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傅
夜
深夜,一個字驚醒了賈島。他走出山寺,來到井邊。抬頭,星星清清朗朗地羅列于藍天。白露時節(jié),林間透著微微的寒意。他落下小桶打水時,詩意自胸中升起,不禁脫口而出:“中夜忽自起,汲此百尺泉。林木含白露,星斗在青天?!倍筇嶂煌靶牵唬嶂煌白只匚?。
夜是賈島的春天。賈島的抱負發(fā)生于夜,這時他像龍,拔塵離俗,飛翔于天。而白天,他只覺得自己在庸俗的泥潭里掙扎。賈島不怎么喜歡夏天,但若蕭條的秋天能推遲而來,他甘愿多受夏天蒸烤。當他喜歡起的某一個夜,將自己的身心收拾清楚,等待著,在傍晚——一些時候他等待朋友;更多的時候他在走向朋友的路上,走到夜色降臨。沒有朋友的夜,他會無以復加的難過。
他同浙江籍詩友厲玄(大和二年進士及第)度過這樣的夜——
密密的雨聲圍繞了桐竹林中的他們,窗戶外風吹個不停。賈島說:“這雨聲多像在我故鄉(xiāng)聽到的泉水聲?!彼麄兒鋈幌肫疬h方的皇甫茍,于是各作一首同題為《雨夜同厲玄(賈島)懷皇甫茍》的詩,寫了,又找新紙抄了,封了寄給皇甫茍的信套……忙碌了大半夜……
賈島一輩子就樂于這樣為詩而夜集一小班人,在詩中度過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少了孤獨的寂寞,有了相聚的詩意。
賈島在白瓷蓮花燈下抄詩至深夜。他抄孟郊詩的時候還是叫無本,抄了百首后去見孟郊(孟郊年長賈島28歲)。他崇敬孟郊于靜靜的夜里。在靜靜的夜里也產(chǎn)生賈島靜靜的詩的意境。孟郊以窮著名,賈島亦窮,卻以苦吟出名。賈島每日非作詩不可,以為一天不做詩,心源就會枯涸如廢井。以吟詠為繩索,以筆硯為轉(zhuǎn)動繩索的轆轤。不斷地汲取,心源才有清冷的泉水。
賈島在庭院中讀詩,直到自己的詩降臨。他將“詩”放在膝上撫摸、低吟,直到夜色降臨——這時他的詩與饑餓混合在一起
他寫不出詩時,靜如一塊石頭。
賈島精思而無快筆,所以他要使自己處于夜色中,在靜中領(lǐng)悟。他不是真喜歡衰敗,而是喜歡清靜,來到古老的山寺。于是,賈島與靜夜融合,獨自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天地。
賈島來了,世界就靜下來了。
世界只是一個夜。
賈島也盼著天亮(甚至特別欣賞天亮的一刻),只是更愿意呆在有詩的夜里。天亮了,人生又要做無謂的奔波。
夜收藏了賈島的詩意(像一只箱子)。
夜保護著一個苦吟的詩人。
他點燈,鋪紙,磨墨……做到生命的終點。
月
賈島一生愛詩如愛月。
賈島沒有春江花間的月,沒有清風楊柳拂笑的月,沒有邊塞如霜的月,沒有“雁飛高”的夜色下的黑月……但賈島有類似李白的“窗前明月”,只是夜比李白的深些,月光比李白的暗些,云多少更可意些,星星盡可能多羅列些。李白月下喝酒,賈島的月沒有酒氣(與朋友在一起除外);賈島的月更近似于王維“空山新雨后”的松間月,但不如王摩詰的圓潤透亮。賈島與友聯(lián)句或做詩,悠閑喝茶中——偶爾窺見的初生的深秋的月——他感到特別地爽。他還喜歡水邊或遠遠的水之上方升起來的月——這種視覺效果有點像從電視屏幕上望月,需要用眼睛的想象,才看得清楚(順便一說,有毛病的眼睛更會“想象”。孟郊患過眼病,張籍甚至因眼病瞎而復明。賈島亦有眼疾)。
并不是唐代的月最亮,而是望月的心明亮;明亮的心感應殘月,殘月最莢(殘月就是五律的頸聯(lián)),因為殘月之夜有一個到天亮還沒有結(jié)束的好夢。賈島在月下更有詩興寫詩。玩月的晚上,賈島心迷于月。一個晚上,月占領(lǐng)了他的心。一個晚上他只要月,別無它求。他愛月“無異市井人,見金不知廉”?!麗墼戮拖袷芯瞬恢異u貪財一樣。(據(jù)說賈島以為月能消目疾。)
在一個禪院的夜里,他在心里鋪開一張宣紙,畫了一個寫意的童年的月。他一如童年那樣,推門外出散步,月下吟詩;然后帶月,敲門回家;他走,月走,月跟他離開幽州,去長安。他帶著月去哪里,哪里就有月,他將月掛在朋友的書房里。他曾將長安升道南臺仿佛被秋雨洗滌的新月寄給好友姚合,那個只剩下懷念的月夜,月亮陪他一夜,他一身露水……
賈島最后的日子,與月亮一起登上安岳縣岳陽溪畔的南樓:一點新螢報秋信,不知何處是菩提(《夏夜登南樓》)?!秹?jīng)》說:煩惱即菩提(梵語音譯,正覺,正悟之意)——或說晚年的賈島還有迷惘,無妨,因為月光進入賈島的身體,讓寒瘦的他飄浮起來。在月光下的透明,正顯示出他的真正的寧靜。
酒
唐朝喝酒的詩人比不喝酒的詩人多。賈島當然也喜歡酒,但他實在不大喝酒,他不像一些唐代詩人那樣在寫詩之前、寫詩之中與詩成之后,讓酒全程發(fā)揮神奇。
賈島瘦而高(錢鐘書借《圍城》主人公方鴻漸見到曹元朗,認為做詩的人肥頭胖耳,怕詩不會好,而說“唐朝有名的寒瘦詩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賈島瘦而高有證明,一是孟郊《戲贈無本》中句:“瘦僧臥冰凌”;二是姚合《別賈島》中句:“詩仙瘦始真”;三是賈島本人《和劉涵》說:“新題驚我瘦,窺鏡見丑顏”……其實博學的錢鐘書正用反說,指出賈島瘦而高。)他沒有酒債,只有詩債、藥債——賈島多病。
“燈下南華卷,祛愁當酒杯?!边@里酒杯似乎裝著“南華卷”。不怪賈島杯中缺酒,他一生無多熱鬧的大場面等他(可能也算他沒見過大世面),沒有豐盛的宴席等他(他似乎也不再期待之)……大多數(shù)有酒量的人學于周旋的宴席,而他一生確實沒有幾回豐盛的宴會。他當然也沒學到這門應酬的技藝。他只盼望在豐年有他要的蔬果與草藥。
賈島帶“酒”字的詩也有十余首,但不用“酒”做詩題,他的詩,并不散發(fā)出酒氣。他送耿處士:“一瓶離別酒,未盡即言行?!蔽蚁?,總是賈島不想喝了,耿處士也就不將酒喝盡。他送別朋友,沒有狂意,只有靜靜的別意。
賈島不像杜甫那樣喝了幾口濁酒,唱“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樣滋潤?!傍B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他肚腸干燥,但以清澈的心獲取對字的悟性及其判斷。
性格孤高的賈島的可貴之處:自知自己的卑微,但他不像孟郊那樣咀嚼自己痛苦的本身,他基本不寫痛苦,他的主意要叫別人瀆起來感覺特別的詩。他一直單純地清醒,這樣的人當然不喝酒。
他不用酒做詩句的鋪墊。他一生苦令——特別苦吟律詩的中間兩聯(lián)?!端蜔o可上人》(無可是一位擅書法、善詩的高僧,長安人。俗姓賈,與賈島兄弟相稱。賈島曾和無丁同在青龍寺。與賈島一樣鐘情五言)中之頸聯(lián):“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弊宰⒁唤^:花了三年時間,在流淚的感情下找到這兩句詩。如果不被知音人所欣賞,他就回到老家去高臥,一輩子不做詩了。但他并沒有放棄詩。也許這種“自我欣賞(或自我鼓勵)”也是他的“酒”。
但到除夕守歲,賈島把一年所作之詩全
部置于幾案之上,以酒肉為祭,焚香禱告道:“此吾終年苦心也”。他請神靈喝酒,祭畢自己舉杯痛飲,長歌度歲,說:“詩作勞我精神,讓酒肉來補足吧!”可能他有這樣一回、兩回。
賈島認為,酒可以讓讀他詩的人喝。
山
賈島是怎樣挺身度過此生?
用“山”字做了精神的鈣片。
王世貞慨嘆地提出“文章九命”之說,列貧困、嫌忌、玷缺、偃蹇、流竄、刑辱、夭折、無終、無后等九大不聿。賈島列名貧困、偃蹇、流貶三項(《藝苑卮言》)。但如據(jù)姚合《哭賈島》“有名傳后世,無子過今生”之句,賈島又當添“無后”一項。
賈島在滯留長安或洛陽,備嘗場屋與貧困之苦的期間之所以能“健康地”活下來——正因為他眼里有山,心里有山,骨頭里有山。
賈島是這樣迫不及待地立在雨中凝望分別十幾天的終南山:望你、望著你、如同親朋好友,司雨虬龍掬手揚波,人間萬里春色如洗!只是春雨不斷,云霧遮山,讓愛山人心情發(fā)愁。來吧,勁風,將陰霪的天,陰暗的心一掃而光!讓終南山以一派翠麗,瀉于一國之京城的長安!他久久地癡情望山,心中念念有詞:誰家最好山,我愿為其鄰。(《望山》)
山成為慰藉賈島受挫之心理的大背景。他在城中住煩了,想城外的山,讀詩中的山。他一生仿佛走著山路,身上風塵仆仆,又散發(fā)著化雪的氣味,散發(fā)著林中的霉味。查究賈島一生,除34歲至40歲之間南下荊襄,西游鳳翔,曾有邪州之行,他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京洛兩地,他并沒有找到一個久久住下的山。他的一生在山與山之間,在許多山中間。他的山一直保持著新鮮的狀態(tài)。山使外表老氣橫秋的他,有一顆像小孩一樣的純潔的心。
“山”在賈島心里也有故鄉(xiāng)的意味?!耙慌P三四旬,數(shù)書惟獨君。愿為出海月,不作歸山云?!彪x鄉(xiāng)本意確為“出山”,但他沒有實現(xiàn)。賈島最終的愿望:如烏宿于山,又有云游過海邊的僧人做伴。到了“絕頂人來少”的山寺,座對不問紅塵中事的高僧,“一僧年八十,世事未嘗聞”,賈島很有羨慕口吻。
盡管他曾站在山峰上,情懷激烈唱過《劍客》:
身為劍客,手中的寶劍
多少年的飛舞訓練漸為成熟
人劍合一,武藝高強
只可惜如霜的銳刃
與英雄激烈壯懷一樣
無處比試
現(xiàn)在將我的心與我的劍
都展示在你的眼球之前
只希望有一天
天下有大事
我將奮身為壯舉提起它——
我的劍
(原詩為:十年磨一劍,雙刃未曾試,今日把與君,誰為不平事。)
劍在唐朝是精神的象征,代表積極進取與熱情和向往。身佩寶劍走在唐代的大地上不僅是時髦,更是一種可貴的心態(tài)。唐朝詩人多愛劍。飽受挫折的賈島也愛劍。但《劍客》只是賈島心里被關(guān)閉的明亮。
賈島像一片云依戀著山。
他也不介意自己有沒有站在山之巔峰(包括對他的評價)。
《宿懸泉驛》這樣寫:清晨出發(fā)于瀝水樓,夜色中抵達懸泉驛,月被烏云遮住了。驛站的小屋中,忽然間一顆寂寞的心,被一盞點燃的山中之燈罩住。在處處的山中,留下賈島的駐足的心愿。
是的,賈島生命的高潮在山上,他將真正的一生的寂寞藏在山中。
宿
賈島崇敬孟郊,但不學孟郊不擅于與別人往來的一面,相反賈島篤于交友。賈島在長安一帶“流浪”。無可另擇寺院或云游后,賈島則在長安東南的延壽里(與張籍為鄰)及樂游原一帶落腳。賈島與韓愈、張籍、孟郊交游,與李益、王建、令孤楚等前輩名人時有過從(其中與令孤楚甚密),更與馬戴、姚合為摯友。其他結(jié)交的識詩人還有沈亞之、李馀、盧全、朱慶馀、顧非熊、陳商、雍陶等等。至于僧道寺院中的知交更不知其數(shù)。賈島樂于外出,到哪里就睡到哪里。在僧房,在山寺,在朋友的家。有一回病了,直奔慈恩寺(在長安),就在郁公房像“住院”一樣住下。
李嘉言的《長江集新?!犯戒洝顿Z島交友考》說,“島交友可考者約一百四十人”。在“一百四十人”的家中,賈島說不定大都吃了飯、睡過覺,這可用賈島酬贈詩為證——《長江集》中這樣的詩所占篇幅不下五分之三。
在歲月的流逝中,大多數(shù)朋友在功名場中取得成功,而等待賈島的卻還是一連串的失敗,他甚至落到“拄杖傍田尋野菜,封書乞米趁朝炊”(張籍《贈賈島》)的地步。受凍挨餓,采野菜充饑的狼狽,使他甚至感到京城不能呆了。
他寫的“過夜”的每一首詩老老實實地在題目里冠上一個“宿”字。如《宿懸泉驛》《就峰公宿》《就可公宿》《雨后宿劉司馬池上》《宿贊上人房》《宿姚少府北齋》《夏夜上谷宿開元寺》《宿成湘林下》……
他在別人的家里度過多少日子呢?他在別人家過夜快樂嗎?
但一個“宿”字就夠親切了!他“宿”在一個個朋友的友情中!
不過當宿在村外野亭,他也是快樂的。他的性情深處是自足快樂的。
賈島曾認祖賈誼(也許在唐朝,當一名詩人跟認同一個祖宗一樣的容易?)但賈島認賈誼為遠祖是認真的。賈誼是賈島的心結(jié),是賈島一直留在心靈的精神柱石。賈島年近50那年,朋友李馀要去湖南,喚起他的心事:“若尋吾祖宅,寂寞在瀟湘?!?《送李馀往湖南》)他一定想過在賈誼家里也有一“宿”吧!
《長江集》里帶“宿”的詩題不下二十首;而不帶“宿”而宿就多了,它們在《長江集》中處處閃爍……
蟬
是唐朝的天空有特別多的蟬?還是自虞世南詠蟬后,蟬詩不講計劃經(jīng)濟,按市場需求那樣生長?
賈島還是無本時與無可一起出家某寺為僧,中午都不喜睡??墒撬略翰辉S僧人外出,他們靠聽著滿寺的蟬鳴度夏,據(jù)說賈島曾作詩:“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焙苡新犗s歷史的賈島住在長安的某一天,城闕那邊夕陽將落,升道坊外一片蟬聲。賈島步出暫居的禪房去找蟬。
在離他最近的一棵樹上像一片樹葉丟下一只蟬,一只全身收縮,翅膀已經(jīng)打不開的病蟬。蟬屬于太陽,陽光愈如烈火,蟬愈多。蟬如有血管,里頭流動的一定是陽光?,F(xiàn)在這只病蟬卻像一小截枯木,沒有了陽光的顏色。
這是宿傘,賈島每寫一首蟬詩,就有一回劫——也不知是寫于落第之前還是落第之后。正像他從科舉的那棵樹上丟下來一樣——此刻一只蟬從這棵樹上丟下。他小心地用兩指夾起蟬,放于掌上。
對他來說寫詩就是大事。現(xiàn)在又碰到“大事”,于是在廣闊的國度——唐朝,賈島作出如此容易的選擇是:寫一首叫《病蟬》的詩。
現(xiàn)在一只小小的病蟬在一只燙熱的手掌上。一首詩也必然誕生在手掌上。
樂游原安靜了。整個唐朝都安靜了。
賈島冷的手掌感覺到蟬的體溫,他對病蟬說:
你生病了不能飛行,且將我的手掌權(quán)作天空,小小翅膀已經(jīng)折斷了,但還盡力想鳴叫,即使啞了聲。盡力的啞聲才更為激越,令人感動。有才華的詩人也總被自己心中的聲
音所誘惑,在病中也苦苦地吟唱。這樣的吟唱會招來禍害:你看,黃雀與鳶鳥都在窺視你,他在等我放開你——就吞下你,吞下你,像世界吞下一個苦吟的詩人。
賈島用了那么多時間聽蟬,蟬當然送他以詩(他是唐朝寫蟬較多的詩人之一)。賈島類似的憤激與不滿,并沒有唱給皇帝聽,但皇帝卻“自下而上”而有所耳聞,將賈島列為“舉場十惡”(那時賈島44歲)。貶斥的制書上說,他是“僻澀之才,無所采用”。于是五十九歲的賈島,因飛謗事,貶為長江主簿。這是《新唐書》本傳的記載?;实圩鍪禄埠?,隨心所欲也好,反正賈島平生沒有及第,也沒有做了比“i簿”高的官職,任長江縣主簿三年后,遷普州司倉參軍——官階也在八品以下。
現(xiàn)在讀賈島的《病蟬》不會對唐朝不滿:用沒有憤激的言辭,用沒有不滿情緒流露的不滿——這是進入詩人的心才能讀出來的不滿。
據(jù)說,《全唐詩》有一千只蟬被注入唐代詩人的人生,讀這樣的蟬詩,我們的人生仿佛也可從唐朝開始。
歸
我伏在一幅唐代《元和方鎮(zhèn)圖》地圖上,找出一條賈島從長安向長江縣(本晉巴興縣,魏恭帝改為長江縣;今四川遂寧上游五十公里許涪江邊地面)赴任所行走的路線。按照比例,一個手指長的直線距離是400多公里,他要跨過1個指頭(我想在實地上行走至少要500公里吧)。我在地圖上用鉛筆劃條細線……久久地凝視之下,仿佛真看見賈島側(cè)跨于一匹驢子的背上——一個黑點……
文宗開成二年(837年)九月,賈島帶著妻子劉氏從唐朝首都長安出發(fā)遠赴四川長江縣任“主簿”。劉氏坐車,賈島跨驢(隋唐以后,主簿只是部分官署與地方政府的事務官,中國最低級的官位之一)。近兩個月的旅途,他與驢子融合成一體,以一種優(yōu)雅的身影移動了近一千里。
賈島選擇跨驢子實在合乎自己考了26年進士當不成進士、卻認認真真做了26年詩人的身份(跨驢應視為中國詩人的標志之一,對于差一點“只好做一輩子詩”——聞一多語——的賈島來說最為準確)。
這是一次悲壯的、神圣的行程。賈島此行將沒有回頭路。他回不了長安,更回不到已經(jīng)20多年沒有回去的故鄉(xiāng)。賈島一生思歸,有70首詩中用了“歸”字,“歸”成為賈島詩中的一大旋律。
當上這樣的小官,賈島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兢兢戰(zhàn)戰(zhàn)似臨深淵。他說,我忝列縣主籍,敬業(yè)如敬佛。其實他平生志趣雖有做官想頭,取當官之榮,更取當官之閑。他在《讓糾曹上樂使君》詩中說:他樂于汲取南溪之水煮茶,或用此水磨墨給北岳的僧友寫信,做官應對,是我本事所缺,且多病誤了公事,早就不勝任于所謂主籍,更不用說糾曹之職了……
但在長江縣三年,他倒對這里喜歡了。他本性好清靜,送他到這樣清靜的長江縣,太妙了!府衙在夕陽下一片空寂,官吏鎖好門窗下班,官府只剩老蛇藏于古桐,好幾天下雨之后放晴的夜空,一輪久違的明月放置于眾星之中,此縣冷僻,卻藏有佳山好水,到一天下任,還真舍不得走呢!這里與隱者向往的剡溪真差不多呢!賈島說。
唐開成五年(公元840),賈島61歲時遷普州(今安岳縣),任司倉參軍。他到任后,組織講學,政務之余去南樓讀書,他寫了一生中的最后幾首詩。唐會昌三年(843),朝廷升賈島為普州司戶參軍,惜未受命而身先卒,終年64歲。
其實在長江任主簿滿3年之時,當思鄉(xiāng)之苦再一次襲擊賈島:他發(fā)現(xiàn)3年來從未聽過遷南的飛鴻叫喚——這里太偏僻、太溫暖、太安靜了。他思念起故鄉(xiāng),思念起京都,難道我永遠不能回故鄉(xiāng)嗎?
賈島甚至想自己飛到天空叫一聲久違的、飛鴻那樣的鳴叫。
縈回在他心中的“歸”字太沉重了。
賈島終于在一首詩中讓自己從思鄉(xiāng)與遷謫之痛中解放了——他預感長江縣是自己的歸宿——
長江飛鳥外,主簿跨驢歸。
是的,賈島最終回不了長安,回不了故鄉(xiāng),他以跨驢方式離開長安,離開了唐朝。
散文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