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貴
那是一節(jié)初中的語文公開課老師講的是柳宗元的名篇《小石潭記》。
課上得很有些技巧,導入新課就頗有些出彩,課文的范讀又是授課教師的“拿手好戲”,所以,課堂氣氛很快就活起來了,一堂成功的示范課,呼之欲出。
到第四個教學環(huán)節(jié),是要求學生背誦課文。不知是教師對時間的估計有誤,還是有意要顯示一下學生的實力,老師只給了學生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開始檢查全文背誦。恰恰問題就出在這里,學生沒有充分地準備,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正眼面對教師的眼睛。
事實上,對這樣一些初中孩子來說,《小石潭記》的文字,的確有些佶屈聱牙。
沉默。
沉默了大概有兩分鐘的時間。要知道,對一堂公開課來說,兩分鐘的沉默,該是很長的時間了,盡管授課的是一位很有經(jīng)驗的教師,但也按捺不住了。老師那期待的眼神已變成乞求的目光,在那幾個“頂梁柱子”的學生中間跳來跳去。終于,靠窗戶坐的那個小宋有些猶豫地舉起了手,老師興奮得眼里冒花,這不禁使我想起了“撈到救命稻草”那句俗語。
盡管小宋的背誦并不流利,中間也出了好多錯誤,但老師并不想去糾正,而是用了比平時的表揚高出許多的腔調(diào)和許多過頭的詞匯,把小宋夸得有些不自在,臉漲得紅紅的。
這時候,教室的另一邊站出了個小劉,他要求接下來背誦《小石潭記》全文。老師似乎還沒有完全從表揚小宋的狀態(tài)中轉(zhuǎn)過神來,就點頭同意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小劉的背誦像是流水一樣,到底是早有準備,還是現(xiàn)場發(fā)揮,誰也說不清。這大大出乎老師的意料,如果說前面表揚小宋是出于救急的感謝,那現(xiàn)在,他的表揚實際上是情不自禁了,他脫口而出地說:“你背誦得實在是太好了,早知道這樣,我應該第一個叫你起來回答!”我發(fā)現(xiàn),小宋一下子就蔫了下來。
事后,我才知道,授課教師是從聽課教師的感受出發(fā)考慮教學環(huán)節(jié)的安排的。他經(jīng)常聽課,他十分清楚,如果一個教學環(huán)節(jié)超過五分鐘,聽課者就會產(chǎn)生倦怠情緒,所以他不敢讓學生單調(diào)的朗讀持續(xù)太久的時間。于是,就有課堂上那個既在必然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尷尬。
這樣的課,其實追求的是課堂的成功,而并非學生的成功。追求課堂的成功,而且是站在追求教師成功的基礎之上的。課堂的結(jié)構(gòu)是完整的,課堂的重點是突出的,課堂的脈絡是清晰的,課堂的氣氛是濃郁的,課堂的……可是如果我們偏偏就是不在乎學生的感受,不知道學生心里在想些什么,偏偏不去關注學生的成功,這些成功又有何用?
一位朋友曾經(jīng)告訴我一個真實的故事。在北京的一所小學里,一位孩子因為要上老師的公開課,前一天,要媽媽給他把校服洗了,也熨了,希望在課堂上表現(xiàn)得精神一些??墒堑降诙靺s接到通知,他和另外幾個孩子被剔除出去,不能參加公開課。原因就是他們的學習基礎相對比較差,教師怕影響了公開課的質(zhì)量,把他們擋在了課堂之外。
公開課的成功建立在一些學生的懊喪之上,成功的背后演繹著許多不成功的故事,甚至是失敗的情緒,這樣的公開課到底有何意義?切不可隨意埋怨我們的老師,責任也許在我們一些管理者身上。隨便看一下我們的一些課堂教學評價表吧,有關課堂本身的分量實在是太大了,從課堂教學的時間安排到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原則要求,從開頭的戴帽到結(jié)尾的穿靴,樣樣俱全,可是,對學生情感、態(tài)度的關注卻往往被我們忽略了。其實,課堂的結(jié)構(gòu)可以不完整,但學生的人格發(fā)展要完整;課堂教學的脈絡可以不夠清晰,但每一位學生的學習情感、態(tài)度在教師的腦海里應該清晰;課堂的氣氛不一定要堂堂火爆,但一定要努力讓每一位學生都喜歡你的課。立足于學生成功的課堂,教師就是當然的成功者,這樣的課堂也理應是成功的課堂。
曾經(jīng)兩次在電視臺的“面對面”節(jié)目做嘉賓,對比之下才知道主持人的水平遠不在于伶牙俐齒,還有更加重要的內(nèi)涵在里邊。
有的主持人在現(xiàn)場觀眾面前,你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你完全可以全身心地與現(xiàn)場的觀眾交流、碰撞,觀點的交鋒、心靈的對話都顯得十分自然,甚至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會被現(xiàn)場的觀眾所理解。當結(jié)束了“面對面”的時候,你才明白過來,主持人穿針引線,鋪路搭橋,推波助瀾,在你不自覺間做了全部你不能做的事情,以至于使你與觀眾的“面對面”談笑自若,一路順風,意猶酣暢。
而有的主持人則恰好相反,她把你緊緊地綰在手上,需要你說什么、做什么,心里早就編好了腳本,甚至連觀眾問你什么、你與觀眾說些什么,她都已經(jīng)爛熟于胸,在這樣的演播室里,其實隱含著兩個“面對面”,一個是她和你的“面對面”,另一個則是她與現(xiàn)場觀眾的“面對面”,就是不允許你直接地與觀眾“面對面”,她把兩個“面對面”得來的東西搭配在一起,就比較容易得到她希望得到的東西。一旦脫離了她預設的軌道,節(jié)目便被人為地打住,再由她向你和觀眾們“說戲”。這樣的主持人其實是把你當工具,節(jié)目得出的是“主題先行”的東西,你萬萬不可太認真了才是。
為什么會這樣?我曾經(jīng)問過一些編輯、記者朋友也包括老牌的“電視人”,都沒有得到我滿意的回答。倒是現(xiàn)場的一位觀眾氣憤之下說的一句話叫我一直放在心上:今天的節(jié)目到底是誰與誰“面對面”?
是呀,到底是誰與誰“面對面”?在這里,很顯然主持人不僅沒有成就“面對面”,而且已經(jīng)成為嘉賓與現(xiàn)場觀眾“面對面”的壁壘。
我們不能過多地責怪這樣一些主持人,因為這是一種世俗的文化使然。想一想我們的校園里、課堂里,上演著多少這樣的“面對面”?
曾經(jīng)聽過一節(jié)初中的生物課,老師講的是“植物種子的萌發(fā)”,其中有一個“學生探究”的課題是“大豆種子萌發(fā)需要的外界條件”,課題中要求學生自己設計一個實驗方案,連續(xù)進行為期一周的定時觀察和對照實驗,并且每天把種子萌發(fā)的情況記錄下來,最后分析數(shù)據(jù),得出結(jié)論。很明顯,在這樣一個探究活動中,學生應該直面實踐,自我體驗,甚至要不斷地修正錯誤,調(diào)整實驗方案??墒窃谡n堂上一切都變了味,首先是老師并不希望學生去“冒險”,在上課之前,她已經(jīng)在家里為學生把對照實驗做完了,而且把一個星期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全部匯總起來了。因為在她看來,盡管這是一個并不復雜的實驗,可是,用她的話說就是“現(xiàn)在的學生太粗心,越是簡單,他們越出問題”,早晚免不了老師費事,倒不如省去“不必要的麻煩”。第二就是“實驗的周期太長,一個星期的時間,學生哪有這份耐心?”倒是老師有耐心,可是,這樣的耐心能夠?qū)ε囵B(yǎng)學生的耐心起多大的作用?教材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學生探究實驗,可到了學生面前卻只是老師提供的一張枯燥的“種子萌發(fā)記錄表”了。
不自覺間,教師把自己擋在了學生和“植物種子的萌發(fā)”之間,成為學生和實驗“面對面”的壁壘。
本來,課堂是學生學習知識的地方,教師的作用就在于創(chuàng)設這樣一種情境,鋪設這樣一條道路,讓孩子們能夠自主地探究、體驗,知識應該讓孩子自己去面對,能力應該讓孩子自己去鍛造??墒情L期以來我們對孩子們放心不下,總是喜歡像那些并不高明的主持人那樣,扮演著一個越俎代庖的角色,似乎要橫隔在知識與學生之間,充當一位知識與學生的“經(jīng)紀人”。做實驗,總害怕實驗失敗,教師自己一遍遍地驗證,把萬無一失、不可能失敗的東西擺到學生面前。其實,我們完全可以也完全有理由讓學生自己面對失敗,因為這是他將來生活的一部分,一個從未經(jīng)歷過失敗的人,不能算是一個健全的人;在學校里他可以萬無一失,可一旦踏上社會,誰能總讓他萬無一失?
學生應該直面知識,學生應該直面實踐,學生更應該直面失敗,只有這樣,知識、實踐包括失敗才真正有可能成為他自己的人生財富。
經(jīng)常的,我們發(fā)現(xiàn)“教師———學生”之間的課堂討論,當學生的回答與教師“口袋里的答案”不相符合的時候,這些回答常常會被忽略,或者說會被漠視。為什么不促進學生之間的討論?“討論之球”總是由教師拋出,由學生接住,然后再拋回到教師手上。為什么不嘗試著讓學生們拋來拋去,在學生之間傳遞?
這是我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一種教學模式,這樣的課很容易進行得熱熱鬧鬧,甚至很容易被認定為是以學生為中心。
曾經(jīng)聽過小學數(shù)學《可能性》的一節(jié)新授課,一開始教師向?qū)W生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此時此刻,世界上所有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做的同一件事是什么?”有三個學生相繼回答的是“工作”、“學習”和“熱愛”。顯然,這是一組錯誤的答案,但作為教師應該清楚,這反映了大部分學生的思維水平,如何在這樣一個思維水平上解決問題,才是教學的基本立足點。但教師沒有這樣做,而是在等著一個正確答案出臺。果然,終于在第四個學生的回答中,教師等到了一個正確的回答:“呼吸。”老師立即給予了肯定,并不容置疑地轉(zhuǎn)入下一個問題的討論。
對教師來說,課堂討論是著眼于解決問題,還是尋找正確答案?如果教師大多數(shù)時候以學生的正確答案為跳板,跳到下一個教學環(huán)節(jié),并不去認真關注大部分學生背后隱藏的困惑和問題,那么這些困惑和問題是不會自動消除的。這種時候,我們有理由問一下老師,這個問題真的已經(jīng)解決了嗎?其他學生真的沒有問題了嗎?
當然,我們并非主張隨時解決學生錯誤回答的討論方式,那種只關注學生即時興趣、即時問題的教學已經(jīng)被證明是行不通的。但是我們又不能漠視在學生真實思維水平上所發(fā)生的問題,特別應該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如何讓解決問題的基石建立在學生本身思維水平的碰撞上。這里就有一個討論方式的選擇問題。如果我們還是站在傳授知識的角度,一味地由教師為學生解答問題,討論肯定會陷入教師中心的泥沼。日本學者佐藤學認為,在真正的課堂討論中,“討論之球”的特色不是“教師———學生1———教師———學生2……”這樣地進行,而是“教師———學生1———學生2———學生3……教師……”,通過多站進行的。也就是說,教師引導學生開始討論,一名學生提出討論的線索,第二、第三名學生加入,只有當討論陷入僵局或誤入歧途時,教師才作一些引導性的介入或修正。這種教學討論的特征是,無論從教師角度看還是從學生角度看,彼此的發(fā)言是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學生們對問題的關注、思維的活躍,都是一般的課堂難以見到的。
我曾經(jīng)把上面提到的《可能性》教學的討論中出現(xiàn)的各種答案在一些學生中做過模擬性解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當問題放在處于思維水平大致相當?shù)膶W生同伴之間討論的時候,我們會有許多出乎意料的收獲。我是這樣處理討論的:“好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了四個答案,‘工作、‘學習、‘熱愛和‘呼吸,想一想,你同意哪一個或哪一些答案?”———這是學生在自己的心里傳遞“討論之球”?!罢埐灰庇诨卮?,先想出你不同意某一個答案的理由,然后和你旁邊與你有不同意見的同學討論?!薄@是學生之間的兩兩傳遞。
為什么要學生們先想出自己的理由?因為想一個簡單的答案并不難,孩子們心里常常有許多想當然的答案,但真的要他們問一個為什么的時候,卻常常是令他們深思熟慮的時候,而且他們常常在這個過程中說服了自己,或者改變了自己。與不同意見的同學討論則不僅可以說服一個人改變自己的想法,還可以同時深化兩個人的思維。
我相信,經(jīng)過這樣兩個環(huán)節(jié),通過“討論之球”在學生之間的兩兩傳遞,大部分學生的問題都會得到解決,但,我們還是再把這個“討論之球”在全班學生中間傳遞一次。請仍然持不同答案的學生互相傳遞“討論之球”,盡管可能發(fā)生一些爭執(zhí),但最后的收獲卻大都是會心的笑聲。在這個過程中,教師盡可能少接球或者傳球,但可通過“哨音”和“手勢”導演著這場討論。表面上看,這樣一個本來可以一帶而過的教學環(huán)節(jié)用去了不少寶貴的時間,甚至使原本設計好了的有些精彩的教學環(huán)節(jié)也沒有時間進行,但是,它卻以一當十,讓學生以此認識到了“可能性”的本質(zhì)規(guī)律,起到了深化學生思維、落實教學重點、突破教學難點的作用。
教學環(huán)節(jié)不在于數(shù)量上的豐富多彩,也不在于氣氛上的熱熱鬧鬧,而在于實實在在地面向全體學生解決問題,讓他們在傳遞“討論之球”的過程中互相啟發(fā),互相分享,最終在自己真實的思維水平上豐富知識和提高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