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敏
淡仕途遠(yuǎn)名利的嵇康,下了大獄。
諷鐘會,絕山濤,攻擊司馬昭,讓他下了大獄,從悠然的林泉中被扔進(jìn)了陰暗的大獄。
不要以為嵇康一腔正氣,一身傲骨,便坦然下獄。其實,在入獄初始,他曾為眼下的窘境惘然過,為自己的行為追悔過,從而寫下了別具一格的《幽憤詩》。在詩中,他透出徹心的寒意,從責(zé)人轉(zhuǎn)向自責(zé),在諸多的自責(zé)中,最耐人尋味的一句是:“昔慚下惠,今愧孫登?!?/p>
孫登是當(dāng)代的大隱士,有過人的見識,獨自一人居于深山的土窟中。嵇康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耐心,去山中追隨孫登,一追隨就是三年。三年之中,謙恭地自執(zhí)弟子禮,不管孫登如何慢待,一如既往。孫登依然不語。到了分別之日,嵇康遺憾地問道:“先生竟無言吩咐?”孫登終被嵇康的虔誠所打動,緩緩地說道:“子識火嗎?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然在于用光;人生有才而不用其才,果然在于用才。故爾,火用光在乎得薪,所用保其明亮;人用才在乎識物,所用全其天年。子才多識寡,性格剛烈,保身之道不足,當(dāng)難免于今世!”嵇康還想問,然孫登拒絕了,說:“子無多求!”
嵇康在獄中愧的,就是孫登給他的這帖治生妙方。是的,火、光、薪三位一體,火為主體,光為附屬,薪為根本,火得薪而燃,光得火而亮,無薪便沒有一切。故而,當(dāng)識得薪要惜用,保有薪,自然有火,自然有光。人當(dāng)是同理,人、才、身三位一體,人為主體,才為附屬,身為根本,人得身而存,才得人而發(fā),無身便沒有一切。故而,當(dāng)識得身要存住,保得身,自然有人,自然有才。兩者均貴在一個“識”字,以人而言,才的用處不在炫耀,不在謀求身外之物,而在是否能轉(zhuǎn)化為識的源泉,換言之,即是否能為保身而服務(wù),以全天年。
孫登的箴言之要,當(dāng)在于保身。而對于保身,嵇康向來沒少費心,甚至到了孜孜以求的地步,一是在身體上注意養(yǎng)生之道,二是在人世間避禍。
按理說,嵇康保身保到這般地步,何愁不能延年益壽,何愁不能消災(zāi)免禍??蛇z憾的是,他只是通得理論,只是做了形式,骨子里還是如孫登所說的那般,才多識寡,性格剛烈。他多才多藝,無師自通成一代文宗,精于古琴成樂壇高手。他才高,才高便恃才傲物;性烈,性烈便容易發(fā)作。恃才傲物加上容易發(fā)作,就難免招致明明暗暗的冤家、仇家。人生最大的學(xué)問是洞明世事,最妙的文章是人情練達(dá),合起來則為做人的識見。然這樣的識見,他卻頂頂缺乏。他不能洞明世事,討厭人情練達(dá),不會隨風(fēng)轉(zhuǎn),不會識時務(wù),不會與小人周旋,不會有奶便是娘,不會認(rèn)賊作父,始終抱著正氣不放,抱著道義不放,抱著良知不放。由是,他看不起鐘會人模狗樣,助紂為虐;看不起呂巽男盜女娼,全無廉恥;看不起司馬昭滿口仁義,一副狼子野心。從而,捺不住剛烈的性子,或譏諷,或揭露,或影射,將他們弄得極是狼狽,一吐心中塊壘??蛇@批握有生殺大權(quán)的人,豈是這么好弄,一得時機(jī),便瘋狗般地對他亂咬,將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嵇康識寡,必難保身,面對的只能是深淵、災(zāi)難、大劫。
在大限前,嵇康頓悟到,性格即命運,自己生就這種性格,任怎樣加強(qiáng)涵養(yǎng),怎樣與世無爭,怎樣避禍,最終還是無法逃脫慘禍的。以孫登的玄理來比喻,他這堆“火”,盡管平時克盡己力將“光”調(diào)到最暗度,以?!靶健钡拈L久;然一旦大燃燒的條件突備,他很再難顧得保“薪”,必“火”勢大發(fā),激出耀眼的“光”,結(jié)果只能將“薪”提前燒完。
慨然取琴,慨然奏響《廣陵散》,慨然引頸受刑,一串慨然,使生得天神般的嵇康,將最慘烈的濺血之景,凝為了流芳百世的耀眼名畫。
讀書文摘200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