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肇龍

她在我們這條小巷，是為人所稱羨的。夫家有錢，到處有房舍租人，按月有大筆房租入賬。

她的丈夫是獨子，所以只要能傳香火，就算是大功一件——而她也爭氣地生下二男一女，個個算是品學兼優(yōu)。她也是巷子里惟一不用上班工作的人。公公身體好，婆婆早逝，家中沒有閑雜人，她的清閑與優(yōu)雅可想而知。

我們幾乎不記得她穿的衣服、身材或是鞋襪打扮，印象中最強烈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會有意無意地瞄你，打量你，穿透你的口袋；甚至猜想你要去哪里、今天為什么這么早下班、你的頸項上有沒有女人的吻痕等等。

如果你企圖捕獵她的眼光，她會像海邊的燈塔一樣，四處回轉(zhuǎn)掃射；偶爾跟她四目接觸，你會發(fā)覺她的眼光是無辜的、關(guān)心的、無私的、坦然的、友善的。真的，她只是想了解“每一個人”，參與“每一個人”的生活，搞清楚“每一個人”心情的糾結(jié)。她不用嫉妒，不需斗爭，因為她什么都有了。她現(xiàn)下惟一需要的，大概就是去關(guān)心周遭吧。

我們看中一間房子，她不知哪來的消息，立刻跟對方接洽，擔任起中間人的角色。我們裝窮，目的是要殺價，但是她卻跟對方說我們最近買了新車，夫妻兩人都有收入，不是窮人。天呀，這算是仲介嗎？我們的訂金都已付了，這個價是殺不下去了，我們對她恨得牙癢癢的，但是她卻一臉無辜，絲毫沒有歉疚的意思。你知道，她真的是關(guān)心“每一個人”。

她還破壞了鄰長權(quán)伯一家的和樂。權(quán)伯也是一方首富，辛苦打拚多年，如今家大業(yè)大。權(quán)伯的三個兒子，為了爸爸疼愛哪個，或是哪個媳婦較得權(quán)伯歡心之類的問題，弄得彼此反目，經(jīng)常在家中摔碗筷，搞得權(quán)伯的心中悶悶不樂。

大媳婦受過高等教育，精明，沉默守得住口，因此頗得權(quán)伯信任，要她掌柜。二媳婦因分得市場攤位，月入不少，卻總是懷疑公公和大媳婦藏私。她就教二媳婦執(zhí)意分家，二媳婦以死威脅，于是分家。事后，權(quán)伯聽說，嘆了一口氣：“敗在她手上了。”

我們這條小巷子，有很多戶是向地主承租土地興建的房舍，她的樓房高高地俯瞰下去，就像是在代替地主監(jiān)視我們一樣。三號的小范擅自加蓋鐵皮屋頂，隔沒多久，地主就知道了。大家心知肚明，私下都有默契，只要她一出現(xiàn)，我們就默默散開，或是假裝說“哈哈！天氣真好……”等等。有什么重要的事，只要可以大聲說出來的，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事；小聲交頭接耳的，才是大事。而且大家說話，還要同時啟動反雷達裝置，小心留意對面樓上的玻璃窗后面，會有一雙眼睛在望著我們。更夸張的是，有一次凌晨兩點，我要跟內(nèi)人講話，內(nèi)人竟然迅速地將窗戶關(guān)上，窗簾拉起。我說這未免太過分了吧，我要說的只不過是我吃壞肚子的事情而已。

每次跟她碰面，她都投以友善的、無辜的眼光。上回母親跌倒，還是她叫救護車送醫(yī)的。真的，她只是關(guān)心每一個人，但卻弄得我們不知如何是好。

（選自臺灣《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