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 德
到美國后,才知道我的生日正是愛爾蘭的圣帕特日,這個節(jié)日的裝飾圖案是綠色的三葉草,盡管我不明其意,但覺得很有春天的氣息,又是一個圣使的節(jié)日,這種吻合讓我心中暗喜。
其實,我已很久不慶生日了,因為一年老于一年,真令人恐慌,最好忽略過去,更不要說慶祝了。曾經(jīng)讀美國著名的“一分鐘節(jié)目”主持人Andrew Ronney的雜文,其中有一篇關(guān)于生日的。他說生日時盡管人人對他說“生日快樂”,但因他年長某人幾歲,電視臺則與某人而不與他簽長期合同,他的結(jié)論是生日不值得慶賀。由此可見,不愛慶祝生日也不算異類。
過生日最開心的是小朋友。我女兒從三歲開始就很把生日當回事,弄得我每臨近她的生日,就開始發(fā)愁如何慶祝,因為總不想讓她天真的心失望。我平素不善社交,又不曾留心一些美國的習俗,待生日迫近,便四處打電話求教朋友,學些招數(shù),大概很有些東施效顰之嫌。去年是我女兒五歲生日,她十分重視的,這之前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于是我買了新的游泳池,整修了后院的秋千,沙坑和花壇。生日那天,請來了不少小朋友,彩帶、氣球之類把后院裝飾得花花綠綠。生日蛋糕、小帽、蠟燭、喇叭、送給小朋友的禮品,都是必不可少的。我還為大人小孩各備了午餐,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但見到女兒唱生日歌,打開生日禮物時快樂得像花般綻放的小臉蛋,頓感這番努力很是值得。
我這一向回避自己生日的人,今年今天的這個生日,卻隱隱地觸動了心底的感受?;蛞蛄私衲甑亩爝^于寒冷和漫長,壞天氣連綿不斷,春天遲遲不肯露臉,直到上個周末,才倏然顯出大地回暖,春光明媚的模樣,心情也不由為之一振。以前我曾撰文詠嘆秋日,其實內(nèi)心深處還是最喜愛勃勃生機的春天。風和日麗的時節(jié),抬眼處遍是碧芽新蕾,似乎孕育了很多的未來和希望。在我看來,一個人的生命中無論有多少的艱辛困苦,總還是要懷有一些希望,企盼一些明媚的日子。春天就是那會給你帶來新意和盼望的季節(jié)。今天的這個日子里,我想到了四十多年前,我在家鄉(xiāng)蘇州的老屋呱呱墜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三月的江南蘇州正該是春雨潤物,柳綠鶯啼的季節(jié)。那綿綿如煙如霧的春天,不知何由竟曾是我夢中縈懷的景色,盡管我很小就搬遷到北方,也未及親自領(lǐng)略過。我母親在老家生我的時候,父親遠在北方。他后來告訴我,生我的前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明亮的太陽,還聽到鳥鳴。醒來之后馬上意識到他有了一個新生的女兒。我對他的話一直有些疑惑,不知是否僅是他的杜撰。因為,第一,我是個女兒,他如何能從太陽想到女兒,很有些不通。如果他說夢到的是月亮,似乎更可信些。再者,如果說陽光燦爛,而我的一生至今,歷經(jīng)坎坷,不堪回首,更多有心緒郁郁、愁腸百結(jié)之狀,哪像是陽光普照的光景?當然我也如一切有些迷信的人那樣,喜歡相信所謂的“吉兆”。所以我也多次思索過父親所說,希望從中挖掘出一些更深的意義,比如預(yù)示我是個什么人物之類的。不過迄今看來,我還是一個平平庸庸的人而已。
我長大后,曾回老家的祖屋考察了一下我的出生地。我出生的屋子靠近灶間,窗外是一個天井,其中有一眼玲瓏小井,水位很高,用小木桶輕輕一蕩,便可拔起一桶清碧的井水。夏天用網(wǎng)袋兜一只西瓜,放在井中湃著,取其涼爽。當然這還是沒有冰箱的時代。灶間的另一側(cè)接一條回廊,通到后面的幾間大屋子和一個天井。天井的墻很高,其中有幾株石筍和竹子芭蕉之類的植物,頗顯雅致。天井的地面滿是綠色的苔蘚,還可以找到四處亂爬的小小烏龜。在我的少年時代,這些都讓我感到有趣。后面的堂屋又通到一條更大廊道,廊道另一側(cè)的屋子由我姑姑和表姐居住。我們家族的老宅是一棟龐大的院子,據(jù)我父親說內(nèi)院有亭臺、池塘、假山、花園和祠堂。院子里很大的一片后來變成一個什么工廠。我從未有機會得以窺探這個院落的全貌。盡管這個院子后來變得破破爛爛,被各種住戶分割得支離破碎,但還是被列為蘇州市的文物保護對象,據(jù)說是有一些建筑藝術(shù)價值。由此推斷我父親這一房占據(jù)的地方只是大院的一角,而我出生的房間,從其所處的位置來看很像是過去傭仆的房間。
小時候,我父親很少說起他家族如何,大概懼于當時的革命環(huán)境。1995年他來美國看我,閑談時提到我家祠堂里僅是皇帝送的牌匾就有好多個。據(jù)說我家世代書香,歷史上出了不少進士、狀元之類。我的一個祖上在乾隆末年,從工部尚書進內(nèi)閣大學士,再榮升軍機大臣。要知在清代,軍機大臣即宰相位,一般上書房內(nèi)設(shè)三位軍機、兩滿一漢。我曾祖以一漢人,做到軍機大臣,正可謂位極人臣,吾后代小輩豈不與有榮焉?后來與一位懂些歷史的朋友談此事,他嘲笑我很有些往臉上貼金的意思,未能免俗。其實,這真不是我的本意。試想,以我這樣一個不讀正經(jīng)書,喜歡看點雜書野史之類的人,腦子里常有些七七八八的故事:如今知道自己家族中似乎很有些個顯赫的事跡,如何能不欣欣然?
我還在襁褓間就來到了北方,直到成人。應(yīng)該說我是北方的人。我成長的城市,盡管也山明水秀,可我始終感到生疏。而故鄉(xiāng)的一切,那護城河、石庫門、小菜園、點心鋪,它的氣味、它的生活、它的鄉(xiāng)音卻都使我迷戀。有趣的是,每次回去,蘇州的姐妹們總笑我北方妞皮膚粗糙。可是只要幾天故鄉(xiāng)水土的滋潤,臉龐就變得柔腴起來。我想我的母親是在故鄉(xiāng)孕育了我,故鄉(xiāng)的水土溶進了我的生命,筑成了我的骨血,讓我對她始終懷有那么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感和深深的愛戀。我的母親在去世前不久,有一天突然對我父親說:帶我回南方吧!每當我思索她的話時,都不禁淚水盈眶。我的母親,在她生命將到終點的時候,一定想起了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時代,她家門前的石橋流水,她所熟悉和后來遠離的一切。人的生命就像那一條河,無論流得再遠,經(jīng)歷了多少,它總是系著它起始的源頭。
我在今天的生日里,心里流淌的是一份悠悠的滄桑和懷念,我想到了我的母親,我的故鄉(xiāng)。母親和故鄉(xiāng)永遠是我心中的根,我生命的源泉,無論我漂泊到何處,她始終是我的感受和紀念。在我的生日,我不需要慶祝,我愿將心中的萬般感慨織成一瓣感謝的心香,獻給養(yǎng)育了我生命的慈愛母親,獻給接受了我稚嫩之初的江南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