學生也跟著流淚了。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事情太突然了,而且我還看到母親第一次流淚。母親曾經(jīng)那么堅強??!那么多苦難,那么多屈辱,她都沒有哭過一次。我只覺得心痛得厲害。我何嘗不知道母親為了能讓我吃飽,在家里也經(jīng)常餓肚子呀!我終于也壓抑地哭了,低著頭不敢看母親。
母親把米袋提了過來,又像平時一樣壓制著自己的感情。她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說,拿去吧,以后每餐都得吃飽,我們都不要哭!說完轉(zhuǎn)身走了,瘦弱的背影卻透著異常的執(zhí)著。
四
如今我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在一家還算不錯的合資公司里上班,每個月拿一筆薪水,永遠地脫離了那片苦難的深淵。母親也老了,仍然話語不多,只把希望都融注在眼里。
這么多年來,我都記得她的那句話。在苦難面前,我們都不要哭!
劉年喜,男,生于七十年代,著有小說散文數(shù)十萬字?,F(xiàn)供職于廣西柳州上海通用五菱汽車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