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吳劭子
吳:咱們開始吧?
鄧:……
吳:在做這個訪談之前,我搜集了一些資料,特別留意了一下時間。您自2000年3月停止小說寫作,2004年3月恢復(fù)小說寫作,整整4年時間沒有寫,對吧?
鄧:小說?沒有。
吳:這4年時間,做為寫作者的您在干什么?
鄧:工作和看人家寫作。
吳:為什么停止小說寫作?
鄧:種種原因吧。
吳:不好說?
鄧:不是不好說。個人的事兒,比如走黑道摔了一跤,腿摔青了一塊,回家待著,一時半會兒沒出門,與別人無關(guān)。先前也說了。有記者問,沒往深處想。我自己也當過記者,老想著自己當年讓人不待見的自尊心,還有發(fā)稿量等等,就老老實實說了。結(jié)果滿世界都知道了,成了大家的事兒,尷尬得很。
吳:您是指您的眼疾吧?
鄧:……
吳:其實,您并沒有停止寫作。據(jù)統(tǒng)計,這4年時間,您至少寫了電影劇本《聊聊》,電視劇本《江山》、《歸途如虹》、《如此多嬌》、還有一個關(guān)于中美外交題材的。據(jù)中央臺透露,不久前播出的《城市的星空》,也是您的編劇。
鄧:我說了,那是工作。我也說了,現(xiàn)在不工作了。
吳:為什么工作?您對記者說,您的劇本寫作與生存有關(guān)。您的意思,是不是您通過劇本寫作這一“工作”來解決生存問題?
鄧:瞧,又來了。我說過,不過摔了一跤,我沒有拒絕天黑,還在陽光下走著。我自己的事兒,又不礙著誰,和你的訪談有關(guān)系嗎?
吳:《中華讀書報》上的一篇報道說……
鄧:能不能換個話題?
吳:好吧,回到小說上來?!对谙愀窭锢燥垺泛汀秳e動那些花》是您恢復(fù)小說寫作的頭兩篇,對吧?
鄧:在此之前還寫了一篇,《做天堂里的人》。你說的這兩篇是先寄給《長江文藝》的。事先答應(yīng)過,再寫小說先給他們。算是頭兩篇吧。
吳:怎么會選擇短篇小說開始結(jié)束您“看人家寫作”的歷史?
鄧:“開始”的不是短篇小說,是長篇。開始了,完成了,有點兒意猶未盡,還有點兒沮喪,感覺語言上有問題,放下了。相對于中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在敘事技巧、結(jié)構(gòu)方式和語言張力方面更為嚴格,相當于技能訓(xùn)練,既然是“開始”,索性從頭。
吳:您說“意猶未盡”、“語言上有問題”,是指創(chuàng)作體裁不同造成的敘事落差吧?
鄧:接下來你是不是又要回到劇本寫作的問題上去?要這樣,咱們改天聊吧。
吳:解釋一下,這一點對我們的訪談很重要。我在一篇文章中論述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敘事的“體裁落差”現(xiàn)象。文化速讀與聲像時代的到來,使介入影視和舞臺劇寫作的小說家越來越多。李馮寫了電影《英雄》劇本;劉震云寫了電影《手機》劇本;葉廣芩寫了電視劇《茶館》劇本;劉恒不但充當編劇,還執(zhí)導(dǎo)筒拍攝《少年天子》;莫言也剛剛發(fā)表了話劇劇本《我們的荊軻》。這種現(xiàn)象很有意思,不光我關(guān)心。您要不愿意回答也行。
鄧:差異會有。舞臺劇,演員是要朗誦或者歌吟的,臺詞或歌詞要求抑揚頓挫,為了讓演員具有厚重點兒的“前史”,還得讓他們在語言或歌詞的表達空間上吊一點兒,和小說語言有相當大的區(qū)別。影視語言也不同于小說語言,那是畫面寫作,得考慮演員的形體表演:臉上肌肉的抽搐、張皇或木訥的眼神、回眸中眉宇間掠過的感傷、欲言又止。這些屬于“動作”規(guī)定內(nèi)容,不是靠敘述文字可以呈現(xiàn)出來的,得通過劇本的整體營造提供或暗示給二度創(chuàng)作者。有時候你往往不會遇到那么好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蠢得要命,僅僅憑著一點兒感覺和經(jīng)驗,根本談不上理解,你想墊起來,就拼命寫,什么話都說盡,不光氛圍、人物或景物關(guān)系、心理活動提示、命運走向、臺詞表達方式,連切場要求和動效提示都得考慮,弄得像“神州5號”說明書,能把你自己寫得吐血。
小說寫作不同。小說的語言,難得的是含蓄,滿則損,張肆則損。一進入小說,你必須小心翼翼,好像你穿過一片森林,前面是一片沼澤,水葫蘆的味道傳來,腳下進水了,什么地方響起蛇信子的顫動聲。你得深吸一口氣,踩著暗示的水草下堅硬的語言小道通過,只能把方向托付給上帝之手。換了膽大的,踩著一串水花丫子奔跑,你就死定了。
劇本是一種規(guī)定,無論劇情有多曲折,命運張合到什么程度,臺詞華彩到讓觀眾血脈賁張,到頭都會收回來,俯就結(jié)局的韁繩。換句話說,你知道那是什么。小說不是,無論它有多么黯淡的開頭、多么平淡的語言、有故事沒故事,在最后一段文字結(jié)束之前,你都不能輕易下判斷,說你知道那是什么結(jié)果。在整個寫作過程中,你規(guī)定不了它,不知道它可能是什么、會是什么。換句話說,小說是一種可能。好比馬戲團里的動物和草原上的動物,前者熱鬧了,但聽訓(xùn),后者飄逸著,且無形;前者可以馴服,后者決不聽喝。
吳:您過去的作品張揚的是一種硬風(fēng)格,比如《我是太陽》、《父親是個兵》;即使寫柔軟的情感,也是“強者立場”和俯瞰視野下的柔軟,比如《遠離稼穡》、《狼行成雙》。我讀了《在香格里拉吃飯》和《別動那些花》,有一種感覺,這兩篇作品一反你以前作品大開大闔的風(fēng)格,幾乎是冷靜的旁觀者態(tài)度,似乎你更加注重“細微”和“心理”層面的東西。這是不是說,您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開始有了改變?
鄧:“細微”不是注重出來的。短篇小說寫作,刪繁就簡對冗贅蕪雜,“細微”是要素之一。一根細細的藤蔓,背著抱著,攀不了兩尺就掉下來了;一根獨木橋,腳下千仞,別想千軍萬馬地過。我過去的作品,凡短篇,應(yīng)該也是注意到細微的。有人說我的某些小說像老家伙寫的,當然現(xiàn)在也差不太遠了。細是狀態(tài),微是心態(tài),有了這兩樣,旁觀者立場已經(jīng)構(gòu)成了。自言自語者,十有八九不光在傾敘,而是自己說給自己聽。
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就是旁觀者。冷靜和激情其實不是寫作者一貫的寫作狀態(tài),或者不會一貫地屬于寫作者。小說這種載體,想像為炬,虛擬為橋,真的是寫作者無能為力的,不是你渴望在場就能在場的,試圖通過就能通過的。小說是一種等待:等待風(fēng)停風(fēng)止、等待進入、等待遭遇、等待突如其來的裂變和隨風(fēng)扶搖,甚至什么時候結(jié)束,都由不得你來決定。
風(fēng)格上的變化,沒有考慮過,那是氣質(zhì)所定,考慮也白考慮。
吳:這兩篇作品里的兩組人物很有意思。我在閱讀它們的時候,能感到強烈的對抗——邊緣生活中人群與城市主流文明的對抗、弱勢生命與成功生命的對抗。
鄧:對抗無處不在,只是我們的視角在哪里。心安理得的時候,我們永遠都可以找到適宜的平面生命素材以供我們狀寫。
吳:您想表達什么?
鄧:尊嚴和損傷,以及人類注定的割裂。
吳:我注意到這兩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間,一篇寫于14日,另一篇寫于15日,也就是說,它們只相隔了一天。
鄧:寫快了?
吳:我的話沒說完。我在前面說到的風(fēng)格上的變化,是總體印象,這里我說的不是總體印象,是差異。我是說,您的這兩篇作品,寫作的相隔時間僅僅一天,卻有迥異的敘事語言和結(jié)構(gòu)手段,人物狀寫的方式似也大不相同。有什么文本主張意義上的原因嗎?
鄧:你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蔚藍先生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大約一年前吧,有一次通電話,她在電話那頭說,你完了,寫不下去了。我說,是嗎?她說我完了,可能是在讀過《一朵花能不能不開放》之后,或者來自更早以前的經(jīng)驗,包括《我們愛小鳥》、《揚起揚落》、《懷念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這樣一些作品。我沒有核實過。她說我的寫作越來越離開現(xiàn)實觀照,太趨向理想,作品越來越老練和智性卻越來越?jīng)]有力量和感染力,等等。原話我記不住了,意思大約如此。我回答她的話我能記住。我說,我不知道小說怎么寫,寫了那么多,越寫越生疏。我說我就像一只鳥兒,有時候飛得高一點兒,有時候飛得低一點兒,有時候飛得漂亮,有時候飛得難看,甚至也有沒把握好的時候,或者撞上了風(fēng),跌進草稞里了。這些都是我。我不能說飛得低、難看、沒把握好和撞上了風(fēng)的那只鳥不是我,我還沒有卑鄙到這個程度。對鳥兒來說,高和漂亮不是翅膀的目的,翅膀的目的是飛翔,無論是搖搖晃晃貼著草尖的飛翔還是悲壯疲憊地穿越海洋的飛翔。這話我在《想起草原》的研討會上也說過。
我不知道小說怎么寫、我生疏,于是從“老練”的雁陣中退場,過上一陣,我再撲騰兩下,踩著樹葉或別的什么起飛,如此而已。寫作到了后來,差不多所有人都會擺脫初始的功利目的,變成一種習(xí)慣記憶里的寄托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也許更多的寫作者是老練的、一致性的、穩(wěn)妥的、步步為營的,我不是。我會變化,也許一天兩變,并且不斷變化下去,否則就不寫了,再去工作。
吳:往下的寫作如何計劃?
鄧:沒法計劃。先計劃了寫長篇——不是開始寫的那一部,是另一部,準備了幾年,而且已經(jīng)開了頭,突然怯了,沒有勇氣繼續(xù)下去,停了下來。再寫一部中篇,最初說好給《長江文藝》,寫了一半,突然沒感覺了,又停了?,F(xiàn)在是短篇,打算一直寫下去,寫到自己害怕為止。不過,這事兒隨便說說,不算數(shù)的,你當讀小說,別信。
(根據(jù)錄音整理,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