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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生活

2005-04-29 00:44:03殷鐘學(xué)
延河 2005年8期
關(guān)鍵詞:五爺兒子

十三歲的閨女小云已很懂事了,今天是她開學(xué)的日子,天一亮小云就起床洗臉?biāo)⒀?,還放開煤爐做了一鍋玉米粥。鋁鍋里玉米粥咕嘟咕嘟冒出香氣時,媽媽開梅已起床并草草梳洗過了。開梅洗了臉就鉆進(jìn)廚房緊忙活。爸爸貴升也起了床。起了床的貴升卻不去洗臉?biāo)⒀?,穿著短褲趿著塑料拖鞋,光著脊梁在外屋的破人造革沙發(fā)上呆著睡臉醒神。拱了一夜的頭發(fā)支棱棱的,兩只眼角上對稱地掛著兩粒眼屎。

對面?zhèn)鱽泶蚋愕穆?,貴升知道:是住在對面的五爺在劈柴。要在平時,貴升會過去幫五爺,但今天他沒心情去。

開梅在廚房餾上饃,拿兩條黃瓜在案板上噠噠地切著。從那嘈雜的刀聲里,聽得出心情的煩躁。外屋沙發(fā)上的貴升知道老婆為什么煩,不止老婆煩,他心里也同樣煩著呢。

小云和媽把飯菜端到外屋圓桌上,碗筷擺好,飯盛上,開梅見貴升仍呆坐著不動,就沒好氣地說:“還不快洗臉吃!要不你先去給小云借學(xué)費?!?/p>

貴升看也不看老婆:“你不會去借?”

小云看看爸爸再看看媽媽,見兩人的臉色都陰沉沉的,頗感屋子里的空氣也沉悶壓抑。小云低頭對著面前的粥碗,粥的熱氣撲著臉,眼熱熱的,晶瑩的淚珠子一顆接一顆落到粥碗里。開梅伸手將閨女的碗拉開,尖著嗓子罵:“你哭啥?打你了?擰你了?去洗洗臉,趕緊吃飯上學(xué)去!”

兩歲的兒子三千在里屋被媽媽的尖聲吵醒了,哇哇地哭著,外屋的開梅和貴升卻無動于衷。

小云順從地去壓水井那兒洗臉了,兩只小手用那條灰乎乎的臟毛巾在臉上慢騰騰地一遍遍擦著,她在控制自己的眼淚。

十三歲的女孩子已有自尊心了,知道父母在為她的學(xué)費犯愁,父母的那種態(tài)度和互相推諉使她很傷心。

通過敞著的屋門,開梅和貴升都清楚地看見了閨女的舉動。開梅抽一下鼻子,兩眼也噙了淚水。她麻利地抹一把眼睛,在褲子上擦一下,把閨女滴了淚水的粥碗與自己那碗調(diào)換過來,低頭呼呼地喝,既不吃拌好的黃瓜菜,也不動塑料筐里餾熱的饃。

院里閨女和桌邊妻子的一舉一動,貴升看得清清楚楚,卻裝著什么也沒看見。

三千起初的哭聲得不到回應(yīng),聲音越發(fā)宏亮且急驟。生兒子時被鄉(xiāng)里罰了三千塊錢,貴升就拿這罰款數(shù)作了兒子的名字。

貴升來到里屋,見赤光光的兒子已哭出一身汗,小雞雞也隨著哭聲一撅一撅的,忙抱起來哄著。“噢,噢,甭哭甭哭,叫爸爸摸摸雞雞。”貴升的手剛一碰兒子的小雞雞,兒子滋地給他尿了一肚子。貴升煩躁的心緒被兒子這一尿有所緩解,一把把捋著往地下甩,哂笑著罵:“媽的,你小子搞突然襲擊!”

開梅進(jìn)來抱過孩子,低聲囑咐貴升:“去給小云借學(xué)費吧,七點了。早幾天就給你說,你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她今天就開學(xué),瞧還咋往后推!”

貴升剛剛緩解的情緒又回到煩躁,他那雙已顯出眼袋的大眼低下去,仍是那一句:“你不會去借?”自己也感覺到:這句話有點兒耍賴的意思。

“借錢也叫我個娘兒們家出頭,要你弄啥哩!”

“要你弄啥哩!”貴升依樣回復(f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開梅無奈,一把將兒子塞還他,扭頭一面往外走一面罵:“快四十了,白長個男人頭!要你這當(dāng)?shù)挠猩队茫俊绷R到最后,聲音里已透出嗚咽。

貴升聽到最后一句罵時臉上緊了一下,旋即又放松開來,從窗玻璃后看到開梅已走出街門,心頭霎時云開霧散,咧嘴無賴地一笑,俯身對懷里的兒子說:“來再叫爸爸摸摸雞雞。”

貴升清楚:自己與老婆這是在進(jìn)行一場意志的較量,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后了。

貴升從窗戶里看見對門五爺顫巍巍地提著桶進(jìn)院提水,忙走出來,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給五爺壓水。

五爺并不是貴升的爺,連本家也不是。五爺是年輕時給財主扛活落到這兒的。五爺在村里沒有本家也沒有親戚。五爺年輕時就是個憨愚嘴笨的漢子,又無產(chǎn)無業(yè)的,沒娶上女人,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村里。一輩子吶,連個吵嘴斗氣的也沒有。別人都喊他傻老五,貴升小時候也這樣喊過一回,被爹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從那回起,貴升就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喊五爺。爹說:五爺是咱家的恩人,知恩不報非君子。那一年國共兩黨正打到關(guān)鍵時候,“國軍”抽丁,抽著貴升的爺。當(dāng)時貴升奶奶正懷著貴升他爹,就快生了。貴升爺爺把傻老五叫到自己家,一言不發(fā),就給傻老五跪下了。傻老五替貴升爺爺去當(dāng)了兵。那年出去當(dāng)兵的,十個里頭有八個都沒了下落,憨愚的傻老五竟全頭全尾地回來了。

五爺活得年頭太長了,糊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了。貴升爹說:九十朝上。五爺整年不洗臉,僅有的一身棉祆褲穿了幾十年,飯垢污漬,硬梆梆亮閃閃像一副盔甲。

貴升一手抱著三千,一手提著水桶,把水給五爺送到那兩間小屋里。小土屋一年年往下趴,五爺?shù)难荒昴晖聫?,總也不碰頭。貴升就不行了,進(jìn)這屋子就得彎腰低頭——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貴升出屋時想到這句諺語,臉上浮現(xiàn)一個苦笑。

貴升抱著兒子回到自家門口,開梅也手里捏著兩張錢回來了。

時令已過立秋,太陽卻仍然很毒,一到晌午,踏光的土馬路也白花花的刺眼。正是農(nóng)人說的秋老虎天氣。四野的玉米已揚花抽穗,青紗帳一眼望不到邊。

被青紗帳四面包圍著的菜園里,貴升和開梅正在拔草。架子上的黃瓜秧和豆角秧已初顯衰敗跡象,部分葉子已發(fā)黃萎縮,茄子和西紅柿卻正結(jié)果實,一嘟嚕一串的。一夏天雨水充足,園子里的草也長得很盛,碧綠生青的。兩口子拔了一會兒,汗水已溻濕了后背,臉上的汗珠隨著身體的挪動,一顆顆滴進(jìn)肥沃的園土里。

貴升前些年辦了個小糖廠,加工糖塊。剛辦廠那兩年市場上的商品還不很過剩,還能掙幾個錢。貴升就把自家的地承包給了別人,正經(jīng)做起了糖老板。豈知后來市場上物資普遍供大于求,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賬也越來越不好收。貴升卻跑慣了不愿種地,硬撐著還生產(chǎn),錢周轉(zhuǎn)不開就借,結(jié)果越生產(chǎn)越賠錢。實在轉(zhuǎn)不動了,才關(guān)了門。最后的雇工工資,都是用糖塊頂?shù)?,還拉了一屁股債。姐家,兩個妹妹家,親戚朋友家,貴升或多或少都“存”著人家的錢。而今,外頭還有他兩千多塊錢的糖賬,但都是不好要的死賬,走投無路的貴升又要回了自己的承包地,幾年不干又掏不下力,受不了罪,地里打的糧食也少。這點糧食一下來,債主們早就盯著了,今年的麥子就是別人“替”他收的。這兩年糧價也低,一年還個仨桃倆棗的,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把債還清。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這二年貴升讓要賬的要皮了??杉依锟傄ㄥX哪!今天早起閨女開學(xué)要學(xué)費,其實開梅早催他幾天了,他不是不去借,是實在沒地方去。親戚朋友自己都欠著人家,找誰張口呢?自己姐姐就曾說過:欠我的,有就還,沒有就算。別再找我的麻煩就是了。因為這,一到家里急著用錢,兩口子就你推給我,我推給你,最后簡直就是意志的較量了。

開梅用衣袖抹一把汗,隔著架子上的黃瓜秧對另一側(cè)貴升說:“我在人家小賣店借的錢,說過三五天就還人家,你得想法!”

“我要有法還用你?”貴升仍是那種無賴腔。

貴升隔著黃瓜秧的縫隙斜覷著開梅因高溫而發(fā)紅的臉,見開梅眼角的魚尾紋越來越深了,膚色也顯得黯淡,早沒了少婦臉上的那種光澤。這幾年貴升自己也明顯感到:自己不再年輕了,離中年也就一步之遙。有時想想也怪,小時候盼著長大,覺得一年年過得那么慢,甚至對長大都等得沒有信心了。怎么眨眼間就這歲數(shù)了呢?三十八了,按活七十算,一半兒多了,想想生閨女小云還像昨天的事,轉(zhuǎn)眼閨女都上初中了。閨女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不錯,過兩年就該上高中了。上高中得在縣城住校,花錢更多……一想起這些貴升就煩,就心慌,好像死刑犯計算自己的執(zhí)刑期。他迅速擺擺頭,把這些念頭從心里趕出去。煩心事兒太多了,都不去想,心里就松快了。這是貴升眼下惟一的對付辦法。開梅把拔起的草攏一堆,坐上,拍著兩手的濕土對另一側(cè)的貴升說:“要不,咱也養(yǎng)豬?”

這兩年糧價低,村里家家養(yǎng)豬,滿村都是臭烘烘的豬糞味兒,據(jù)說掙錢不少。

貴升往黃瓜架的陰涼處湊湊,聲音粗蠻地說:“買小豬,蓋豬圈,買飼料,錢在哪兒呢?”

“咱先捉只小母豬,大了下了小豬再養(yǎng),慢慢發(fā)展吧?!?/p>

貴升冷笑:“那還不如弄一只雞蛋孵小雞兒,慢慢發(fā)展個大雞場哩?!?/p>

開梅把手上撥弄的一束草往地下一甩,狠狠地說:“總得有個法兒呀!大人好說,總得叫孩子吃飯上學(xué)吧?就一直靠我個娘兒們家腆著臉借錢過日子?說三天五天還人家,跟騙人家一樣。就這么一直騙著過?要不你干脆去打工算了,地里活兒我一人就行。你去外頭掙錢吧。”

貴升黑著臉一聲不出。他清楚自己出去掙不來錢。掏力掏不下,不掏力又來錢的活兒哪能輪上自己!越想心里越堵,貴升霍地立起,粗暴地從黃瓜架上狠狠拽下一根黃瓜。因用力過猛,把瓜秧也拽斷了。開梅心疼地眉頭一皺,沒吭聲。貴升把那根沾了一層白霜似的黃瓜擦也不擦一下,一面走,一面塞到嘴里呵嚓呵嚓地嚼。

走在回家路上的貴升,此時明確地感到:在眼下困難的時候,自己反而沒有老婆一個娘兒們家堅強,穩(wěn)得住。想到這他心里酸酸的,隨之兩眼一酸,腳下坎坷的黃土路有些模糊了。

貴升走到家門前,見對面五爺又在劈柴。一把銹成黑疙瘩的老斧頭,顫顫地?fù)]下去,像彈癢。貴升見五爺這次劈的是一只破木箱子。貴升認(rèn)得這是放在五爺門后的那只木箱,箱子沒蓋兒,平時放些破鞋爛襪一類的破爛兒。

貴升過去對五爺說:“五爺,還能用啊。咋劈了?”

五爺用袖子擦一把口水和清涕,說:“唔,沒燒的?!?/p>

貴升俯看著蹲著的五爺頭頂上一層骯臟的垢泥,心中陡升一股恨意。他把那破木箱拖開,抬腳拼命地跺。嘁哩喀喳把破木箱跺成一地碎木片。心中的恨勁仍沒泄完,一雙眼狼似地在院中掃視。實在找不到什么可破壞的,貴升最后竟把狼一樣的目光落在了五爺身上。貴升心里惡狠狠地想:你這樣活著有啥意思?苦了九十多年還沒夠!貴升的目光定在五爺雞皮拉沓的黑脖子上,許久,他一怔,被自己驟然而起的念頭嚇了一跳,逃似地跑出了五爺?shù)脑鹤印?/p>

貴升從爹那兒把三千接過來。娘已下世,爹在老屋單過著。爹已是七十歲的人了,還有哮喘病,一年吃藥就得一千多塊錢。爹的生活倒不錯,吃穿花用,樣樣不缺,不過這一切都是姐姐和兩個妹妹給置辦的,包括每年的醫(yī)療費。

貴升進(jìn)屋放下三千,打開黑白電視,一屁股蹾進(jìn)沙發(fā)里。兒子在屋里歡快地跑著,貴升面色木木地對著電視,卻一點也沒看進(jìn)去。那個嚇人的念頭一直在頭腦里頑固地閃現(xiàn)著,還演繹著嚴(yán)密的計劃,推理。貴升狠狠地擺擺頭,但那念頭滋生在腦仁兒里,并未在頭發(fā)上,根本甩不去。

貴升還是很冷靜的,甩不掉那個念頭,他就拼命去想別的。貴升從自己身上開始默想:自己是爹惟一的兒子,按鄉(xiāng)俗,閨女一出嫁只是一門親戚,既不繼承財產(chǎn)也不贍養(yǎng)老人,可自己對年老多病的爹盡一點義務(wù)了么?姐和妹妹之所以不讓爹和自己一塊兒生活,是怕自己連累老人。

姐家在縣城,在縣中學(xué)旁搭了間小棚子賣燒餅糊辣湯。姐夫一天忙活十幾個小時,對每個能給他帶來一毛兩毛小利的食客都躬著腰謙卑地送上笑臉。姐夫才四十出頭的人,頭發(fā)已花白,腰也挺不直了。自己開糖廠時借姐的錢,好幾年了。

兩個妹夫都是本分農(nóng)民,忙時種田,農(nóng)閑時就背著鋪蓋卷兒去城市賣力氣,賣汗水。自己也占著他們的賣汗錢。

沒文化的爹對自己這個惟一的兒子曾寄予厚望,這從他給自己取的名字就看得出來:貴升,富貴高升的意思。姐只上到小學(xué)畢業(yè),爹卻一直把自己供到高中,想讓自己考大學(xué),當(dāng)“公家人”。那時候糧食不夠吃,爹下地掏力卻常吃紅薯和玉米面饃,讓自己帶到學(xué)校的卻都是白饃。爹說,帶黃饃怕人家笑話……而今自己半輩子過去了,別說升官發(fā)財了,生活還弄得一塌糊涂。

電視里正在播一臺慶祝什么節(jié)的晚會,一群保養(yǎng)得很好的俊男靚女,正在忘情地說著,唱著,舞著。貴升想:他們過的簡直是神仙般的日子,自己比起人家來簡直連個屁都不是。想起小時候爹??畤@做人難,當(dāng)時無知的自己還在心里笑爹。此時,他卻分明感覺到了,他媽的怎么當(dāng)個人就這么難呢!

不知多少年沒流過眼淚了,此時,貴升面對著電視上那群衣冠楚楚的男女,淚水嘩嘩地流淌,也不擦一把。身邊,不諳世事的兒子卻玩得興高采烈。

吃過晚飯,東頭有富老漢來請貴升喝喜酒。有富的兒子后天娶媳婦,今晚請“管事兒”的。這些所謂管事兒的人是村干部和村里其它有聲望或有錢的人。貴升當(dāng)糖老板時,常參加這種宴請。這幾年很少有人請他了。這種宴請煙酒菜的規(guī)格比正式婚禮那天還高。過去參加者都是白吃白喝,現(xiàn)在這幫管事兒的覺得不好意思,就改為送二十塊錢的薄禮??啥畨K哪兒弄去?貴升決定:不去。

開梅刷了鍋無聲無息地出去了,一會兒回來遞給正在看電視的貴升二十塊錢,奚落地說:“去喝吧,過過酒癮肉癮?!?/p>

貴升看看,不接錢,一樣沒好聲氣地說:“不去!把借的錢還人家。人有餓死的,沒有饞死的?!闭f著,起身扭住電視機的調(diào)臺旋鈕叭叭地擰。

開梅怔一下,換以平和的語氣說:“去吧,這是人家瞧得起咱,高抬咱哩。今夜這酒席可不是任誰都能去的。咱家里再作難,面兒上該咋還得咋。一個男人混的就是一張臉?!?/p>

貴升沉默一刻,接過錢一面出屋一面默默地想:媽的,熊娘兒們,比我想的還遠(yuǎn)。

有富家的酒席散場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好久沒見過葷腥的貴升吃得肚子脹脹的,酒也喝得不少,二十塊錢一瓶的白酒,平時可喝不到。貴升手里提著一只塑料袋,袋里是酒席上斂來的剩菜。貴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暗的街道上,腳下一絆,手里裝著牛肉豬雜碎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下。貴升艱難地彎下腰去地上摸索,胃里滿滿的容物受到擠壓,要往外涌,貴升連忙起身,一只手同時敏捷地在地下一撥拉,將塑料袋抓在了手里

貴升推開五爺永遠(yuǎn)不插的破門,用打火機照著亮,弓身走到五爺床前。打火機的微光中,五爺精赤著身子佝僂在床上,鼾聲呼呼。一身骯臟的松皮,襠間一片黑乎乎的毛叢。

貴升關(guān)了打火機,摸到五爺?shù)陌蜃?,搖搖,又順膀子摸到五爺?shù)氖?,把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塞五爺手里?/p>

五爺翻起上身,憑聲音貴升知道五爺是跪在了床上。接著是窸窸窣窣的塑料袋響,隨后就是五爺狗一樣貪婪的吧嘰吧嘰聲。爹曾說過:你五爺生就的窮命啊。吃飯吧嘰嘴,十足的窮命頭。

小土屋里的霉?fàn)€味兒,尿騷味兒,腳臭汗臭的混合味兒,加上貴升胃里那二十塊錢一瓶的酒,貴升的頭更暈了,暈乎乎的貴升好似靈魂出竅般站不穩(wěn)身子,貴升聽見自己夢囈似地說:“五爺,甭受罪了,死了吧?!?/p>

五爺吧吧地吃著,趁喘氣的功夫說:“唔,不?!?/p>

這兩天一個錢字把貴升憋得恨不得投河上吊,就又想起外邊那幾筆死賬,決定再去要一趟。貴升往外翻他的出門衣裳時心里已打下主意:媽的我窮到這份上,龜孫們再不清賬,我就住你們家不走!

這一趟貴升還是有些收獲的,他在那幾家連纏帶磨,哀求耍賴,要到手里二百多塊錢。

興致頗高的貴升剛騎車來到村口,見爹正急得熱鍋上的螞蟻般在那棵老槐樹下轉(zhuǎn)圈圈兒。老人一見貴升,就跟頭趔趄地?fù)溥^來扶住貴升的車把,喘噓噓地說:“快!快去縣醫(yī)院!三千病得不輕,去住院了。”

爹的額頭上不知在哪兒蹭了一片土,兩手和嘴唇哆嗦著,下巴上掛著一絡(luò)涎水,昏花的老眼里淚花花的,顯得落魄無助又可憐。

貴升心里咯噔一下子,繼之而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娘哎!這去哪兒弄錢哩?

來到縣醫(yī)院,貴升急赤白臉地在一座座樓間跑來跑去找老婆和兒子,間或還要躲避身邊哼哼唧唧的病人。找了半天,才在一幢樓的五樓找到了兒子的病房。貴升喘噓噓地推開兒子的病房門時,見兒子正在輸液,小臉卻仍燒得通紅,眼睛時睜時閉,已是半昏迷狀。一個滿臉青春痘的護(hù)士從三千腋下取出體溫表看看,一面往本子上記一面自言自語,“三十九度六?!?/p>

貴升見開梅,姐姐,姐夫都在。開梅顯然哭過好長時間,兩眼像兩只小紅燈籠,眼泡都腫了。姐姐也兩眼紅紅的,拿一條團(tuán)成一團(tuán)的臟手巾在眼上抹。貴升忙問:“啥?。课易邥r還好好的,咋說病就病了?”

開梅的腫眼再次涌出淚水,哽咽著答:“醫(yī)生說是急性大腦炎?!?/p>

貴升腦子轟一下,懵了。這病可對孩子的智力有影響??!姐夫見貴升臉色蒼白,忙拉一下他的胳膊說:“別擔(dān)心,醫(yī)生說治療及時不留后遺癥。沒事兒啊你放寬心?!?/p>

姐姐接口:“到啥時說啥話,光急不頂用啊貴升。錢你別發(fā)愁,我拿得起,你兩口看好孩子就妥了?!?/p>

姐夫露著慣常謙卑的笑臉說:“用不完,我銀行里存著好幾萬哩。”

貴升看著花白了頭發(fā),躬著腰一身油污飯漬的姐夫,看看瘦骨嶙峋,頭發(fā)臟污蓬亂,一臉皺紋的姐姐,含淚點點頭,嗯嗯地應(yīng)著。

貴升走過去蹲在兒子床邊,試圖喚醒兒子。他輕柔地小聲喊著:“三千,三千,是爸爸。你睜眼看看爸爸?!?/p>

許久,三千睜了下眼睛,又閉上了,對貴升的千呼萬喚無動于衷。

貴升看著病床上赤光光肉團(tuán)一樣幼小的兒子,看著兒子小腳上扎著的針頭,看著輸液線內(nèi)緩緩注入兒子身體的藥液,握著兒子的小手,嗚嗚地哭了。

姐姐把貴升拖到一邊責(zé)怪他:“這是哭的時候么?擦擦臉!”說著遞過自己那團(tuán)成一團(tuán)的臟手巾。

貴升哽咽著擦過臉,姐姐小聲對他說:“剛才我見來會診的醫(yī)生里有你那同學(xué),你去找人家說說,讓人家上心點兒。要不咱給他送個紅包?現(xiàn)在可都興這?!?/p>

姐說的是貴升一個高中時的同學(xué),兩人平時接觸并不多。貴升去年曾和姐姐找人家給爹看過哮喘病,那回人家倒很熱情,還對爹一口一個大爺?shù)亟小?/p>

貴升呆呆地靠著病房雪白的墻,半天才說:“買點雞蛋吧,別亂花錢。再說,送錢人家肯定也不要?!?/p>

晚上,貴升提著一籃雞蛋打聽半天,敲開那醫(yī)生同學(xué)的門時,同學(xué)正穿著短褲光著脊梁看電視。這同學(xué)比上高中時胖多了,露著一身顫巍巍的肥肉,帶一副瓶底般的深度近視眼鏡。同學(xué)怔一下,認(rèn)出是貴升后很詫異:“你咋這時候來了?喲!這是給我送禮來了。天真熱,快坐!”

貴升剛一說兒子的情況,那同學(xué)說:“知道知道,真巧嗨!正好是我負(fù)責(zé)的床位。你放一百個心,我一定盡心治療,還不會叫你多花冤枉錢?!?/p>

貴升見人家媳婦也穿著很短的衣裳在看電視,不敢久坐,打個招呼要走,同學(xué)拿過他的雞蛋籃子說:“拿走,跟老同學(xué)別來這一套。”

貴升推辭著說:“不值個啥,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p>

同學(xué)噗哧一笑:“你這家伙咋不分跟誰哩?家養(yǎng)的小笨雞能下這種蛋?要真是你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蛋我還就收了,花錢買的我不要。”

同學(xué)將貴升送下樓,從短褲兜里掏出一張百元票說:“給侄子買點補品。我們靠工資生活的,也幫不了你大忙,別跟我客氣?!?/p>

貴升心里雖萬分感激,卻沒說一句感謝一類的客套話,沒有推辭,接住了那張錢,扭頭要走時,同學(xué)又叫住他,鄭重地說:“你心里預(yù)先有個準(zhǔn)備吧,這種病多數(shù)都留后遺癥的。”

貴升靜默一刻,深沉但堅決地說:“不管他成啥樣,他都是我的兒!”

同學(xué)無聲地點點頭,伸手在貴升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貴升出了同學(xué)家并沒回病房,他漫無目的地走出醫(yī)院大門,信步來到大街上。天熱,屋里呆不住,這中原小縣城的夜生活也多姿多彩。街上人聲鼎沸,明亮的街燈下,年輕的父母們牽著打扮得干干凈凈的孩子在街上散步。喝冷飲,逛夜市,給孩子買玩意兒。醫(yī)院對面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吃檔,云南的過橋米線,新疆的手抓羊肉,陜西的各種面食,天津的煎餅子……衣著鮮麗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鼓風(fēng)機的嗡嗡聲,炒菜的叮聲,和著人群的說話聲,顯得熱烈喜興。

貴升倚著一根水泥電桿,癡癡地看著繁鬧的縣城夜景,許久,一動不動,像個木偶。淚水無聲地在臉上流淌著,貴升的視野中,繁鬧的市景掛上了一層水幕。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女孩走過時,詫異地看貴升一眼,停下,舉著手里一只小盒子說:“叔叔別哭了,吃冰淇淋吧!”

貴升心里一熱,他知道這時候自己說不出話來,便用手輕柔地?fù)嵋幌滦∨⒌念^頂,然后把小女孩的后腦勺往前推推。小女孩帶著一臉的憂慮走了,一面走,還不時地回頭看貴升。

夜深了,初秋的深夜已有涼意,街上的人漸漸稀少,貴升挺身離開那根倚著的水泥電桿,用衣袖抹干臉上的淚水,往醫(yī)院走去。

夜深人靜,醫(yī)院里白天穿梭般的人流和哼哼唧唧的病人早已散去,夜色里一幢幢樓顯得寂靜肅穆。貴升走進(jìn)樓道,見開梅正扒著門框里外探尋著。開梅一見貴升就嗔怪道:“去哪了,一直不回來你!”

貴升低低地說:“我在街上站了會兒。”

開梅狐疑的目光在貴升臉上掃視了會兒,突然上前一把揪住貴升胸口的衣服,瞪著眼說:“沒出息的,兒子正需要你,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p>

開梅的聲音里已透出嗚咽。

貴升一把打掉開梅的手說:“熊娘兒們!想哪兒了!”

到天明,三千的體溫降了些,呼吸也較平穩(wěn)了。那上早班的貴升同學(xué)過來看了,說已明顯好轉(zhuǎn),貴升兩口子心情好了許多。

一場秋雨落過,天氣涼爽了,氣溫舒適宜人。三千的病好了,在病房里跑來跑去地瘋鬧。只是說話沒以前利索了,結(jié)結(jié)巴巴的。貴升的醫(yī)生同學(xué)說可以出院了,回去多引導(dǎo)孩子說話,經(jīng)過鍛練,孩子會恢復(fù)正常的。

回到家貴升才知道:五爺已病倒兩天了。五爺在床上躺著,臉上仍是過去那副憨愚的木態(tài)。扯著鼾聲,睡了兩天兩夜,就是不醒。貴升爹發(fā)現(xiàn)異常時,找村里醫(yī)生給看,人家說得現(xiàn)錢,不拿錢不給用藥。貴升爹掏了閨女給的二百塊錢,村醫(yī)生才給輸上了液。

貴升爹兩天兩夜沒合眼,天一涼又喘上了。貴升讓爹吃了平喘藥趕緊去睡覺,自己來照看五爺。爹說:“你五爺熟透的瓜了,也就是遲早的事兒,不知這回能挺過去不能。好生照看啊!”

五爺沒錢交電費,沒用過電燈。平時連油燈也不用,像一只卑微的老鼠,在黑暗中生活了一輩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白天貴升從自家扯來一根電線,今夜,這小土屋第一次亮起了電燈光。明亮的燈光下,因五爺多年在屋里燒飯,四壁和頂棚煙熏得烏黑發(fā)亮,頂棚上掛著一條條芨芨可危的塵縷。屋地下擺的糧缸,雖也蓋著蓋子,但那蓋子早被老鼠咬得千瘡百孔。屋里的老鼠祖祖輩輩沒見過電燈光,老鼠們在驟然亮起的燈光下,訝異驚喜,興奮得發(fā)瘋一般。蹦來跳去,撒歡兒咬架。孤單單的五爺無兒無女,無親無友,這些老鼠陪伴了他一輩子,不離不棄,他們才是五爺最親的伴侶啊!

五爺床上的被褥,根本看不出布紋,烏黑發(fā)臭,糟爛不堪。床頭破桌上,放著五爺?shù)娘埻耄饩壥敲苊艿暮谑钟?,里邊是骯臟的飯屑。

夜靜了,老鼠們的吵鬧反襯著更深的寂靜,整個世界都在沉沉地酣睡。

淚水盈滿貴升的雙眼,淚眼朦朧的貴升對床上沉睡著的五爺說:“五爺,聽我的,走吧!甭受了,你等啥哩?還沒受夠罪么?”

貴升哆嗦著手掀起五爺?shù)暮诒唤?,捂到五爺?shù)目诒巧?,用手掌壓著。貴升的眼淚一顆顆落到自己手背上,貴升鼻音齉 齉地說:“去吧五爺,走吧?!?/p>

五爺?shù)镊曂A?,面色身體仍無些微改變,像睡覺一樣。貴升趴在五爺身上,哇地一聲哭出來。在靜靜的夜里,貴升發(fā)自心底的悲聲像狼嗥一般。

殷鐘學(xué) 男,1965年生,有四十余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美文》《雨花》《河南日報》等報刊。作品多次被《讀者》《中華散文精粹》等書刊收載。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鶴壁市作協(xié)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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