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銘有
阮章競(1914—2000)是我國現(xiàn)當代著名詩人。1937年12月來到山西太行山革命根據(jù)地從事宣傳和文藝工作,長詩《圈套》和歌劇《赤葉河》等代表作都是在這里誕生的,直到1949年才離開。1963年兩次回太行山走訪。因此,詩人說太行山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1979—1980年還先后尋訪紅軍東渡時的萬榮縣秋風樓渡口、中條山和呂梁山等地的革命遺跡,都留下美麗的詩篇。解放初上小學時,我就唱過他創(chuàng)作的《婦女自由歌》;在大學學習過他的長詩《漳河水》,這是婦女解放的頌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有幸在“四清”運動中和詩人相識,正如詩人在1987年初的來信中所說:“我們是在錯誤的思想指導下,共同參與了一段可笑的戰(zhàn)役而結(jié)識的?!?/p>
1964年8月,我從山西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分配到山西省委黨校任教,10月初就被派往洪洞縣參加農(nóng)村“四清”運動。先在縣城集訓四十天,學習“雙十條”(中共中央關于開展農(nóng)村“四清”運動的兩個文件),人人過關“洗手洗澡”,放“包袱”(檢查、交待問題,輕裝上陣)。11月下旬集訓結(jié)束時,工作隊員中除發(fā)現(xiàn)的個別“四不清”干部送回原單位外,以公社為工作團,以生產(chǎn)大隊為工作隊,分赴各村。我被分配在白石四清工作團南段工作隊。
南段村位于縣城南五公里汾河西岸上。三百多戶人家,派去“四清”工作隊員近百名。這是省委辦公廳,省委黨校,萬榮和臨猗等縣、社干部組成的。進村后,第一次全體隊員會上,我才知道這里是省委書記陶魯笳蹲的點,深感榮幸和責任重大。當時全國“四清”運動還未全面鋪開,晉南地區(qū)只有洪洞和臨汾兩縣做試點,推廣“桃源經(jīng)驗”:人海戰(zhàn)術和神秘化。陶書記化名為“江老師”,前后來過三次。平時看點的是省委農(nóng)村工作部尹發(fā)祥部長,由省委辦公廳兩位十六級干部任工作隊正副隊長。我分在第五生產(chǎn)隊,組長是運城縣公安局指導員衛(wèi)化民,隊員有省委黨校的二人,省林業(yè)局一位青年技術員,兩位女同志:省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高干病房大夫(她與一位護士是陶書記和工作隊的醫(yī)務人員,也參加運動)和《山西四清報》編輯。
工作隊召開全村貧下中農(nóng)動員大會分生產(chǎn)隊討論時,有一位老干部模樣的同志參加我們五隊討論,年過半百,身體魁梧,花白頭發(fā),四方臉,神情專注地傾聽社員的發(fā)言,聽不明白的地方插話詢問,特別是對一些方言俗語,他總是要問個一清二楚記到筆記本上才罷休。過了幾天,他分配到我們隊,才知道是著名詩人阮章競。我異常高興,因為是學文學的,還正做著當作家的夢。我們住在一位貧農(nóng)家中。院子很特別,當?shù)亟凶觥捌降卮蚋G院”。從平地上挖下去十幾米深,院子約150平米,南北長東西稍窄。西面崖上打一開三孔窯洞。我們四位男同志住在南面一間的炕上,詩人住在北面一間內(nèi)。房東住在南崖一孔窯中。院子東南角長著一棵兩丈多高的椿樹,四面崖頂蒿草、酸棗樹叢生茂密。北面地上有一個兩立方米深的土坑,下了雨,院子里的水都流進坑內(nèi)讓它慢慢滲去,這是唯一的排水設施。平時打掃的垃圾和沒用的柴草也倒進坑內(nèi)漚肥,裝滿了漚好了,挖出來擔到地里肥田。東北角有條一米寬的斜坡,供人進出,沒有院門。廁所在斜坡半路崖邊挖進去的小窯洞內(nèi)。
“四清”運動初期工作很緊張,了解情況,發(fā)動群眾,揭開階級斗爭的蓋子。采取土改時期的傳統(tǒng)作法,叫做“扎根、串連”:找到或培養(yǎng)幾個貧下中農(nóng)積極分子,然后依靠他們聯(lián)系和發(fā)展群眾;開始工作隊員只能在貧下中農(nóng)家吃派飯。這個村很特殊,中農(nóng)戶多,貧下中農(nóng)戶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搞得不好,每個工只能分幾分錢紅,分的糧食不夠吃。他們每戶五、六天就得輪流一次派飯,不堪重負。過了一個月,就不得不將派飯范圍擴大到中農(nóng)戶懷包括富裕中農(nóng),大小生產(chǎn)隊干部)。白天詩人和我們一樣,同社員一塊上地參加生產(chǎn)勞動,晚飯后深入貧下中農(nóng)家里了解“四不清”干部的問題。直到晚上12點,大家回來就碰頭交流情況,組長即刻向隊部匯報。
“四清”運動后期,“四不清”干部打倒了,大、小生產(chǎn)隊新領導班子建立起來了。工作隊已退居參謀地位,協(xié)助搞好清理階級隊伍、生產(chǎn)基礎建設,鞏固發(fā)展“四清”運動成果。一有空閑,我就向詩人討教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問題。一天晚飯后,工作組開會前,大家和詩人聊天時,有人間起他的家庭狀況,詩人說有兩個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國家尖端科研單位工作。我以贊嘆的口吻說:“阮老師,你生的這兩個孩子可為國家做出重大貢獻了?!彼犃T微笑著說:“小孫,這可是個嚴重錯誤啊!”大家都笑了,我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孩子是黨和國家培養(yǎng)的。
春節(jié)之后,正是青黃不接時期,為了減輕群眾負擔,暫停吃派飯。工作隊的食堂設在北段(緊鄰南段,曾經(jīng)是一個村,叫南北洪段村)。當時伙食標準每人每天三毛錢,份飯:一個饅頭、一個玉米面窩頭、一碗熬菜。為了改善伙食,在詩人的建議下,派人到水田里撈回一筐大小不等的田螺。詩人親自下廚指導油炸做好。北方人沒吃過,開飯時都是看一眼,沒人動手。詩人一面給大家介紹田螺如何好吃有營養(yǎng),一面做起示范動作,他拿起一個大個兒的,嘴對著田螺的口用力一吸,又香又柔軟的肉團就進到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我也從未吃過,學著他的動作,大膽地嘗了一個小的。詩人連忙問:“小孫,怎么樣?”我說:“還不錯,挺好吃的?!彼⒖桃晕覟榈湫屯其N之,大家才吃開了,田螺很快就脫銷了??匆娒總€人都吃得很香,詩人笑逐顏開,吃他的飯去了。后來才知道詩人之所以對田螺如此感興趣,一是他出生在南方,對田螺格外熟悉。二是1955年創(chuàng)作了長篇童話詩《金色的田螺》,曾獲1980年第二次全國少年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一等獎,并被搬上了銀幕。這部童話詩,就是根據(jù)我國民間流傳的“田螺姑娘”的愛情故事加以改造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作品。
三月份的一天上午,全體工作隊員到工作團去聽報告。我們組里幾個同詩人和山西作家劉江 (時任《山西四清報》主編;住在工作隊總部北段村,每期清樣送來時,小汽車只能停在村外,保密)一起步行前往。春風拂面,楊柳吐出新芽。一位詩人,一位作家,平易近人,一路上和我們聊天,說笑話,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他倆還輪流吟誦毛主席詩詞名篇,抑揚頓挫,聲情并茂,對其熟悉程度和熱愛之情,深深感染了我們每個人。
為了滿足社員特別是青年人學習科學文化知識的要求,工作隊決定協(xié)助生產(chǎn)大隊建立文化室。隊領導把我和黨校其他幾位同志暫時抽出來,在詩人的指導下工作。詩人從選址、修繕房屋,到布置、擺設等都親自指導,還帶頭向文化室捐贈書籍。在題寫文化室牌匾時,詩人先在紙上寫了幾稿征求意見,當工作隊隊長建議將草書改為楷書時,他立即寫成秀美的行書,最后才寫到木制牌匾上。油漆之后懸掛在文化室門正上方,光亮奪目,馬上引來不少社員圍觀,先佇立門口欣賞牌匾,再進去看書。從此這里成為社員學習文化的場所。
在“四清”工作接近尾聲時,空閑時間多了些。為了照顧詩人的身體和工作,隊領導讓他搬到工作隊總部和劉江住在一間房內(nèi)。搬前,同我們?nèi)M成員合影留念。我曾多次到他住處請詩人講毛主席詩詞。詩人對每首詩詞都是一面背誦,一面詳盡講解分析,多有個人見解。我邊聽邊記,受益匪淺。之后,還請他寫了一幅字,寫的是毛主席詞《采桑子·重陽》。這幅字一直珍藏到1986年,分下單元房,有了書房,才請人裱好,過年過節(jié)時掛起來。誰見了都無不驚訝地問:“你怎么能得到阮章競的墨跡?”我便講一遍它的來歷。
聽說詩人要回北京參加作協(xié)會議,“四清”工作即將結(jié)束,不可能再回來了。我趕快送去一個筆記本,請他留言題詞。由于當時看望的人太多,只把筆記本收下了,沒有馬上寫。第二天得知他已經(jīng)走了,我對題詞就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但當“四清”工作結(jié)束回到黨校不久,就收到了他托人轉(zhuǎn)交給我的筆記本,并用鋼筆題了詞,希望我在文學事業(yè)中有所作為。1973年初,我放棄從政的機會而調(diào)到山西師大中文系從事文學理論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并取得一定的成就,也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山西分會一名會員。這同他的題詞對我的影響不無關系。
“文革”期間,1967年秋天,省委黨校工宣隊派我和同事王金鵬赴京到華北局外調(diào)時,順便看望了詩人?!拔母铩鼻埃娙巳沃泄仓醒肴A北局副秘書長(掛職,主要搞創(chuàng)作),未被打成“走資派”?!案锩蟠?lián)”期間,讓他管接待紅衛(wèi)兵工作。在辦公室一見面,我就覺得他精神不佳。坐下問起近況,他就歷訴在接待紅衛(wèi)兵過程中遇到的種種不可理喻的事情,越說越激動,最后氣憤地說:“紅衛(wèi)兵太野蠻!”我出于他的安全計,忙勸他在別人面前可不敢這樣說。
1986年底,因讀了詩人在《文藝報》發(fā)表的一篇批評文學創(chuàng)作中性描寫泛濫傾向的文章,我有同感,于是寫信表示支持,并講了自己的看法。當時不知道他的確切通訊地址,是托《文藝報》編輯部轉(zhuǎn)交的。第二年1月14日收到了他熱情洋溢的回信,說他那篇文章在編輯部放了7個月,派女兒催了一次才發(fā)表的,因此詩人說:“我的觀點能得到你的支持,深以得知音而欣慰?!边€鼓勵我就信中所談的觀點寫篇文章。我讀了回信深受感動,第二天就寫了回信,表示不辜負他的期望,還特別希望他多保重身體。
1990年,我將剛出版的拙著《不平衡規(guī)律新論》寄去一冊。1994年底,我去北大、北師大、人大等首都高??疾焐陥笪乃噷W碩士研究生學位授予權的有關事宜時,曾按信上地址(崇文門東大街20樓二門701號)去看望詩人,敲開門,人家說他早搬走了。詢問居委會,他們也不知去向。從此便失去聯(lián)系,直到從2000年2月19日《文藝報》上得知詩人逝世的消息,深感悲痛。當時就想寫篇回憶文章,一直拿不起筆,可能是還未從悲痛中解脫出來的緣故。詩人雖已駕鶴西去,然而昔日的交往還歷歷在目。今憶之,謹表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