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很多年的習(xí)慣了，相約很久的習(xí)慣：每當(dāng)秋天的風(fēng)輕輕敲打我的窗玻璃時，我都會以崇敬而欣慰的心情寫一篇有關(guān)秋的文字，華章麗句，極盡贊美。秋的高陽，秋的豐碩，秋天細(xì)小的蟲鳴，秋天顫悠悠的琴音，還有秋天夜晚的肅穆，都曾穿梭于我的筆端，被我盡興寫去。也許是因為秋日寧靜安詳，也許是因為秋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像敬畏生命一樣敬畏著秋天，當(dāng)秋天里的第一片落葉輕飄飄地閃過我眼前時，我會肅然起敬般地揀起這片樹葉，小心翼翼地夾在書里，在心里念叨一遍老的不能再老了的話語：“秋天來了?！?/p>

很多年、很多年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可這一年的秋天就不高興和我把這個延續(xù)了很久的約定再接著做下去了，也許是覺得我們的相約過于平淡、枯燥，也許是要在我生命的長河里濺起一朵畏懼的浪花：在時序里“立秋”的那一天，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把我送進(jìn)了醫(yī)院。整個秋天我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我冷靜了再冷靜，沉思了再沉思，仍然不能明白：是我把這個秋天丟失了，還是這個秋天成心不要我了，或許這個秋天里蘊藏著什么玄機？總而言之，這個秋天在我明朗的世界里湮滅了。

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思念著窗外的秋，我喜歡秋的風(fēng)吹在身上那種舒適愜意而意味深長的感覺，我喜歡瞇縫著眼睛看比夏日明亮了許多的太陽，我喜歡坐在我家陽臺上眺望高空里寧靜而安詳?shù)陌自?，還有我等了一年的中秋圓月?？蛇@一切，都在這一年的秋天里沒和我商量就離我而去了，是那么匆忙，沒有誕生就宣告了秋的悲哀。

我的情緒一直不好，直到冬天來臨也沒有完全好轉(zhuǎn)，我甚至想恨這個秋天，我甚至想恨老天爺對我的戕害，可是我又恨不起來，它像我的宿命，我左躲右閃就是沒有逃過在這個秋天里被算計的厄運，我終于無可奈何地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享受”這個感覺里的秋天了。我無法沐浴的秋陽，我無法呼吸的秋風(fēng)習(xí)習(xí)，這一切在我感受身體的痛苦時遠(yuǎn)遠(yuǎn)地飄逝著，可我仍然想念著秋，不管它給了我什么或者能給我什么，我仍像思念戀人般地思念它。

醫(yī)院像囚籠，把我一直鎖在夏的浮躁里，心緒一直不能平靜，猜度著是不是有個惡作劇的小人，有意不讓我和這個秋親近，我以無名的憂傷惱怒著、接受著，思念著。

病房里飄散著鮮花的香味。我一直不喜歡秋天里的鮮花，因為它們像蕭紅的“謊花”，總給人以徒有虛名的感覺，好像它們不會有果實似的。放在我病床前一籃一籃的鮮花，連“謊花”都不是，它們也很嬌艷、飄逸、馨香宜人、慰人情緒，可我怎么也愛不起來，鮮紅的康乃馨像一張張迷人的笑臉，帶給我美好的祝福，美麗的百合花優(yōu)雅大方而香氣四溢，讓我的夜晚沉入香海，玫瑰、菊花更是千嬌百媚，楚楚動人，我不能品評她們的美麗，不能為她們而感動，可在這個別人的秋天里我想對花兒說句話：此刻我對你的不愛已不同往日的不愛，今日的不愛有著更多的是憐惜。我感激每一個帶著美好祝愿送花給我的人，他們都像我一個一個的親人一樣，讓我感到活著的愉快。然而，這些花依然不能被我所愛，依然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手里香銷玉殞了?？粗@一撮一撮凋殘的花瓣，我的心里有一種柔軟的疼痛，她們本就做好了凋謝的準(zhǔn)備來到這里?？擅恳粋€送花給我的人不知道我會因此心碎。我收起殘落的花瓣晾干了，用一塊花布包了起來，仿佛這樣就能收起我在這個秋天里的所有情緒，但愿能夠這樣，我把花瓣和情緒都收起來。

人生有時就是這樣說不清楚，我不喜歡秋天里的花，卻在秋天里收到了更讓我心痛的只有綻然一笑的鮮花，她離了生她養(yǎng)她的土來到我床前，只是為了安慰我，還是她與我本來就有著什么樣的“緣”呢？我喜歡秋天的莊重，秋天卻用疏離來打碎我對它纏綿的思念美夢，讓這個秋天與我今生無緣？無緣為何卻在心底留下深深的烙??？我的心在這種說不清楚的追問里悄然的痛疼著、撕扯著，我不想再深究這個秋到底要和我說些什么。當(dāng)車禍發(fā)生后，看著身體的傷處我哭過，我甚至想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可心底有一個聲音強烈地呼喊著對我說：“生命不是為了脆弱的結(jié)束”。我搜尋遍記憶里所有的詞匯，找到了一個樸實無華的詞語“面對”，于是，我不停地對自己說著“面對、要面對這樣的事實”，“面對”這個詞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在我遇到不幸的時候，解我于困頓，度我于危難。

原來，人在無奈的時候，就連這個平實的“面對”都會變成慰藉心靈創(chuàng)痛的一劑良藥，我還有什么好說，看來我必須感激些什么，否則，我的情緒會陷入困境。每一個生命的過程都渴望順暢，但當(dāng)我們真的遇到不幸時，尋得一種化解掉不幸?guī)Ыo我們生活陰影的方式，就能讓生命的力量因此而彰顯，生命的經(jīng)歷也會因戰(zhàn)勝了不幸而豐滿。我討厭不幸給我的創(chuàng)痛，但我仍要違心地感謝不幸給了我學(xué)習(xí)堅強的機會。不幸教我學(xué)會堅強，“面對”與我活的能力，面對會讓我平靜，面對會讓我淡忘，過去的總歸是要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而留下的也讓它留下好了。當(dāng)我們真的能面對一切不幸的時候，時間會沖淡記憶的創(chuàng)痛，而這個過程需要堅強來支撐。

花兒會枯萎，時間會流逝，記憶會淡忘，痛苦會消散，還有很多個秋天在等著我，我與秋的約定還要繼續(xù)，我依舊會快樂。我慶幸我還有文字，我慶幸我有文字抒我情懷，我的文字寫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情已好了許多，像云霧中透出了一縷陽光。

那些不經(jīng)意間默默收起的花瓣縮盡了所有的水分，用淡淡的香味留下了她曾經(jīng)美麗的回憶；我那點想恨這個秋的念頭也像花兒的美麗一樣，在時間的流逝里漸漸地枯萎著淡去了，想著十年、二十年后，當(dāng)有一天再觸摸到還留有一點痛的傷處時，會記起我曾經(jīng)在一個秋天里遭遇過一次車禍，我曾經(jīng)在那個秋天里愁腸百結(jié)，心事繁復(fù)，后來這件事情變成了我的經(jīng)歷，寫進(jìn)了我的歷史，一個秋天逝去了，還有很多個秋是我期待的，她們也還等待著我的期待……。

慢慢地，我以無限感激的心情理解了這個值得敬畏的秋———我無力抗拒的、像我的宿命一樣的秋。

也許這朵生命長河里的浪花本身就跳動著美麗，也許是為了讓一個無奈的開始來承接一個永恒的期待。

或許吧。

葉紫云，女，西安市人，在西安某研究所工作。著有散文、隨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