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吉庵
一
1965年夏,在我國文壇上就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所寫的《蘭亭序》真?zhèn)螁栴},進行了一場大辯論,此事起因與章士釗有莫大關(guān)系。
是年6月,時任中國科學(xué)院院長的郭沫若在《文物》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從王謝墓志出土論〈蘭亭序〉的真?zhèn)巍芬晃模蟆豆饷魅請蟆纷髁宿D(zhuǎn)載。該文認為,從當(dāng)時南京出土的王謝墓志(晉代)來看,《蘭亭序》失去了晉人慣用的帶有隸書筆意的筆法,因此斷定它不是晉代遺留下來的作品。其次,從文章的內(nèi)容來看,其作者是在王羲之所作《臨河序》的基礎(chǔ)上加工而寫成的。因為文章前半部描寫歡快之情,寫得很流暢,后半部突然悲痛起來,這與晉人達觀以及王羲之本人性格大相徑庭,故值得懷疑。再者《蘭亭序》的開頭,“歲在癸丑”的“癸丑”兩字,也有問題,郭認為是后人加上去的。根據(jù)以上情由,郭推斷《蘭亭序》乃是一贗品,并非王羲之的作品。
郭文發(fā)表后,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高二適看了,不以為然,于是寫了一篇《〈蘭亭序〉的真?zhèn)务g議》要與郭沫若爭論。該文的觀點認為,唐初各大書法家如歐陽詢、虞世南等都在學(xué)王帖,而唐太宗也酷愛王之書法,我們沒有理由否定唐初書法家的鑒別能力。其次,若以東晉書法當(dāng)接近于隸書,而《蘭亭序》卻行書,因此就懷疑《蘭亭序》非晉人之作,這是方法論的錯誤。王字本身有發(fā)展過程,它脫胎于舊時代而又高于舊時代,向行書方面發(fā)展,故能稱之為“書圣”,其理由即在此也。再者,從美學(xué)的觀點上看,《蘭亭序》書法、文思之瀟灑、飄逸,與東晉士族的風(fēng)貌也相吻合。綜上所述,高文堅持《蘭亭序》仍為晉代王羲之手筆,并非后人之偽作,其論點與郭文針鋒相對。
高文寫好,寄出被退回,沒有哪家報刊敢于登載。原因是當(dāng)時正是以階級斗爭為綱年代,所反對者又是學(xué)術(shù)界之泰斗,且郭文中又援引中央書記處書記康生的觀點為同調(diào),這更是令人談虎色變的了!高在一籌莫展之時,想起了在重慶時的詩友、老前輩章士釗,而眼下又是他們文史館系統(tǒng)的中央文史館的館長,于是向他求教,把文稿寄給了章士釗。章看了高文,深表同情,并在來稿上略有改動,退回表示愿意為之幫忙。第二次高二適將文章改好后,直寄章士釗并請他推薦給毛主席“評鑒”,求之“得以公表”。
章再次收到高文后,即于7月16日寫信給毛主席,向他推薦高文,并介紹了高二適的情況,希望能夠得到發(fā)表,章函云:
潤公主席座右。茲有讀者江南高生二適,巍然一碩書也(按碩書字出《柳集》)。專攻章草,頗有發(fā)明,自作草也見功力。興酣時并窺得我公筆意,想公將自瀏覽而喜。此釗三十前論文小友,入此歲來已白發(fā)盈顛,年逾甲子矣。然猶篤志不渝,可望大就。乃者郭沫若同志主帖學(xué)革命,該生翼翼著文駁之。釗兩度細核,覺論據(jù)都有來歷、非同隨言涂抹。郭公扛此大旗,想樂得天下勁敵而周旋之。(此論學(xué)也,百花齊放,知者皆應(yīng)有言,郭公雅懷,定會體會國家政策。)文中涉及康生同志, 惺惺相惜,此于章草內(nèi)為同道。該生來書,欲得我公評鑒,得以公表,自承報國之具在此,其望雖奢,求卻非妄。鄙意此人民政權(quán)下文治昌明之效,釗乃敢冒嚴(yán)威,遽行推薦。我公弘獎為懷,惟望酌量賜予處理,感逾身受。端此藉叩
政綏
章士釗謹狀
七月十六日
該生致釗書附呈,不須賜還。
毛澤東看過章的來信和所附高二適的文章后,次日即復(fù)函給章士釗說:“……又高先生評郭文已讀過,他的論點是地下不可能發(fā)掘出真、行、草墓石。草書不會書碑,可以斷言。至于真、行是否曾經(jīng)書碑,尚待地下發(fā)掘。但爭論是應(yīng)該有的。我當(dāng)勸說郭老、康生、伯達諸同志贊成高二適一文公諸于世?!读摹飞喜?,盼望寄來。”
同日,毛主席也給郭沫若發(fā)去了一信,內(nèi)云:
郭老:章行嚴(yán)先生一信,高二適先生一文均寄上,請研究酌處。我復(fù)章行嚴(yán)先生信亦先寄你一閱。筆墨官司,有比無好,未知尊意若何?
敬頌安吉!并問立群同志好。
毛澤東1965年7月18日
章信、高文留你處。我復(fù)章信,請閱后退回。
在毛主席的親自關(guān)懷和支持下,《光明日報》和《文物》雜志均先后刊載了高二適《〈蘭亭序〉的真?zhèn)务g議》一文和影印的手稿。郭沫若針對高文再次發(fā)表了《〈駁議〉的商討》和《〈蘭亭序〉與老莊思想》兩文,與之辯論。爾后,高二適也再次寫了《〈蘭亭序〉真?zhèn)沃亳g議》一文,回敬郭沫若。由于領(lǐng)導(dǎo)上的重視和鼓勵,在全國學(xué)術(shù)界很快呈現(xiàn)出了一片“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一霎時從中央到地方的報刊均刊登了有關(guān)《蘭亭序》真?zhèn)蔚恼撐?。?dāng)時參加爭論的學(xué)者,除郭、高二位外,有龍潛、啟功、于碩、徐玉森、趙萬里、史樹青、沈尹默、高承祚、嚴(yán)北溟等人。雙方爭論的焦點,在于流傳至今的晉代王羲之所寫的《蘭亭序》是真的還是后人之偽作。前者為肯定派,以高為首;后者為否定派,以郭為首。兩派爭論不休,因雙方都沒有充足證據(jù),故此爭論,最后也沒有結(jié)論。
二
章士釗雖然沒有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但從他當(dāng)時的行為及上毛主席書中推薦高之言詞看,顯然是支持高文觀點,而且還是比較積極的。他雖然沒有發(fā)表論文,但在當(dāng)時編撰《柳文指要》書稿中,也寫一節(jié)《柳子厚之于蘭亭》一文,借柳宗元之口,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他說:“吾近治柳文,冀于《柳集》得所折衷,蓋子厚固書家也,而又精于鑒賞,凡魏、晉人之名跡,一見而斷定出于誰某,不爽毫發(fā)?!苯又剁咧蓠R退山茅亭記》中的話說:“蘭亭也,不遭右軍(即王羲之),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子厚確認《蘭亭序》為右軍作,雖未明涉及書,而書手不可能疑及右軍以外之人,似不待論?!逼浯危忠谠杜c呂恭論墓中石書》中的話說:“文章形狀,古今特異,今視古文,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庇纱擞值贸鼋Y(jié)論說:子厚《與呂恭書》,論墓中石書謬妄,即謂其書贗也,既子厚所見者贗,其他石書何嘗不可贗?這說明墓中石書,不可靠之例也,間接否定郭沫若有關(guān)南京出土之墓中石書也是靠不住的,于是說道:“今王興之,謝鯤諸志,人一見而真,與子厚當(dāng)年一見而贗,是否同一宏識真賞,吾愧無以董之。”并批評說:“如近日例,拘執(zhí)新出二墓石為職志,以一定萬,以偶冒常,似于論法為大蔽?!?/p>
章的觀點認為,今人將王、爨(音竄,姓也)二書說成截然兩體,各不相涉,從來書家并不作如是觀。蓋《蘭亭》使轉(zhuǎn),每每含有隸意。近高二適專攻章草,善察筆勢,如丑作隸扁,世字隸草,并證此種字法不謬。由此可見,王、爨二體,有相對之融和,無絕對之限斷。
此爨體即指東晉及南朝時《爨寶子碑》與《爨龍顏碑》。其大意是指上面的文字,仍保持有隸書筆意。但今之王體《蘭亭序》,卻是行書筆法,否定派認為二者不相融,有時代的差異。但章卻認為,不能絕然分開,這中間有過渡,“《蘭亭使轉(zhuǎn)》每每含有隸意”,并舉高二適書法專家之觀察,來證明此說不謬。
在這場爭論中,章士釗雖沒有直接參加辯論,但他的秘書王益之曾寫了一篇《〈蘭亭序〉真?zhèn)无q》寄到《光明日報》準(zhǔn)備參加討論。文稿經(jīng)過章過目,自不待言。其內(nèi)容是為肯定派助威,略謂:《蘭亭序》不能同《爨寶子》、《爨龍顏》相比,書法家自有不同筆法,可以寫出兩種字帖,云云。王文寄出后,不久他又向報社打電話,稱有新材料需要補充,要求原稿退回,報社退還后,他又沒有下文了。據(jù)估計,可能是察覺爭論的風(fēng)向有點不對勁了,所以才將稿子撤回來!
三
在此期間,《光明日報》記者曾多次采訪過章士釗。據(jù)主編穆欣回憶:“7月21日,章士釗曾對我報記者說:《蘭亭序》的真?zhèn)螁栴},是一個大問題,會引起大家關(guān)注的。但是這一件事與政治無關(guān),純粹是學(xué)術(shù)問題,可以讓大家寫文章進行研究和探討。昨天在機場歡迎李宗仁和在宴會上,兩次見到郭老,都談起這件事,郭老也說歡迎大家討論?!?/p>
章士釗認為,郭沫若是學(xué)術(shù)界的一面大旗,但是膽子太大,高二適是專事研究章草的,功力很深。王益之寄給《光明日報》的文章章也讀過。
9月17日,章士釗又對《光明日報》記者說:我也有一篇文章(按:指《柳子厚之于蘭亭》),但是不好拿出來。一個原因是,我同郭老常見面,不好意思傷感情。另一個原因是,最近聽到一些風(fēng)聲,傳說章某在這次討論中,自己不出馬,指使高二適試探一下,在幕后搖旗吶喊。這使我感到此事一下又卷進了政治漩渦。而有次碰到郭老,他也對我說:“高二適文章寫得好嘛,但是為什么要那樣生氣,對待《蘭亭序》像對待宗教一樣,不能動一點點?!边@話使我警覺起來,這個問題現(xiàn)在不單純是學(xué)術(shù)問題了。
由此看來,章氏秘書抽回已經(jīng)寄到報館的文稿顯非偶然,該同這里所說的“風(fēng)聲”不無關(guān)系吧!
綜上所述,可見當(dāng)時章士釗在這次大辯論中所起的作用和影響,同時也可看出其政論嗅覺很敏感。郭沫若上述之表態(tài),不是沒有來頭的,據(jù)《辦光明日報十年自述》一書作者云:“郭沫若看過康生8月17日的信,當(dāng)天就把所寫的《〈駁議〉的商討》和《〈蘭亭序〉與老莊思想》兩篇文章的清樣送給毛澤東。毛澤東很快看完了清樣。8月20日,他在退回清樣時寫信給郭沫若說:
8月17日信及大作兩篇清樣,均已收讀。文章極好。特別是找出趙之謙罵皇帝一段有力。看來,過分崇拜帝王將相者在現(xiàn)代還不乏其人,有所批評,即成為“非圣無法”,是要準(zhǔn)備對付的。第一頁上有一點文字上的意見,是否如此,請酌定。
有了“是要準(zhǔn)備對付的”這個話,所以郭對章之談話,與上次交談的語氣就大不一樣了。因此,章感覺“氣候”有所變化,故其秘書寄到《光明日報》的文稿,要求撤回,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么說,《蘭亭序》的爭論,還是以學(xué)術(shù)討論的調(diào)子正常進行。然而,正當(dāng)這次辯論逐步走向深入之際。同年11月10日,上?!段膮R報》發(fā)表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揭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之后,關(guān)于《蘭亭序》之爭為之讓路,暫告一段落;人們的精力集中到“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方面去了。
(選自《縱橫》200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