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層
天城大學就屬于來點改革又不激進的學校。職評照搞,但打破了按部就班。
高校呆久了都知道,基層評審一般做好人。其一,一個單位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弄得關系緊張。其二,基層評審不是終評,有矛盾也可上交。其三,教師愛面子。評上與否決非每月多了或少了百來塊錢。這點錢哪里賺不到?評不上是證明你業(yè)務不行。業(yè)務不行,別說同行瞧不起,學生也會異樣看你。士可殺不可辱,這個牛角尖通常都要鉆的。
但天大中文系今年職評卻出了怪事:不僅做了惡人,卡住的還是條件最硬的劉烽。
職評會連開兩天也較反常。申報材料早公示過,評委對申報人都了解,中文系這次適合申報者又只6位,這種情況按以往經驗,弄得利索半天就夠,拖拉些頂多一天。
因此職評會終于結束時,大多評委便都顯得疲倦。有人剛出會議室就連打哈欠。只有衣著永遠時髦的博士導師黃麗還精神抖擻。黃老太太是棵不老松,臉色紅潤,精氣十足,一對鼓眼睛銳利生光。老太太每天堅持散步兩小時,風雨無阻。她經常外出開會,但兩小時散步依然雷打不動。除肥胖身軀微顯婦人老態(tài),確實很難看出她已六十有五。老太太笑容滿面出來時,身體發(fā)福卻女人似白凈的系主任陳得志笑嘻嘻緊跟其后,幫老太太提著那只著名紅色紳包——據說這只意大利進口皮包在全校是最昂貴的。
時間就拖拉在劉烽和張建橋身上。這次他倆都破格申報教授。都有目前吃香的博士文憑,但硬條件卻是劉烽明顯占強。學校規(guī)定申報破格教授,近5年要有15篇省級以上論文,其中要4篇國家級,再加本專著。劉烽沒問題,送審論文就有15篇省級和8篇國家級,還有2本專著,其中一部還獲得省政府社科優(yōu)秀著作一等獎。張建橋就很勉強:論文只有9篇和2篇國家級,一本書還是合寫。按文件,這種情況就不能參加申報。
但張建橋卻有兩個可作靈活解釋的原因:
一是他參加了黃老太太牽頭的一個部級課題。申報課題要看前期成果,為此黃太太發(fā)動了全系半數(shù)教師,將他們成果都列上。終于申報成功后,老太太曾得意地到處宣揚部級課題的非同小可。然而學校規(guī)定這類課題組主要成員只算前四位。這是反復討論才制定的規(guī)則。一個課題組十幾二十人,都算“主要成員”,都拿此作重要砝碼,學校怎么受得了?張建橋在前四也無話可說,份量就不輕。問題是他不在此列,排前面的都是教授。這就要看怎么向學校評委解釋。張是老太太的博士且深得喜歡。老太太就經常說要重視自己培養(yǎng)的博士,舉賢不避親。以老太太在學校的地位和影響,通融的可能性還是很大。
二是他是系副主任。學校對教師兼行政是有優(yōu)惠政策,但主要計算工作量。對晉職有所幫助但并不成為重要條件。否則太官本位。陳得志為當系主任曾明爭暗斗,當上后又死抱著不放,但他總喜歡說教師兼行政是出于奉獻。張建橋也決不是為了奉獻。張曾對劉烽說過:好不容易拿了個博士,還是要弄個官當當。系副主任稱不上官,但校長也要從基層干起。不過劉烽也并不覺這種想法奇怪。讀博期間很多同學都說這書讀得太窮,畢業(yè)后先弄個官實惠實惠。如今博士考公務員蔚然成風恐怕與此有關。
張建橋本就很會逢迎陳得志,職稱申報開始后更是跑前跑后。陳已多次在會上鄭重其事表揚過他,說對這種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年輕干部,職稱要優(yōu)先考慮,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
這兩個可輕可重的條件,使張建橋不僅能參加申報而且有很大回旋余地。
但即使張建橋過關,按理劉烽也不會落馬。所以這事太出人意料。這意外消息便風樣傳開。當天下午不僅中文系很多老師都知道了,整個文學院也開始議論劉烽的落馬。
劉烽本人卻是翌日才知結果。也不奇怪。這種倒霉結果最好由正規(guī)途徑傳達。
翌日一早劉烽就接到系辦小吳的電話,請他來系辦取回申報材料。劉烽一聽就明白。若通過就不可能此時返回材料而要逐級送評。雖然有所準備,腦子還是嗡的一響。小吳還告訴他張建橋已通過。小吳在電話里還罵了聲“真缺德”。
劉烽知道系辦此時一定沒其他人,至少系辦主任柳彩鳳不在。否則小吳不會說這些。
小吳是系辦的辦事員。小吳幾年前畢業(yè)于本省一所師范院校,因家在貧困地區(qū)農村,下面還有兩個讀中學的弟弟,于是放棄考研而直接工作。目前各行業(yè),大學的收入算相當不錯且非常穩(wěn)定,但本科生在大學是無法進教師隊伍的,于是就來中文系當了辦事員。柳彩鳳平時指使她就像使喚婢女。這不僅由于柳仗勢欺人慣了,更是出于強烈妒忌。
用句俗話,小吳真是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是人文學院都出名的美人。小吳高興了,那清脆笑聲和可愛模樣就真有“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動人。柳彩鳳就最恨小吳高興,恨不得小吳天天苦惱。柳還經常說:如今這個世界,誰不能當辦事員?
柳妒忌其實多余。小吳非常清純,按現(xiàn)代道德標準甚至有些古板。中文系不乏風流才子,但風度翩翩的或自以為是的都別想對她憐香惜玉。因此有個情場老手還給小吳起了個綽號:木乃伊美人。如此,久而久之還傷了些人。這其實對小吳不利。她越不開竅,柳就越發(fā)浮浪,還越受眾男士喜愛。
小吳卻惟獨親近劉烽。架副深度眼鏡的劉烽雖有種書生氣,但電線桿似的瘦,人還黑,又不會討女孩子喜歡。可能小吳覺得劉烽書讀得好又為人率真,但大家都認為主要還是一種緣份。人的情趣有時就說不清。小吳親近劉烽沒什么,卻使那些垂涎者覺得這實在有點“賣油郎獨占花魁”,都有些嫉妒。有人甚至很氣憤,說劉烽那怪樣憑什么討小吳喜歡?
劉烽騎上單車就往系里沖。他不想看柳彩鳳的幸災樂禍。這婆娘喜歡睡早覺,通??傄戆雮€鐘頭甚至個把鐘頭才來。陳得志總說系辦主任雜事多,教師才不管這類閑事呢。
辦公室還是小吳婷婷玉立一人。見劉烽匆匆來,小吳說好快啊,就把三個捆扎好的嶄新牛皮紙袋遞給劉烽:“我重新整了下”。捆扎得整整齊齊,透著女孩子的細心。
劉烽當時送交也是三個袋子,分別裝表格、著作與論文原件,但全是起毛的舊紙袋也沒有捆扎。劉烽便有些感動,連說“謝謝”。
小吳那雙漂亮鳳眼看著劉烽,擔心道:“劉烽你是不是得罪誰了?”由于投緣,小吳對劉烽總直呼其名。劉烽想小吳可能聽到傳聞了,就說你還跟我客氣,聽到什么盡管講。
小吳就說:“柳彩鳳這段日子總說你不好,好像說你在造謠中傷什么,我聽得不清楚,反正是很多人附和她,陳主任似乎對你也很有意見,你都快成中文系的人民公敵了?!?/p>
沒想到小吳這么套用“人民公敵蔣介石”這個曾非常著名的論斷,盡管心中苦澀,劉烽還是不禁笑起來。小吳不禁也笑了。小吳笑時的模樣確實很可愛:嘴角微微上翹,露出這般光潔的精致牙齒,星星般眼睛一閃一閃。
“一言難盡,以后跟你講?!眲⒎榕铝束P要來了,急忙離開了辦公室。
劉烽現(xiàn)在徹底明白自己落馬的原因了。盡管覺得實在荒唐,但后悔也莫及。問題就出在那個倒霉晚上。
那天晚上真不像個倒霉樣子。月亮格外皎潔,銀盤似掛在天幕。早來秋風正飄舞在樹葉紛搖中。經過酷暑折磨的沉悶腦袋也好像突然開了竅。走在南四樓前桂樹相擁香氣彌漫的小道上時,劉烽本想在外面多呆一下,但仰望一會天空后還是急沖沖進了樓。
那天晚上古代文學教研室開申報重點課程的準備會議,說好八點準時到。劉烽是教研室主任,不能不先到一步。事后證明,就是這提早進樓埋下了禍根。
人文學院所在南四樓是教學與行政共用。東邊全是教室,西頭則主要是好幾個系的行政用房,包括辦公室、教研室和電腦室。中文系占據西邊頂層的六樓。晚上沒人辦公,樓道一片黑。上到六樓,劉烽先開了廊燈,然后向樓道中間的教室走去。就在這時,他看見教室對門的系辦突然亮了燈。想可能是系里哪個頭兒在處理什么急事,也沒在意。
至系辦門口卻見門窗緊閉。劉烽有些奇怪。系辦通風不好,只要有人一般就不會關門。即使頭們討論不宜公開的事而要關門,樓道窗戶也必開,否則里面很悶。而現(xiàn)在窗戶不僅關著還拉了窗簾。燈光就是從窗簾中透出的。
忽然想莫非是小偷?可八點不到,小偷有這大膽?又想,厲害的竊賊恰恰就會干些出人意料的事。再聯(lián)想到前些時學校曾一夜發(fā)生幾起辦公室失竊事件,校保衛(wèi)處還專門通告過全校,想到這里,劉烽不禁一下心跳起來。身邊沒帶手機,跑去打電話又怕竊賊跑了。再說報警也不妥,萬一真是頭們開會那不鬧笑話?也不便貿然敲門。若是頭頭兒們開會,此時打擾也不好。而萬一真是有人行竊,誰知里面有幾個歹徒?
不管怎樣,劉烽想先作些準備總不錯。
劉烽輕手輕腳打開教研室門,操起門后一根結實的洗把,又輕手輕腳站到門口,擺好便于沖過去的戰(zhàn)斗姿態(tài)。這般準備后就想等同事們來了再行動,反正下小偷不可能從六樓跳窗。但就在這時,劉烽忽然聽到系辦里面飄出了女人浪笑,聲音不大但聽得很清楚。劉烽愣了,這是柳彩鳳特有的笑聲!她在里面干什么?和誰一起?好生奇怪的劉烽不禁做了個小動作,輕輕走過去將耳朵貼近系辦的門。這下可好,他聽到一個同樣熟悉的男人聲音:“彩鳳,我的乖乖……”聲音興奮地壓抑著。是陳得志!接著又是柳的輕輕浪笑。
劉烽頓時明白。臉有些發(fā)熱的他不敢再聽,趕緊輕手輕腳退回教研室。
早看出柳和陳總眉來眼去,沒想已到了這份上。劉烽就突然想起自已看過的一篇雜文。那篇專談中國知識分子道德表現(xiàn)的文章說:中國男性中的為人師表者普遍存在性壓抑,他們也有欲望但怕道德規(guī)范,不敢尋花問柳。不像官員大款有權有錢來事方便,也不像打工仔之類賺點錢就敢及時行樂。當時劉烽還覺得言為人師表者都有性壓抑未免危言聳聽,但后來柳彩鳳的表現(xiàn)使他有些相信了。身上永遠暗香浮動的柳,就能把系里不少年輕男教師弄得老往系辦鉆,把不少已婚者也弄得想入非非。劉烽又想起新聞系有個青年教師有次曾對他說:“你們系辦的柳主任可不得了,搔首弄姿的,我都神魂顛倒啦,操!”
柳彩鳳40來歲了。身材不錯,豐滿但沒發(fā)胖,半老徐娘的她就老是花枝招展打扮得像個新媳婦。一對不安分的水眼見了順眼的男人就放電,還莫名其妙老臉紅。特別是她的笑非常特殊,聲音有些沙啞但很纏綿,好像里面裝了很多說不清道不白的情意。可它還真是挺管用。難怪外國文學教研室的女講師鐘曉嵐有次在系辦當著柳彩鳳的面開玩笑說:我們柳主任的笑聲和香水味征服了系里眾多男士。當時柳彩鳳聽了就笑罵鐘曉嵐你個壞東西,還在辦公室里追著鐘曉嵐打。旁人都看得出來,柳彩鳳其實很高興聽這種話。當時柳心里確實很得意。盡管也有人說柳彩鳳的笑,其實是那種很愚蠢的青樓女子的浪笑。
管他的,不是竊賊就好。摸黑站在教研室里也不是個事,劉烽就想干脆先下樓去。
這時教研室同事卻來了。幾個人的腳步聲很響。特別是東北大漢鄧胖子,遠遠就高聲大氣說著什么。劉烽就看到對面系辦的燈突然熄滅。里面人顯然聽到了外面聲響。
劉烽趕緊打開教研室的燈,定定神,盡量若無其事的樣子。
鄧胖子們進教研室時,劉烽還故意大聲說:“都來啦,我也剛到。”大家當然不知。待人到齊,劉烽還特意將教研室門掩上。當然是想讓肯定驚慌失措的那對男女溜之大吉。鄧胖子還說關什么屁門呢。劉烽還解釋說關門安靜些。
開會時大家談得很起勁,劉烽卻好久靜不下心,總在想那兩個不知溜了沒有。鄧胖子忽然發(fā)現(xiàn)劉烽走神,說你小子睜著兩個大眼睛想啥心思?劉烽才趕緊收了胡思亂想。
散會出來后,對面系辦靜無聲息,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那事,好些日子劉烽沒對任何人提過一個字。直到那次和張建橋喝酒。
起因很簡單:劉烽一本書獲了省里獎,張建橋便嚷著要請客。省級政府獎雖說不上顯赫但非常管事。比如現(xiàn)在多如牛毛的學會經常評獎,但全國性學會獎也比不上地方政府獎。別說省級,市級獎也比學會獎值錢一百倍。學會獎屬民間性質。連正式科研成果都不算。
兩人平時相處不錯,又都是學術少壯派,劉烽自然一口答應。
當天便到校門口一家餐館喝酒。喝開后免不了海闊天空。其實那事還是張建橋扯起。張當了副主任后經常要去系辦,很快就看出陳得志和柳彩鳳關系非同一般。張說好多次下班后,他發(fā)現(xiàn)那倆人總是磨磨蹭蹭不肯走,不是這事要處理就是那事沒辦完。張建橋哈哈一笑,說傻瓜都看得出來,還想蒙我?又說小吳聰明,下班就趕緊走人。劉烽當時已經喝高,也想著只是朋友間聊聊好玩事,就忍不住說起那天晚上的發(fā)現(xiàn)。由于心理作用,劉烽并沒繪聲繪色,只是說了個大慨。但事情本身具有爆炸性,張建橋一聽就兩眼發(fā)亮,聽完后哈哈大笑,還說劉烽你怎么不進去看看?
劉烽沒忘反復叮囑。張還像武林豪杰發(fā)下毒誓:你還不信我?再傳是狗娘養(yǎng)的。
哪知沒過幾天,劉烽就感到事情不對。有天劉烽去系辦,陳得志和柳彩鳳都在。陳見了他不僅不理還沉著臉。而柳不僅不理劉烽,還毫不掩飾深仇大恨的模樣。柳決不喜歡劉烽這種書呆子,但以往見了劉烽還算客氣,哪像現(xiàn)在這副惡婆娘樣?顯然反常。
劉烽隱隱感到張建橋沒守信用。又怕自己做賊心虛,也不好去問。
但這種感覺很快得到確認。一天下午劉烽到操場打籃球。文藝理論室的羅老師也在。羅一見劉烽便忙跑過來,一臉神秘把劉烽拉到球場邊,竟是詢問陳柳的“精彩細節(jié)”。吃驚的劉烽問聽誰說的,羅老師就說別裝傻了,你是發(fā)現(xiàn)者還不知道?系里人都知道了。感到大事不好的劉烽不禁有些氣急敗壞:“胡扯!”見劉烽發(fā)怒,羅老師也有些不滿,覺得劉烽不夠朋友:“算啦算啦,打球打球!”劉烽氣得哪里還想打球。
還說什么?肯定被張建橋這家伙也賣了!劉烽當即就去找張建橋。
這種事當然不好在人家家里談。劉烽就將正好在家的張建橋喊了出來。
張建橋屬于那種典型的人貌分離者。矮矮胖胖的有副憨厚面孔,實際上卻極有心計。一看劉烽氣呼呼,張立刻明白何事,那張顯得憨厚的面孔便掠過一絲尷尬,但很快就裝出一副百事不知的樣子,還笑呵呵的:“劉烽,什么事這么急呀?”
“還明知故問?那天喝酒說的事,你怎么不守信用?”劉烽口氣自然不好。
“喝酒說的什么事?什么信用?”張建橋還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劉烽憤然了:“你別裝傻,陳柳的事我只對你說過,現(xiàn)在都知道了,不是你是誰?”
張終于有些臉紅但仍矢口否認:“我怎么會說?是不是你無意中又透露給誰了?”
劉烽說你真無賴。張也就翻了臉,說你怎么說這么傷感情的話?結果不歡而散。
接下來,劉烽發(fā)現(xiàn)系里不少人見了他都有點陰陽怪氣。更惱火的是現(xiàn)在流傳這事竟然都說劉烽在造謠中傷。這還是鄧胖子告訴劉烽的。劉烽聽后真是要氣瘋了。
人若倒霉,喝涼水也塞牙,大白天也會撞鬼。
有天系里發(fā)人頭獎。小吳負責發(fā)錢,每人一份都用信封裝好。沒拿的在等,但拿了的也不走。教師平時難得聚集,有個機會便喜歡聊聊天。系辦熱熱鬧鬧有好多人。
這段日子劉烽從不去系辦。這天領獎金他也有意晚去,一進系辦見還有那么多人,就想到教研室去坐坐再來。他剛轉身,不巧柳彩鳳剛進來,趕緊躲閃但兩人身體還是相觸。由于劉烽閃得快,兩人只是肩膀觸及一下。沒想柳“哎喲”一聲就勢歪倒,然后帶著哭聲連連責問劉烽:“你干嗎摸我的胸呀?你干嗎摸我的胸呀?你干嗎……”
由于事出瞬間,起先誰都沒注意。柳一叫一哭,又一副貞節(jié)烈女不堪侮辱的模樣,竟惹得不少男教師過來憐香惜玉紛紛安慰,還都以異樣眼光看劉烽。扮演大眾情人的柳,其高明就在人人都以為她對自己情有獨鐘。劉烽的發(fā)現(xiàn)打破了這種幻想。即使猜到陳柳有一腿,也不愿承認而反倒同仇敵愾。結果就像小吳說的,劉烽真成了中文系的“人民公敵”。
劉烽先是發(fā)愣,繼而七竅生煙說不出話,干脆沖出了辦公室。
很快有了新說法:劉烽是道德敗壞的偽君子,明明自己是個登徒子卻還嫁禍于人。大約是想柳彩鳳想瘋了,喪心病狂到吃她豆腐也不顧場合。
辦公室風波的第二天下午,劉烽就接到書記何仁的電話,要劉烽立刻到他家里,說有“要事”相談。
劉烽當然明白何事。他也正在考慮向組織說明問題,當即便趕去何仁家。
已有些禿頂?shù)暮稳试缫押蛑?,見了劉烽非常熱情,先是連聲“坐坐坐”,然后給劉烽泡了杯“這是上好的龍井茶”,再后就遞給劉烽一棵精裝玉溪:“別急別急,抽支煙再說。”
劉烽剛燃了煙,睜著一雙發(fā)亮的小眼睛的何仁卻急不可耐地開門見山了:“劉博士,你不要怕那些風言風語,中文系有人就是不正經,包括個別領導?!焙稳拭臀豢谟裣?,話鋒一轉:“但一定要拿出證據,劉博士我知道你受了冤枉,你是聰明人,但恕我直言,讀書人就是有些迂,缺乏社會經驗。”何仁又猛吸一口玉溪,接著便耐心啟發(fā),請劉烽細細描述兩件事:其一是傳得沸沸揚揚的陳柳新聞,其二便是辦公室里發(fā)生的“揩油”事件。
劉烽也聽說何仁與陳得志一直有矛盾,只不清楚深到了什么程度。
說來,何與陳的矛盾也和我們的時代變化有關。何與陳都是文革中畢業(yè)的大學生,就是俗稱的69、70屆大學生。由于鬧革命沒學到東西,又被稱為“老工農兵大學生”,以區(qū)別后來真正的“工農兵學員”。這兩屆文革畢業(yè)的大學生基本朝兩個方向發(fā)展,一是當了政工干部,一是文革后重返業(yè)務。何仁就屬于前者而陳得志屬于后者。這種歷史分化導致了明顯結果:前者除少數(shù)人確實爬上去了,多數(shù)就不得志。何仁就屬于不得志之列。后者,除特別勤奮者學有所成,多數(shù)人業(yè)務也是一般。陳得志就屬于這一般。但即使一般,在重視學術的時代,陳得志日子當然就比何仁好過多了。況且陳還沾著仕途。何仁盡管不得志,但由于沒學術專長,就反倒把小小權力也看得很重。
遺憾的是陳得志不體諒何仁。不僅不體諒,還常以系主任負責制在何仁面前擺譜。何當然痛恨陳的盛氣凌人但又無可奈何。你總不能拿態(tài)度作文章吧?還有個關鍵原因,就是黃老太太很欣賞陳得志。有大樹遮擋,陳就更不在乎何仁。何仁時常還得順著陳。
何仁早就風聞“陳柳事件”,也意識到這是個打擊對手的難得機會,但他不敢輕舉妄動。經驗告訴他沒有確鑿證據就不能惹。弄不好偷雞不到蝕把米,倒霉的只會是自己。因此這段時間,何仁不動聲色悄悄地對整個傳言進行了細致分析。關起門來深入研究時,何仁煙量大增,常常抽得昏頭漲腦,一對小眼睛也常熏得睜不開。心情也不斷變化,有時興奮異常,有時又很沮喪。他絕對相信劉烽,知道柳不是好東西,斷定陳肯定沾了腥,但就是苦于無證據。本想直接找劉烽了解,但擔心劉烽發(fā)書呆子脾氣不合作。更怕陳得志知道后會抓辮子,說你書記還相信傳言?現(xiàn)在好了,眾目睽睽下出了事,書記出面就順理成章。
現(xiàn)在就是要找到讓人信服的證據。否則無法向上級反映。他必須要讓劉烽說得非常細致,從中找出一言九鼎的殺手锏,劉烽最后還必須站出來。如果這事坐實,陳得志日子就不好過。盡管如今對這類風流事兒不怎么當回事,但至少是個丑聞。
劉烽自然明白書記為何這般熱情,且一副大抓“新動向”的樣子,顯然想借此煞煞陳。蒙冤的劉烽雖然氣憤但并不想為人利用??稍龠@樣忍辱負重就更難辦。想想后,劉烽決定破釜沉舟,干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給書記交底。
劉烽說時,何仁不斷插話,問得非常仔細,還在本子上不斷記錄。這么邊談邊問邊記,一下過了兩個多鐘頭。劉烽覺得談得差不多了,幾次想告辭,可何仁堅決不放,硬是談到吃晚飯時間。何仁還不理睬劉烽的謝絕,硬是親自給劉烽下了一海碗面再加三個荷包蛋。弄得劉烽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接下來還有趣些,看著劉烽吃面,何仁一邊說“慢慢吃啊”,一邊又不停頓地啟發(fā),“再想想,還有什么遺漏的細節(jié)沒有?”
談過話后劉烽反倒輕松了,想著這回組織總要公正處理。談話后的好幾天。劉烽盡量不去系里更不用說去辦公室。除非有課,上完課也立刻走人。免得節(jié)外生枝。
大約過了一周,有天何仁終于打電話要劉烽來系里一趟。
劉烽直接去了書記辦公室。正在門口等著的何仁有些神情緊張,一見劉烽就趕緊把他拉進來。何仁自已則像小偷似的向門外左右探望了好一會,才轉身趕緊關了門。
劉烽有些一頭霧水,木木站在那兒,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何仁先說“劉博士你坐”,可劉烽還未坐下,他卻長嘆一口氣,“唉,劉博士,復雜呀復雜”。又嘆氣:“劉博士,你知道什么叫孤證嗎?就是一個人說的不作數(shù),這種事不僅要捉奸拿雙,而且一定要別人看見”,何仁又“唉”一聲,“只怪你自己,當時不當機立斷,現(xiàn)在老天也幫不上忙?!闭麄€談話劉烽根本插不上嘴,只能聽何仁一個勁的絮絮叨叨。
最后何仁說:“這件事,看來你只有自認倒霉了,沒有證據就千萬不能亂說,否則別人就會告你造遙中傷?!焙稳仕蛣⒎槌鲩T時,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
書記態(tài)度的突然轉變讓劉烽極為沮喪。不過他已經感到書記有難言之隱。
確實事出有因。原來何仁和劉烽談過話后,曾直接找過陳得志。何也清楚,即使他堅信劉烽,即使劉烽敢出來說明經過,但終歸是孤證。孤證,不要說沒法律效力,從日常經驗看也得不到支持。但因為痛恨陳,又想求官不到秀才在,何仁就還是決定試探,看看陳的表現(xiàn)如何,說不準有意外收獲。沒料到剛開了個頭,平素有些女人腔的陳得志立刻暴跳如雷:說你當書記的說話可要負責,劉烽造謠中傷,你不認真處理反而捕風捉影,什么意思?一下就將何仁逼到墻角。何當然明白陳不在乎自己,但沒想到如此惡劣??蓜⒎楣伦C這個事實又使他無法發(fā)作。陳說完就拂袖而去。
這還不說。一個鐘頭后黃老太太的電話來了,訓孫子似的將何仁說了一通。
如此,你教何仁怎辦?
事后有人說劉烽命中注定有劫。也是,劉烽當初如果答應當系副主任,就不會再兼教研室主任,那天晚上就不會提早去教研室;如果著作不得獎,就不會和張建橋喝酒,也就不會失言。如果當時干脆捉奸拿雙,結果也會完全不同,哪像現(xiàn)在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劉烽氣時也有些后悔。為工作方便,教研室主任都配有系辦鑰匙,當時若狠狠心,待同事來后,再借口拿材料去系辦,看你柳陳兩個往哪里跑?不過這只能是自我發(fā)泄罷了。
也聽聞此事的教研室同事王小平有次碰見劉烽,說你自認倒霉算了,我們家鄉(xiāng)有句老話叫勸賭不勸嫖。勸賭可以,嫖是勸不住的。這種偷情的好事讓你知道了,不恨死你才怪!
柳彩鳳最有力的后臺還不是陳得志,而是她的干媽即黃老太太。說起黃老太太這樣的非凡人物就還須費些筆墨。在當今大陸知識界,她確實具有一種代表性。
天大原是所理工院校?!拔母铩焙螅C合發(fā)展成了高校趨勢。當時天大的蔡校長很有魄力也有辦法:一是趕緊改制,一是招兵買馬。果然大見成效。先是學?;A課部單位紛紛搖身一變,如馬列教研室變成哲學系,大學語文教研室變成中文系,后又辦起新聞系、歷史系和社會學系,最后就有了人文學院。但畢竟先天不足。辦本科可以,弄碩士點就很難,博土點就暫時想都莫想。也正是學校這種特殊背景造就了黃老太太的輝煌事業(yè)。
中文系有個復姓歐陽的年輕教師,曾私下議論黃老太太被人告發(fā),此后便不得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歐陽干脆走人。離開時教研室搞了個餞行。酒桌上,歐陽借著酒興給黃老太太作了個四句總結:“掛靠博導”、“課題教授”、“學會領導”和“婦女代表”。據說歐陽還有詳細論證。由于言簡意賅,四句總結很快流傳開來,還被戲稱為“歐陽定理”。
“歐陽定理”的總結也確實比較到位。
先說“掛靠博導”。黃麗是善出奇兵的人物。在中文系只有本科的情況下,黃麗采取了遠交近攻的戰(zhàn)略方針。先是掛靠本省某校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點去帶碩士。該點帶頭人不僅是她大學同學,讀書時還熱烈追求過她。后來該點申報博士點成功,禿子跟著月亮走,黃麗竟然也當上了博導,且至今已招了幾屆博士。老太太學問公認平庸。有人曾說:像老太太這種學問,在北大連講師都當不上。但那位很念舊情的同學是國內本專業(yè)權威。為黃麗能當博導曾到處活動。當時,該校內外同行對黃麗掛靠當博導都頗有非議但礙于這位權威的情面或多年學術交誼,最后還是勉強通過。
想想,在文科先天不足又極想發(fā)展的天大,第一個文科博導的分量有多重?校方專門為黃麗開了慶功會,說是本校人文學科的“歷史性突破”。那段時間黃麗成了天大明星,很快當上人文學院院長。后來年歲大了才退,但學術地位已牢不可破。這也是老太太至今不退休的原因。老太太自己從不言退休之事,而是經常說: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
再說“課題教授”。理工院校有個傳統(tǒng):特別強調科研課題和科研經費。這恰恰是文科老師弱項,文科老師都有些自由主義,著書立說隨個人興趣,不習慣畫地為牢。但很會把握時代潮流的黃麗卻特別會弄課題。不是弄“鄧小平文藝思想與中國新時期文學”,就是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90年代文學”,再不就是“‘三個代表與文學方向”。當了博導后更如虎添翼,她牽頭的課題前前后后竟弄了五六個。在整個天大也就出了名。
再說“學會領導”。學界有種流行說法:研究古代文學的瞧不起搞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瞧不起搞當代文學的。意思是越歷史的越有研究價值也不易研究。當代文學以前不算專業(yè),文革后卻成了顯學。吃這碗飯者不僅猛增而且還成立各種學會。這些學會年年聚會,雷打不動熱火朝天。有個當代文學學會,年會已開遍祖國旅游勝地,就差臺灣沒去。該學會領導正在開動腦筋看如何登陸臺灣寶島。黃麗就是這個學會的現(xiàn)任會長。如今老太太戴滿桂冠:兩個學會的會長,四個學會的副會長,七八個相關學會的常務理事。馬太效應非常明顯。老太太每次填寫教師情況表,“學術團體任職”一欄總是滿滿。
至于“婦女代表”更是當之無愧。老太太不僅年年是天大“優(yōu)秀共產黨員”,還多次當過市勞模和省三八紅旗手,最輝煌一次是當上全國優(yōu)秀教師,進京受過中央領導接見還照了相。這張人頭密密麻麻的珍貴合影,如今就掛在老太太家的客廳正面墻上。這幅照片被老太太放大一倍,掛在墻上就像一幅長長畫卷。有人說過一個笑話:說誰去老太太家都先要經過一個考試,老太太準會把來人引至那幅畫卷前,讓來賓從密密麻麻的人中找老太太。據說這個例行考試讓很多來賓眼睛發(fā)暈,老太太則瞇著鼓眼在一旁笑瞇瞇耐心等待。
老太大還有個高招:專招有權有錢的學生。其門生,既有當省委宣傳部長的也有做市委書記的,還有好些個公司經理。這些“桃李”所帶來的隱形實惠連傻瓜也知道。
對老太太的桂冠滿頭,除遠走高飛的歐陽,其他人當然也有議論。中文系有個喜歡說怪話的教授,退休前曾在全系會上陰陽怪氣說:中文系全體教師都應該向黃麗教授學習,黃麗教授代表了當今中國最正確的學術道路。在場的老太太當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又無法發(fā)火,只能強作大度嘿嘿一笑。按中文系常規(guī),這位先生本可反聘一至二年,但老太太說系里教師多,要讓年輕人多鍛煉,這位先生便只有回家抱孫子去了。
關于黃老太太的厲害,有人曾比喻是“中文系的慈禧太后”。心氣高得很的這個慈禧太后可不好交道。但柳彩風卻把老太太安撫得言聽計從,最后竟拜為干媽。柳當系辦主任也全得于老太太關照。柳最早是天大后勤部門工人,后來不知從哪里混了張野雞大專文憑,拖人找關系就調到中文系當了辦事員。到中文系后,一下就看出黃老太太的份量,就很快巴結上了。之后一切便如魚得水。早在小吳來之前,老太太就讓她升了系辦主任。
柳安撫老太太的手段主要有兩條:
一是舍得鈔票。柳彩鳳其實完全可以呆在家里當闊太太,但她覺得悶在家里沒意思。柳的老公姓尹,原也是天大后勤部門的一個小科長,后來下海成功,就成了公司老總。鈔票自然大大的有,不過小蜜也大大的有。尹總的信條是: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還總向其狐朋狗友吹噓自己的“理論”。說來尹總也不容易。人家是宰相肚子,自己固然無限風光,但也不怎么管老婆風流。柳雖浮浪,作為女人也恨丈夫艷事,但想老公器量如此,也就彼此彼此。不過花起老公的錢來那就不用客氣了。
柳彩鳳請干媽到市里最豪華的發(fā)廳洗頭,做一次頭發(fā)就幾百元。黃老太太還有個女人不多見的嗜好,就是特別喜歡喝酒。老太太不喝一般的酒,要喝就是中外名酒。柳給老太太送酒,不是茅臺、五糧液就是酒鬼,不是人頭馬就是大將軍。倘若請老太太吃飯,那準是本地最高級或招牌菜最出名的酒店,基本上不是五星就是四星。
二是善于奉承。老太太特喜歡聽奉承話,往老走后尤其。對于爭先恐后拍馬屁大有人在的老太太,奉承話也聽得多了,但似乎誰也沒有柳彩鳳深諳老太太心理。比如柳就總是說干媽怎么總那么年輕,哪像過了六十的人啊,看上去頂多五十。有次老太太穿了一身特別鮮艷的衣服,柳竟然恭維說:“干媽,你看去只有四十呢?”說得老太大兩眼發(fā)光。口里雖道彩風你別笑我老太婆了,滿臉卻笑開了花,好一會兒合不上嘴。
客觀說老太太以前對劉烽也還可以。陳柳事件后則立刻改變。不用說柳彩鳳起了關鍵作用。系辦風波前,老太太還專門找劉烽談了次話。素來居高臨下的老太大和人談話有個特點:她只管說你只管聽。老太太傾向非常明顯,開口就說小劉你要注意,沒證據憑什么說人家亂搞男女關系?還說小劉你個現(xiàn)代年輕人怎么這么封建?一點不尊重別人隱私?還說小柳說你再在外面亂說,她就準備法庭上見。最后老太太還警告,小劉你現(xiàn)在正破格申報教授,千萬要注意影響。
當時,別說無法向老太太解釋來龍去脈,即使能夠解釋而老太太有這個耐心,劉烽也清楚不可能根本改變老太太的看法。她和柳彩鳳的關系決定了一切。但如果表示完全服從老太太,態(tài)度恭敬,事情也可能發(fā)生一些變化。居高臨下慣了的老太太,有時還喜歡恩賜下屬。遺憾是處于氣憤狀態(tài)的劉烽沒抓住這個機會,除了只能是含混辯解,最后還對老太太說了句最不應該的話:“至于評職稱,我相信學校文件,也相信評委會尊重客觀事實?!?/p>
老太太聽了這句話就不再言語,只意味深長看了看劉烽。那對鼓眼卻閃出了銳利。
事后回想老太太警告,劉烽也感到不妙。他起先確實沒往職稱問題想?,F(xiàn)在有些如夢初醒??磥韽埥蜃鲂∪司褪且驗槁毞Q問題。否則實在不必做這種出賣朋友的齷齪事。
張建橋盡管有前面說過的那些優(yōu)勢,但還是難得輕松。因為按硬條條劉烽勝數(shù)太明顯。破格不占指標但要求也更嚴。別人按部就班好多年,你呼啦躥上來,誰都心理不平衡。所以—個單位的破格申報者決不能多,確切說越少越有把握。此外人多就有比較。少而精的原則和心理,往往使排在后面的人兇多吉少。這就是說劉烽已對張建橋構成直接威脅。
擋住劉烽才會更順利。張建橋也就是因此出賣劉烽。出賣朋友畢竟不光彩,他還是經過了激烈斗爭。找陳得志時就還猶豫半天。但利益最終戰(zhàn)勝道德。由于時間、地點和事情本身的準確無誤,張只稍稍透露劉烽所言,陳得志就確信了。在張面前,陳當時還大罵劉烽“造謠中傷太卑鄙”,但陳的躲閃眼光和滿臉通紅,已證明此事顯然真實無疑。
陳當然立刻告訴柳彩鳳。柳則立刻到她干媽那里哭訴。張建橋則干脆小人做到底,瞞著陳得志而悄悄傳播。一傳十,十傳百,結果人文學院也幾乎無人不曉。后來就接連發(fā)生了前面說的哪些事。最終就導致劉烽在中文系職評會上的落馬。
這就要回頭說說職評會過程。
評審會由陳得志主持。但誰都清楚黃老太太是垂簾聽政的角色。評議其他人用了不多時間。6位教師走過場的述職只用了個把鐘頭。由于將破格申報者放最后,開頭便很順利。對正常申報者的評議,半天不到就完事。但討論破格申報者時就復雜起來。確切說,為張建橋開綠燈而給劉烽亮紅燈卻花了很多時間。
黃老太太提議先討論張建橋。有些評委便會心一笑。
陳得志搶先發(fā)言。老調重談但說了個多鐘頭。接著有幾個評委附和,把張建橋說成一朵花,就占了半天。為一個申報者花費如此時間,在中文系近年職評會中是破天荒了。
第二天上午繼續(xù)。一開始陳得志就問:“關于張建橋同志,大家還有什么要說的?”
大家都搖搖頭。確實無法再錦上添花。陳看了看黃老太太,兩人會心一笑。
沒想到教外國文學的譚教授突然開口:“昨天評議張建橋。好的方面談得多,但依據學校硬框樞,張建橋明顯是弱了,我擔心即使報上去,也可能難以通過?!?/p>
陳得志立刻接話:“這點譚教授盡可以放心,黃老師和我都是學院和學校的評委,黃老師又是文科評審組負責人,我們會盡力解釋,我想也沒有任何問題。”
張建橋平素很會為人,確實沒得罪一個評委,包括譚教授在內。陳得志這么一說,再啰嗦就是自討沒趣。譚教授也就不再說什么。塵埃落定,張建橋顯然會順利通過。
黃老太太笑了,喝了一大口參茶。無論上課開會,老太太從來自備參茶。
于是輪到劉烽。氣氛立刻有些緊張起來。這回陳得志沒有搶著發(fā)言,坐那兒滿臉嚴肅。會場一時沉默。
黃老太太又慈祥地笑了,說大家暢所欲言嗎,實事求是就行。
沉默便被“兄弟在國外”打破。
“兄弟在國外”是胡教授的綽號。肥胖的胡教授曾得陳得志幫助,到亞洲某小國講過半年課。名曰“訪問學者”,其實就是教外國人說中國話?;貋砗?,他卻逢人便炫耀這次出國經歷。很多場合他都巧妙地將話題往這分面引導,弄得別人哭笑不得也都煩了。舊中國有幫留學生喜歡以“兄弟我當年在國外”開談,有人便套用給了胡教授,“兄弟在國外”的綽號自此在中文系流行。人們還常以此互相打趣。后來只要胡教授一開談,人們便竊笑。
“兄弟在國外”有些興奮:“學校一再強調,對于破格申報要嚴格把關,關于劉烽,我認為就要從嚴要求。劉烽問題不在學術水平而在道德敗壞,這不是小問題?!闭f著胡教授又開始了他的特有引導:“現(xiàn)在的年輕教師有個誤解,認為國外自由,可以隨便亂說,其實不然,我在國外時……”結果這位老兄啰啰嗦嗦竟拉扯了四十多分鐘。
見“兄弟在國外”又開始老把戲,評議張建橋發(fā)表了委婉看法的譚教授實在忍不住了:“胡教授強調道德品質不錯,但現(xiàn)在究竟是不是劉烽亂說并沒搞清楚,事情沒有清楚之前,還是不要輕易評判?!弊T教授一說,“兄弟在國外”有些掛不住,一張胖臉頓時紅漲。
黃老太太立刻解圍,“我覺得胡教授和譚教授說的都各有道理”,又響亮地喝了一口參茶,語氣開始強硬:“不過我還是要強調我多次說過的觀點,現(xiàn)在風氣不好,不少教師看輕道德,以為業(yè)務好就一切好,這非常有害!為人師表者,學術能力再強,道德品質不好就不行?!崩咸趾攘丝趨⒉瑁又?,“劉烽業(yè)務是不錯,但他無中生有,事后態(tài)度又一直不好,對這樣的年輕教師還是要從嚴要求,也是對他的成長負責?!?/p>
譚教授也來氣了:“據我所知劉烽并沒到處亂說,只對個別同志講了,沒有確鑿證據就說也是不負責,但也不至于上升到道德品質問題吧?”
也沒想到譚教授會在這個時候犯犟,還公然對抗黃老太太。會議氣氛陷入僵硬。
始終沒發(fā)言的陳得志這時突然開口:“鑒于劉烽的問題比較復雜,我建議大家再回去認真考慮一下,今天上午先休會,下午再繼續(xù),看這樣行不行?”
既然出現(xiàn)令人尷尬的僵局,又都有些疲倦,好些評委便點頭,于是陳就宣布散會。
但黃老太太沒有走而是去了書記辦公室。之后,老太太又連著給幾個評委家打電話。
下午出現(xiàn)了戲劇性場面。誰也沒想到何仁一開始就搶著發(fā)言,而且頗為激動:“關于劉烽,我覺得黃麗教授的看法非常正確,一個教師首先就是要為人師表,劉烽無中生有,客觀上已造成惡劣影響,現(xiàn)在文學院教職員工都在議論,弄得我們很被動。我作為中文系書記,首先就要講政治,講正氣,講道德,要按三個代表思想去看待事物?!币粴饩怪v了半個鐘頭。何仁不是正式評委,只是出于書記列席的慣例而參加。
何仁也有自知之明,從不隨便發(fā)言,這次真是破天荒。黃老太太滿意地看著何仁,陳得志也浮出和緩微笑,又有三個評委先后接著長篇大論,都明顯擁護黃老太太。會議幾乎形成一邊倒。
譚教授自然不服。其實他為劉烽說話沒有絲毫個人因素,完全出于不平。劉烽學術這么過硬,陳柳事件又根本沒弄清楚,這樣對他不是太不公平么?可該說的都說了,再說也沒意思,于是也就不想再糾纏,只氣鼓鼓說了句:”我還是保留個人意見”。
見大家都不再說話,黃老太太看了看陳得志,陳心領神會:“沒補充意見就投票”。投票結果很快出來:9位評委投票,劉烽只得3票贊成,另外是5票反對和1票棄權。按規(guī)定,贊成票超過三分之二才行,劉烽半數(shù)都不夠。自然沒通過。張建橋卻獲得7票贊成,反對和棄權各一票,因此順利過關。
劉烽從小吳那里拿回申報材料后就直接去了人文學院院長辦公室。趙院長恰好在。50多歲的趙院長高大結實卻一副翩翩學者風度。他熱情接待了劉烽。
趙是改革開放后較早出去的留學生,在美國獲得社會學博土,回國后在北京工作,很早就當了博導。因年邁父母退休在本地,老人不習慣北方生活,身為獨子的趙就有回來念頭。天華大學人事處知道了這事,立刻大下工夫。黃老太太因年歲已大,趙引進后就直接接手人文學院院長一職。由于調來不久,他并不很了解中文系情況。但對劉烽還是有所知道。一則劉烽是中文系學術尖子,二則那個沸沸揚揚的傳言也早有所聞。
聽了劉烽訴說特別是看了劉鋒材料后,這位學者立刻感到有問題。劉烽是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專業(yè)方向是元明清文學而專治明清小說,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學遺產》和《文藝研究》這幾家國家級刊物時常露面。在全國同行中也是年輕的知名學者。這樣一個勤奮而有才華的業(yè)務尖子,怎么會通不過呢?其中當然有原因。
還有件事趙院長無法告訴劉烽,而這件事在中文系職評會也被隱瞞。
為增加評審的公正性,申報教授的材料先要隱名送校外專家,即通常所說“通訊評議”。關于保密性的通訊評審,不同學校的處理有所不同。比如,若通訊評議的贊成票沒過半數(shù),有的學校就以否決處理,申報者就不能再參加本年度校內評審;有的學校則只將通訊評審作為一種參考。天華大學便采取后者。劉烽材料的通訊評審很好,五個通訊評委不僅都投贊成票而且充分肯定。張建橋情況則不理想。五個通訊評委,只兩票贊成,兩個棄權,一個不通過。但由于天華大學只作參考,因此并不影響張建橋進入校內評審。
通訊評審雖只作參考,按道理就應該讓基層職評會委員知道結果。否則無法參考。然而問題也出在這里。既然只作參考,基層處理就變得靈活。即可以參考也可以不參考。學校人事處只會把通訊評審結果傳給系職評主任陳得志。陳和黃老太太商量后就決定“不參考”,也就是隱瞞通訊評審結果。托詞早想好:不要受別人影響,該怎么評就怎么評。老太太當時還說:我們也有權威學者,為什么要聽別人的?老太太這個“我們”其實是指她自己。中文系開職評會時,當時也有評委詢問通訊評審意見,結果被陳得志以上述托詞輕易擋回。大多評委聽了還很高興,以為自己真成了“權威學者”,頓時覺得高大了些。
趙院長卻不這么看。通訊評審如此反差,竟然好的落馬差的出線,這本身就是諷刺。但他不能說。按規(guī)定通訊評審意見也不能告訴本人,二則說了也不利于解決問題。上級可做協(xié)調工作,但不便直接干預基層意見。因此他只能安慰劉烽別急,讓他來想想辦法。
趙院長果不失言。進一步了解后,很快就知道黃麗是個關鍵,于是專門登門拜訪了老太太,希望得到她的諒解和支持。礙于登門拜訪,老太太當面還是同意了趙院長關于復議劉烽的建議。由于破格申報不占人文學院指標,大家也都同意復議劉烽。
事實上黃老太太對此極為不滿。素來倚老賣老的她不咽這口氣,于是耍了兩面派。
她自己不出面,而要陳得志去找校長,說新來的趙院長不尊重基層組織,擅自作主。但校長經過了解后,覺得趙院長做法更合理,依然問意復議劉烽。
碰了釘子后,別說陳得志不舒服,老太太更惱羞成怒,覺得校長不給她面子。于是秘密展開了說服學院評委的工作。這手最為厲害。若生米成熟飯,校長也無話可說。
學院于是重新評審劉烽。復議會發(fā)生了激烈爭論。主持會議的趙院長首先解釋了基層的評審結果。為了盡量不觸犯在場的黃老太太和陳得志,趙院長不僅語言非常委婉,甚至還批評了劉烽有些個人事情處理得不好。但愛惜人才的他也非常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看法:按學校文件,劉烽破格申報完全符合條件,似乎沒有什么理由不讓他過。
照說趙院長是非常注意地顧及了黃老太太的面子,但沒想到趙院長話音剛落,黃老太太就立刻接話,基本還是她在中文系職評會上的觀點,但說得更加嚴重,幾乎就把劉烽說成了一個道德極度敗壞的人,甚至于就根本不配當人民教師了。老太太聲色俱厲地說了一大通。雖然沒有直接反駁趙院長,但對趙院長毫不客氣的挑戰(zhàn)是顯而易見的。趙院長也非常驚訝,他想到老太太可能會有所不滿,但沒想到老太太的態(tài)度會這樣激烈。
由于必然要涉及到陳柳的桃色新聞,陳得志事先就溜了出去。
老太太說完后,會上就出現(xiàn)了爭論。有的附和老太太,有的贊同趙院長,也有人談些折衷的話,但更多評委是不發(fā)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老太太和趙院長這種立場鮮明的龍虎斗,只會導致復雜微妙的情形。毫無疑問,關鍵還是最后的投票。
最后投票結果:劉烽未過規(guī)定的三分之二票數(shù)。再次失敗。
雖說黃麗是學院職評會副主任,陳得志也是成員,可也就是兩票。其他評委來自新聞、歷史、哲學、社會學等系。不管人們后來怎么猜測肯定有人進行了大量說服工作,劉烽再次失敗卻使很多人意識到,只要不離奇到天上摘星星,人文學院就沒老太太擺不平的事。
還是柳彩鳳說得好。劉烽再次失敗后,柳說:還想斗過我干媽?
劉烽沒有再找趙院長。他知道院長已盡最大努力。
趙院長卻專門找來電話,語氣含了無奈,說劉老師你已知結果,評審情況不便說,只好明年再說。還誠懇地說了好些安慰話。劉烽當然感激。但就是想不通。原以為自有公道,這次可化險為夷,結果還是如履薄冰。
劉烽終于步歐陽后塵離開了天大。趙院長怎么挽留也沒用?,F(xiàn)在人才流動也很正常。而劉烽離去對天大中文系并沒什么影響?;畹米虧櫟娜苏諛幼虧櫋|S老太太的博士生又畢業(yè)了好幾個,且全部留在中文系。這使她的地位更加固若金湯。現(xiàn)在,健康狀況非常好的老太太正在為天大中文系申報碩士點而全國到處飛。
老太太還雄心壯志地宣告:一旦碩士點申報得手,下一步就要弄個自己的博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