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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的“拉庫”

2005-04-29 00:44:03俄尼.牧莎斯加
含笑花 2005年5期
關(guān)鍵詞:奴隸主副官起義軍

(彝族)俄尼.牧莎斯加

太陽,斜斜地掛在了卓諾爾庫西北面牦牛山的側(cè)面。陽光顯得極其疲乏,懶洋洋的。就在這樣一個冬日的下午,披著陽光的幾個彝人,在另一個藏民,兩個漢胞的陪同下,相互簇?fù)碇?,由一個士兵領(lǐng)著跨進了縣署里來。那幾個彝人中,有的拿著細(xì)白面做的饃,有的拿著一大把野草,還有的拿著糠饃。他們衣衫襤樓,光著的足丫和腿肚子上還糊滿了焦黃的泥塵。

這些人的到來,證實了傳言很久的那件令人震驚不小的消息,已不再只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那就是在牦牛山西面雅礱江東岸上的窩堡地方,大奴隸主羅五里侯的百姓,因不堪忍受他的殘酷欺壓剝削,揭竿起義了。

胖軍官看見這些人來后,不屑一顧地把這件事交給了劉副官和拉惹來出面處理。也因此,拉惹對這件事有了全面的了解。而讓拉惹感到不敢相信的是:因為胖軍官一時的不屑一顧,然后是與漢嘎嘛莫(意即:漢族老師)的又一次爭吵,到最后在漢嘎嘛莫和劉副官面前,吳倪拉惹的命運莫名其妙地給予了改變。

那幾個人現(xiàn)在就站在當(dāng)年拉惹他們來時,胖軍官和漢嘎嘛莫下棋的地方,等著縣署的決定。而胖軍官和漢嘎嘛莫就在當(dāng)年接待了拉惹他們的會客大廳里,聽著劉副官和拉惹的匯報。

劉副官邊哈著熱氣邊搓著手匯報說:“報告長官,事情的原因是:數(shù)日前的12月15日,窩堡地方的彝胞百姓,因不堪忍受奴隸主羅五里侯的欺壓剝削,在達久布楚、馬日什曲、曲木卡爾、曲木阿說等的帶領(lǐng)下,秘密串聯(lián),在峨做巴卜聚集吃了血酒,鉆了牛皮,向天盟誓準(zhǔn)備武裝暴動。今天前來的這些人,他們手里拿著白面饃、草和糠饃。說的是因為他們無人能夠?qū)憼罴?,就以此來上訴:娃子苦累一輩子終究吃的都是草糠,而奴隸主不做活卻吃白面。他們訴苦說,天好地好,只有奴隸主不好。害人的惡魔有陰鬼和陽鬼兩種,陰鬼可以用做帛和念經(jīng)對付,陽鬼黑彝奴隸主只有消滅了才能對付。他們要求能夠得到縣署支持,殺掉奴隸主、至少把奴隸主趕往老涼山去,不再當(dāng)奴隸主!改當(dāng)漢人……”

“嘿,這關(guān)我什么事!”胖軍官聽著就很不耐煩地打斷,讓劉副官感到吃驚地停下了匯報。

“你這人,又來了!你是不是看見他們來上貢的銀兩嫌少了?!請注意,你可是國民革命軍的一員呀!”漢嘎嘛莫見胖軍官那副德行,毫不客氣地一針見血地說。

“國民革命軍,操他媽的國民革命軍!在卓諾爾庫,誰是國民革命軍?除了我,誰是?”胖軍官毫不示弱地還擊道,“你還到哪里去找?如果不是我,我看你連飯都沒地方去討了!”

胖軍官的這番話是有根據(jù)的,的確也是,在卓諾爾庫,雖名譽上已和外面一樣響應(yīng)了辛亥革命,雖已有著幾個包括漢嘎嘛莫在內(nèi)的原同盟會員為國民黨員,卻真正連個黨組織都還沒有,偌大一個卓諾爾庫,哪怕是一個支部都還沒有……

想到這些,漢嘎嘛莫把語氣緩和了說道:“但,不管怎樣,還是把事情先聽完吧!劉副官、拉惹,說說那個叫羅五里侯的大奴隸主是咋個殘暴的?”

“羅五里侯,他共擁有土地3000多畝,有奴隸140戶。他是個兇殘的奴隸主,除了放高利貸‘雜不達、吃絕業(yè)之外,還定下許多規(guī)矩,向娃子派糧攤錢,明頭娃子每年必須自帶農(nóng)具、口糧,給他無償勞動五至二十天。勞動時不準(zhǔn)休息。有的娃子累得吐血、昏倒,甚至于死在地里。據(jù)報:有個叫曲木列拉的奴隸下地耕田忘記了牽耕牛,他竟然用一根一尺多長的竹簽穿過了列拉的鼻子,牽扯著他當(dāng)牛耕田……”

“殘酷無情,殘酷無情!慘無人道,慘無人道!彝族有諺語說:‘婆婆兇了媳婦逃,主子惡了娃子反。天下競有羅五里侯這樣笨得連熊都不如的家伙!”漢嘎嘛莫聽著聽著就情不自禁地喟嘆了起來。

胖軍官卻把自己的一大堆肥肉堆在太師椅上,呼呼地打響著呼嚕。

“俗話說,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也正是君逼民反不得不反呀!這是命定,這是必然!水能載舟,水也能覆舟,我看他羅五里侯的水是要把他淹沒了!”漢嘎嘛莫深有感觸地說完這些后,凝神坐了一陣,把臉轉(zhuǎn)向拉惹說:“拉惹,告訴我!同是主子手下百姓,假如羅五吉布也像里侯一樣對待你,你會咋個辦?”

“這個?!羅五里侯雖和羅五吉布是同姓同宗的族人,但諺語說‘九個媽媽的兒子,各自九顆不同的心,羅五吉布是不可能像羅五里侯的!”

“我是說,假如一樣,假如……”漢嘎嘛莫若有所思地自己假設(shè)過之后,用很激動的語氣說,“反!就是要反!記住!拉惹,真正的革命就是要反!”隨手把拳激動地砸在了面前的桌面上。

“砰”地砸拳聲把胖軍官從流著口水的夢中著實地驚醒過來。他條件反射似的掏出腰間的槍,懵懂地指向漢嘎嘛莫……說時遲那時快,眼疾手快的拉惹一把搶過了他手里的槍。

“哈哈……你個懶蟲,糊涂蟲!差點要了我的老命!”

胖軍官在漢嘎嘛莫的笑聲中醒轉(zhuǎn)了瞌睡。揉著眼皮拉長個呵欠,從拉惹手中拿回自己的槍,裝回腰間說:“你個瘋老頭,準(zhǔn)有人要要你的腦袋?!?/p>

卓諾爾庫,說具體點是由胖軍官所統(tǒng)領(lǐng)著的縣署,對窩堡來告狀的奴隸百姓,采取的是:叫他們再往越西等處去爭取爭取,只要他們也表示支持,卓諾爾庫也就相機行事。

那幾個來上告的人在胖軍官他們的假意表態(tài)支持中走了。幾天后,便聽人傳來,他們真的又派人到越西去了,聯(lián)絡(luò)起百姓家的親友,他們攜帶銀兩到越西向統(tǒng)領(lǐng)張英處陳情求助。又隔了幾天后,便聽說張英派出了哨官李樹繁帶兵進駐了大橋,派營長費劍侯進駐渦古腳,支持配合起義。,而越西的統(tǒng)領(lǐng)張英之所以愿意這樣興師動眾,一則是因為他接受了起義百姓的銀子,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辛亥革命成功,康區(qū)也正是改土歸流之際。于是,張英以“改漢”為條件表示了支持。張英是看到自己既有利可圖,又附大勢所趨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的。而卓諾爾庫卻不一樣了,他們不知道越西張英的目的,沖動、頭腦又簡單的胖軍官,聽說越西方來人時,只單純想到應(yīng)該由他得的功勞將被他們在自己的眼皮底下?lián)屪?,便再一次不聽漢嘎嘛莫的智謀相勸,草率地做出了決定:以“打財喜”的目的,由胖軍官親自率領(lǐng),留守劉副官和漢嘎嘛莫,帶上拉惹,拉上數(shù)十人的隊伍前往起義地假意支援。

拉惹跟著胖軍官,拖著懶懶散散的隊伍,只派了哨兵翻山前往窩堡偵察起義情況,而其他的人員休整待命,相機準(zhǔn)備翻越越爾各山埡口,到山那邊的窩堡去。這時,已到了次年春天。滿山的索瑪花早已盛開,春鳥已在山林間婉轉(zhuǎn)鳴叫,滿山滿溝里春意盎然,暖意融融,就連干涸過整整一個干水季節(jié)的大小山溝已有濕濕的泉水粼粼地流淌冰凍過的沼澤,又濕濕地泥濘起來。

“報告長官,達久布楚等100名彝胞百姓,在窩堡峨做巴卜集結(jié),殺一只雞、一只羊、一頭牛,喝了血酒、鉆了牛皮后,高舉長矛、大刀、火槍,抬著土炮,向奴隸主的寨堡猛烈攻擊。連天的炮火響了數(shù)天,震撼山野的吼聲余音還在回響。殺死了羅五佐達、羅五你達、果基爾且三個奴隸主。還把羅五日木、羅五勒莫

兩位奴隸主抓了起來。窩堡的起義已經(jīng)勝利了!我們是否考慮不再前去?!”派去偵察起義情況的哨兵回來報告說。

吳倪拉惹聽見哨兵在胖軍官面前匯報這些情況時,躺在離胖軍官不遠(yuǎn)的一處草地上,正望著蔚藍(lán)的天空、天空中向西飄移而去的云朵,癡癡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說實在的,他對于跟隨胖軍官出征出來,心情是非常復(fù)雜的,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行動是否屬于正確。來之前,他就猶豫過。但是漢嘎嘛莫給了他鼓勵,給了他力量。不知咋的,那漢人老頭這許久以來在拉惹面前鼓勵著說:“拉惹,是革命就是一定要反!”打從那天那些彝族同胞們來縣署,他在聽了劉副官的匯報和拉惹的轉(zhuǎn)述之后,說出了這句話。這句話一說出這么久以來,他就仿若找到了真理似的,一次次一遍遍地不厭其煩地翻去覆來地講了又講。他仿若根本不擔(dān)心拉惹和劉副官、還有胖軍官,會像彝族人關(guān)于“菜煮的次數(shù)多了就不鮮美,話說過了就顯得輕佻”的諺語那樣,嫌他無聊。他只是一味地只要講上一段話,就得說上這句話。對了,按他的話就是“強調(diào)”來著。但“強調(diào)”是什么意思?拉惹問過,漢嘎嘛莫的回答卻讓他一直似懂非懂。管他的,反正意思是說這句話和它本身所含的內(nèi)容很重要罷了。想起重要,是的,重要!那么,又是什么最重要?是什么?是《撒木撒鐵》,對,和兒子一樣重要的,是夢寐以求的書,而漢嘎嘛莫已經(jīng)告訴了他,《撒木撤鐵》就是革命、就是造反,就是推翻壓迫人的人,就是革命斗爭,斗爭中的流血!?現(xiàn)在,有那么多的同胞在起義,他不知道他們的做法到底算不算革命。如果算,那么,對羅五吉布,他——吳倪拉惹,是否也應(yīng)該革命呢?

“要革,終久是要革!但對于吉布這樣開明的主子革命,也得是文明的革命!文明的革命!”漢嘎嘛莫也曾回答過拉惹的這個問題。他很認(rèn)真很耐心地給拉惹說:“文明的革命,就是不用槍不用刀,讓他接受革命,支持革命,參與革命?!?/p>

“這,可能嗎?”是的,這可能嗎?!

拉惹跟著胖軍官去支持窩堡起義沒成行,從樟木溝回到了卓諾爾庫。接著,在卓諾爾庫又呆了些日子 。

當(dāng)起義發(fā)展到在大橋成立了“改漢法庭”,并聽說勝利了的群眾,個個揚眉吐氣,歡天喜地,殺豬宰羊,慶祝起義成功和翻身解放。奴隸主的土地和財產(chǎn)被全部沒收分配。許多人還“改漢”,挖了鍋莊,學(xué)著漢人打起高灶,改穿漢人服裝,睡高床,掛門牌,供奉天地神祖,過起了自耕自食的自由生活。還聽說起義已波及了扯羊拉達和更遠(yuǎn)的地方。三月間,各地500多名百姓代表匯集在大橋開會,對在押的奴隸主進行審判治罪,并由窩堡起義領(lǐng)袖達久布楚、馬日什,曲、曲木阿說介紹起義經(jīng)驗,發(fā)動和鼓舞了群眾,把更大規(guī)模的“改漢運動”——拉庫起義戰(zhàn)爭,推向了一個新高潮。

那天,抱著一則是看看稀奇,同時順路回扯羊拉達家里看看的目的,拉惹隨同代表卓諾爾庫縣署來大橋參會的漢嘎嘛莫和劉副官,到了大橋。不想,做夢都沒有預(yù)想到的,是在這樣一個非常的地方非常的時候,毫無準(zhǔn)備地和失蹤了多年的親哥哥拉毅相遇。哥倆相見時,的確都激動地淌下了熱熱的淚水……

哥哥拉毅,跟隨貓兒溝的本家本姓吳倪·克比布達,也參加了起義隊伍,而且已是個堅強而勇敢的戰(zhàn)士。經(jīng)哥哥引見,拉惹也見到了本家本姓中久負(fù)盛名、而嘴皮上天生有個小裂縫的吳倪·克比布達,他是個很果斷又和藹可親的人,個頭比哥哥拉毅稍矮一指,眼珠子轉(zhuǎn)得非??欤豢淳椭浪峭τ心懥亢椭侵\的那類人。他給拉惹的印象正是這樣,拉毅把拉惹帶到他面前,一經(jīng)介紹,他就情不自禁地?fù)肀е钦f:“哎——啊——喔,你看,你看!真是算死了的人重又活過來相見了!!哦,你們看,你們看!”

“窩堡的羅五里侯,是不是也被殺掉,或者抓來?”和拉毅他們見上面,敘夠了情后,拉惹很自然地問了這個問題。

“哎!別說了!達久布楚他們派人到冶勒的尼克約呷、尼克列且和大橋的加諾阿且等人處串聯(lián),商量互相配合行動。本來計劃是在起義的時候,把羅五里侯呀那些奴隸主全部誘騙到一處,全部殺掉??墒鞘聶C泄露,只殺掉了羅五佐達、羅五你達、果基爾且三個,其余全跑了!”說這話的人站在吳倪·克比布達身邊,頭發(fā)蓬亂,衣衫襤褸,腰間系著根麻繩,麻繩上斜腰別著一把帶鞘的寶劍,人顯得很精神。看來他也是個起義戰(zhàn)士。

“事機泄露?!他們跑到哪里去了?”

“有人看見他們逃進了深山老林里去。”

“哪匹山?”

“先說是窩堡靠背這邊的牦牛山,又聽說已經(jīng)逃到東邊更遠(yuǎn)的小相嶺那邊去了!”

“咋不追?”

“追啥?我們勝利了!把他們攆回老涼山去了也好嘛!”

……

“彝族百姓們,那次你們的代表來越西給我說你們彝人,古時沒有娃子,以后出現(xiàn)了剝削,才分為白彝、黑彝、現(xiàn)在黑彝奴隸主要抽你們的子女當(dāng)娃子、當(dāng)丫頭,強迫放‘雜不達,服無償勞役,還要打你們賣你們。是的,這樣的剝削,你們受不了,是應(yīng)該把黑彝奴隸主消滅掉。我說過,彝人也要和漢人一樣,要挖鍋莊、供天地、釘門牌、立碑?,F(xiàn)在,我受李哨官的重托,在此表態(tài):鄙人費某和李哨官帶兵前來,就是來支持你們起義!……”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講著話,所說出來的話讓人聽來著實激動。吳倪·拉惹和哥哥拉毅、吳倪·克比布達、還有那個起義戰(zhàn)士的談話被這一切打斷。

拉惹聽了一陣,又從旁人那里知道,講話的那個軍官,正是越西縣署張英派來支援起義的部隊頭領(lǐng),叫費建侯。他同時已了解到,越西來的這個叫費建侯的漢官,和另一個叫李樹繁的哨官一起,此次前來帶了兩個營的兵力,一營是一個叫沙馬五薩的人率領(lǐng)的越西起義軍,一營是由一個姓陶的營長率領(lǐng)的漢軍。他們來后,就親自駐扎在大橋。

“人生下來都是一樣的,為啥只有白彝的女兒作丫頭、兒子作娃子,黑彝作主子呢?聯(lián)合起來吧!把黑彝奴隸主斬盡殺絕!”講話的人已經(jīng)換成了一個彝族人,他高聲激昂地講著。隨著,下面的群眾也都振奮地隨著他高聲齊呼起來——“把黑彝奴隸主斬盡殺絕!斬盡殺絕!斬盡殺絕!”

人們像沸騰了的油鍋,群情激昂,足可融化天神地靈,感風(fēng)動雨。像巨大的震雷撼動著天地……

拉惹還看見了荷槍實彈的起義戰(zhàn)士,把黑彝奴隸主押上斗爭臺,窮苦和受過壓迫的人們蜂擁而上,對其進行數(shù)落、批斗……

一年多來,曾在大橋會議上高聲講話的漢官費建侯,因為他們把部隊從大橋一直到曹古壩、大鹽井、拖烏和魯壩一帶為一路,從馬關(guān)山一直到窩堡一帶為另一路作了起義軍的武裝后盾。轟轟烈烈的起義也著實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擴展。就在這時,當(dāng)拖烏、冶勒、結(jié)尾等地的千多名彝人起義軍,在首領(lǐng)的率領(lǐng)和漢兵的支持下,將當(dāng)?shù)毓?、羅五、羅洪三支黑彝奴隸主圍困在大鹽井、勒帕溝,起義將取得更進一步的勝利時,越西縣署的張英莫名其妙地下來一紙命令:下

令所屬部隊停止支持起義,并派了參謀和副官到大橋來調(diào)停,迫使起義隊伍撤離,甚于解散。剎時間,風(fēng)云突變,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起義隊伍的局勢從主動變?yōu)榱吮粍影ご颉?/p>

就在這個時候,卓諾爾庫里,在漢嘎嘛莫、胖軍官、還有劉副官與拉惹他們之間,也發(fā)生了讓拉惹改變了命運的那件事情。

據(jù)可靠情報說:被圍困在大鹽井、勒帕溝的奴隸主,派人攜白銀三千兩,連夜翻過小相嶺的陽糯雪山,到越西統(tǒng)領(lǐng)部向張英行賄,懇求援救。張英應(yīng)允,并已派人前來大橋。

與此情報稍早一點,就是在1915年6月間,外逃的奴隸主羅五里侯等,糾集武裝力量向窩堡進行反攻。當(dāng)?shù)仄鹆x群眾卻因為連續(xù)來的勝利放松了回?fù)襞`主反撲的思想,毫無準(zhǔn)備地遭到突然來的反擊時,措手不及吃了敗仗,退往雞腳山巖洞。憑借地勢險要與奴隸主武裝周旋的同時,趕緊籌集了1200塊銀元,來到卓諾爾庫縣署求援。胖軍官在接到1200塊銀元后,派出劉副官帶兵前去救援,也算解除了起義群眾的危險,讓起義軍重整旗鼓、乘勢回馬,又奪回了窩堡。

而卓諾爾庫接到越西方的情報,已是在9月的秋季間了。

聽了這個情報,拉惹心里擔(dān)心著哥哥拉毅,到了深夜,和劉副官躺在一間屋子里,他便也一直還未能入睡。

大約是在子夜時分,拉惹聽見窗外有塞塞搴牽的人走動。過了一會兒,便聽見漢嘎嘛莫打開自己的房門,壓低著干咳的聲音,走進了胖軍官的屋子,拉惹躡手躡腳地附到窗欞上望出去,胖軍官的屋子正好與拉惹他們的正門相對。那邊的門緊閉著,門外側(cè)的月光下站了四個崗哨。一切照舊往常,只是今晚那屋子里的燈光一直在亮著。過了許久,門終于打開。從里面先走出胖軍官,然后是兩個彝人遮掩著臉跟著走了出來,在院里抬手和胖軍官打過手勢招呼,便躬著身走出了縣署大院去。胖軍官目送著那倆人消失在月光下的大院門外后,轉(zhuǎn)身走進了屋子,把門關(guān)上。拉惹也又輕手輕腳回躺到床上。他剛躺下,劉副官便爬起來趿拉著鞋子開門出去方便。劉副官出去剛一會兒,拉惹又聽見從胖軍官屋里傳來了一句高似一句的爭吵聲。劉副官走回來,也凝在門口把鞋子穿好立在那里,把腰間隨身帶著睡覺的槍械摸了摸,聽著胖軍官和漢嘎嘛莫的爭吵。

“你個傷風(fēng)敗俗的。見錢眼開!見錢眼開!哎,在這節(jié)骨眼上呢!”漢嘎嘛莫。

“嘿嘿,不乘機多撈點銀兩,拿什么來給你送終養(yǎng)老?你嚷個啥?早說過,我可沒有那么高的覺悟!”胖軍官。

“混蛋!混蛋!我要上省城去告你!我要想辦法撤了你的職!”漢嘎嘛莫說,“敗類。敗類!國民黨將毀在你這樣的混蛋手里!”

“你才是混蛋!媽的,老不死的,小心老子把你斃了!免得你多嘴爛舌,知道得太多了!”胖軍官說,“再說,他羅五吉布還不是你的學(xué)生?”

“你敢!你有本事現(xiàn)在就把老子斃了!”漢嘎嘛莫說,“是我學(xué)生又怎么樣?可你懂得嗎?順歷史者昌,逆歷史者亡!”

“我只知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句話,誰對得住我、我?guī)驼l!”

“好!有種,有種!我這會兒就連夜起程上告你去!”漢嘎嘛莫說著,就看見他怒氣沖沖地打開了門。

就在漢嘎嘛莫剛跨出一只腳來,他身后便真的響起了槍聲。而就在他晃過身子斜靠著門枋側(cè)轉(zhuǎn)身,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屋里的胖軍官斷斷續(xù)續(xù)“你……你有種!”地說著下滑癱倒的當(dāng)兒,“砰”!院子里又響起了一聲槍聲?!吧诒?,就地趴下!”幾乎是槍聲和劉副官的命令同時發(fā)出。

四個哨兵就地臥倒的瞬間,劉副官已噌噌地貼近在了胖軍官門外的墻上。

拉惹看見這一切,反應(yīng)性地掏出槍握在手里跑出屋,跟在劉副官后面貼在了胖軍官門側(cè)的另一邊。

過了一會兒,見屋里再沒有一點動靜,劉副官才揮手示意哨兵起來,招呼了拉惹現(xiàn)身上前探望:屋里的胖軍官,頭正對著門外撲倒在血泊中,打了漢嘎嘛莫的手槍落在腦前的地上,漢嘎嘛莫斜倚著門框,血在他胸前汩汩地往外冒著……

“后面那槍是哪個打的?哪個”劉副官進屋蹲下身在胖軍官的鼻息上探了探,確定他已死了。猛地立起身來,惡狠狠地道,“拉惹,是不是你?!看,你還把槍握在手上!來人,把拉惹看起來!”

拉惹聽劉副官這樣一來,才注意到了劉副官的槍是掛在腰間的槍匣里的。是的,此時,只有他拉惹一人是把槍握在手上……可是,沒有啊,拉惹沒有開槍啊!

哨兵已把拉惹捆綁了起來,這時,門邊的漢嘎嘛莫“哎”地嘆口氣,醒了過來。見劉副官和拉惹,還有哨兵們的這些模樣,用力掙扎著說:“劉、副,不,侄兒,不要對拉惹這樣!我給……你說……過,不是這個意思!”

“不,幺爸!這……”劉副官見老人醒來,舉步上前跪在他面前欲扶起。

“不,不用!已,已沒用!”漢嘎嘛莫盡力搖著手叫劉副官不要扶起自己,“不要動我,還可多挺一下!拉惹,都……都這節(jié)骨眼上了,實話告訴你:劉副官。是親,親侄兒!你趕快回去吧!找你的哥哥拉、拉毅回去,大勢所趨,起義是無望了!剛才、是吉布帶著人來過。記住,拉……惹,革……命要、要……但已給別人許下的諾,劉副官——侄兒,你,過幾天,還是帶兵去協(xié)助羅五里侯回、回窩堡去。但,記住,不允許,你和士……士兵向彝族人,開、開、開……”漢嘎嘛莫沒能把最后一個字吐出來,便斷了氣。劉副官和拉惹卻也知道那是個“槍”字,就是拉惹夢寐著弄回扯羊拉達去的“槍”。劉副官一把摟過漢嘎嘛莫抱著,“都是為了我啊,都是為了我!幺爸幺爸!”地嚎哭起來,拉惹站在他身后,不禁淌出了淚,一是為老師送終,二是……卻說不出為了什么。

就在這天夜里,拉惹趁著月色離開了卓諾爾庫。是在漢嘎嘛莫和胖軍官之間的矛盾最終激化,以至倆人都死在了血泊中的時候。漢嘎嘛莫是胖軍官打死的,但胖軍官呢!他,拉惹是最后把槍提在手上的人,但槍響之后,他才在劉副官之后跑出門去的。到底是誰打死的胖軍官?劉副官說,他也不知道。但他叫拉惹放心地回去,卓諾爾庫的一切事,包括漢嘎嘛莫和胖軍官的死,都由他去應(yīng)付就是了。

這是下弦的月亮,前半夜出來得挺晚,但下半夜卻是一直亮著的。

拉惹在根本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秘密愿望的情況下,就這樣匆匆離開了卓諾爾庫。槍,子彈!這該死的東西!

管他的,反正槍回到了自己手里。槍,拉惹想到,他將不允許任何人從他手里把這槍拿走!槍啊,除非拉惹死去了維護它的能力了;槍啊,殺死了漢嘎嘛莫和胖軍官的是槍;槍啊,拉惹除了身上的駁殼槍之外,最終未能拿回扯羊拉達的東西……沒有拿到起很多很多作用的槍支彈藥,像羅五吉布叮囑的一樣拿很多很多的槍支彈藥。

拉惹從卓諾爾庫出來,打馬上路,在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中一陣猛跑,早跨過了河壩,早爬上了坡,晃眼就爬到了這山埡口頂上來?,F(xiàn)在,再幾步,從山埡口往下,就是大橋壩子了。他將在大橋找到哥哥,然后折身翻過峨瓦梁子,走勒帕走回扯羊拉達去。到

這山埡口,他就翻身下馬就勢倒在路邊的草地上躺了下來,馬在身邊停下腳步慢吞吞地啃著草。躺下,拉惹便又想起了這么多,想起了槍,他便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槍,是的,槍!摸到了槍,他卻又想起了哥哥,拉毅——拉毅,現(xiàn)在,讓拉惹最牽掛的又是哥哥拉毅!想起拉毅,那天大橋見了面后,他又跟吳倪·克比布達走了?,F(xiàn)在拉惹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哪里?而要去找他,拉毅一拉毅,哎,你到哪里去了?!

想到拉毅,拉惹也就翻身坐直了身子。他想抽支煙,摸出煙和火,但最終沒有點上。一陣山風(fēng)吹來,冷冷地,拉惹感到后背上汗?jié)窳说囊律奄N在身上是冷冷的。身邊的馬,也仿佛被這一股夜風(fēng)吹冷了一般,“嘟嘟”地打了個噴嚏。猛然,路坎兩側(cè)的密林里,“呀呀”地飛出幾只夜鳥,驚叫了幾聲,黑乎乎地在月色中晃著翅膀向山下的溝壑中消失了身影。拉惹在沒看清那飛出的鳥時,警覺地摸出了腰間的槍,一骨碌順勢就地臥倒在一個小土丘下??匆婏w出的鳥,他長長舒了口氣把槍放回槍匣,準(zhǔn)備起身去騎上馬。

“起來!告訴我們,你是誰?”

拉惹只注意到土丘前的動靜,冷不防就在他屈腿立身的瞬間,從路邊的密林中閃出幾個端著槍拿著刀的彝人,遲了,從身后來的一個人已把槍口直直地抵在拉惹的后背。

“拉惹,吳倪·拉惹!你們又是誰?”

“拉惹?吳倪·拉惹不是在卓諾爾庫城里嗎?別撒謊了!你到底是誰?”向拉惹問話的那個人說著躬著身前來看拉惹的臉。

“別看了!他確是拉惹,我聽得出!”吉布,說這話的那個人是羅五吉布。他怎么會在這里?他們又在這里干啥?“拉惹,你不在卓諾爾庫,半夜匆匆馳馬要干啥?”

“回扯羊拉達?!?/p>

“咋個是三更半夜的?”

“胖軍官死了。漢嘎嘛莫也死了?!?/p>

“劉副官呢?”

“他明天帶兵去履行給你們的承諾?!?/p>

遮掩著臉,給卓諾爾庫的胖軍官行過賄,匆匆走出縣署大院的那幾個人,正是羅五吉布他們。他們出來后,躲躲閃閃地走得很慢。當(dāng)吳倪·拉惹打馬爬上山埡口時,他們迅速躲進了兩旁的密林里,原以為是來了不少人,等在密林中看了許久,見只有拉惹一個人,便也就現(xiàn)身出來了。

“你們,也要回扯羊拉達?”拉惹問。

“哪里哦?這起義讓我們已是人不人鬼不鬼,有家都不能回了。拉惹,你不是不知道。”羅五吉布聽拉惹這么問,便知道拉惹一直跟著卓諾爾庫的漢嘎嘛莫他們,所以不像其他已起義的人那樣用得著防備。而他們的行動,卻是準(zhǔn)備抄小路繞過大橋,到大鹽井、勒帕溝,然后折回來,過幾天和卓諾爾庫的漢軍按計劃聯(lián)合,再打過窩堡去的。羅五吉布是不會把這些告訴拉惹的。雖然,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非常時期都還像往常一樣融洽,但畢竟吉布已屬于了那個被起義斗爭的階層中的一員,拉惹雖還沒有參加起義,但他也屬于起義階層中的那一面。

“但扯羊拉達,畢竟是你的管轄領(lǐng)地?!崩潜静幌胝f出這句話的。因為就在羅五吉布說出那句話時,他想起了漢嘎嘛莫對他說過的話:革命,革命就是《撒木撒鐵》,而此時,他又想到的,是對羅五吉布,漢嘎嘛莫也說過:要“文明”地革命!但他拉惹到底革不革,針對羅五吉布他革不革命,說真的,他想都還沒想定過。即使要革,也得用“文明”那一套。他在一瞬間想到這里,就想到用不著和羅五吉布把關(guān)系搞僵,他便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的領(lǐng)地?我的管轄?嘿,拉惹,別挖苦我了!本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剛才就把你殺掉了!”羅五吉布仿若很氣惱,但也看得出他對拉惹還是友好的。“你剛才說,胖軍官和漢嘎嘛莫死了,那到底是咋回事?”

吳倪拉惹把所知道的事情全給羅五吉布講了,末了補上說:“我走了,我得趕回扯羊拉達吶!”“哼哼,拉惹,你也是!”羅五吉布聽見拉惹提出回扯羊拉達的要求,便翻了臉說,“不想想,遇上了我們。雖看在以往的情份上不殺你,但你也不能離開我們了!你也得像你的祖輩那樣,在我身邊當(dāng)勇士!至少,你得跟著我!”

說完,就把拉惹的槍繳到他自己的腰上,然后叫兩個人押著拉惹,自己騎上拉惹的馬,開始抄小路離開山埡口,朝大橋方向走去。

天剛麻麻亮起來的時候,羅五吉布他們帶著拉惹,早已躲過起義軍的駐地哨兵繞過大橋,出現(xiàn)在了大橋壩子?xùn)|北面的峨瓦山梁子上。羅五吉布便叫手下的人和拉惹,找到一個密林處,留一個人守著崗以外,其他的人躺在厚厚的松林落葉地上睡起大覺,準(zhǔn)備等到晚上再趕路。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令羅五吉布沒能估計到的,是在他們睡得正酣時,拉惹那匹馬的足印被大橋的起義軍發(fā)現(xiàn),起義軍順著馬蹄追來,早已把他們包圍了起來。在起義軍到來之前,雖一夜未睡但沒有一點睡意的拉惹,在那個被吉布安排站哨的人也倒在一棵松樹上打盹人眠之后,看他們都已睡沉,他想到了跑。他輕手輕腳地從躺在身后的羅五吉布胸前的松毛地上,拾起自己的槍,起身,走去,牽了自己的馬專門選松毛很厚的地方,以防讓馬踩出響聲地離開了他們。

吳倪·拉惹在半路上被起義軍碰上,帶回起義軍營地。抓住他的那幾個人不認(rèn)識他,但他們聽拉惹自我介紹后,只是不準(zhǔn)他有其它行動多少帶有強制性卻又有禮貌地把他帶到營地。走攏營地,在一間大木棚外的木柵欄邊上拉惹吃驚地看到了羅五吉布和其它幾個人,被嚴(yán)嚴(yán)實實的捆綁在了上面,看得出起義軍向他們進行過體罰。羅五吉布耷拉著腦袋。拉惹走過去在他面前立了一會兒,便搖著頭跟隨與自己同行的兩個起義兵,繞過木樁進了柵欄里的院子。

“喲,拉惹原來是你!”聽見有人說出他的名字,他才抬頭看清,在木棚檐下有個人沖他笑著走過來。

“我們見過,和克比布達、還有你哥哥拉毅一起!”原來這人,就是那次拉惹和哥哥重逢時在見到吳倪·克比布達時站在他身邊的那個起義軍戰(zhàn)士。“噢,我們見過,見過。你……”。拉惹可是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百Z三玉,我叫賈三玉。你哥哥拉毅知道的”賈三玉連忙說。“哥哥,噢,拉毅,他在哪里?”拉惹聽見賈三玉說出了哥哥的名字,連忙問道。

“他跟著克比布達,正在大鹽井和勒帕溝一帶的前線。拉惹,太好了,你能來起義軍中真是太好了。只是你先把這個放一放,我要招待招待你了”!賈三玉說。“不了,不了!我這次來是找哥哥……”隨著,拉惹把漢軍要來攻打他們的事復(fù)述一遍。

“這個很重要,我派人到克比布達處說去得了”

“你們這里可要多加小心為好,離卓諾爾庫這么近?!?/p>

“不礙事的,不礙事。走、走、走,我說過了的話豈能就算了呢?我要招待你的嘛!”賈三玉!

在起義軍的營地,拉惹在那個起義軍戰(zhàn)士的挽留中玩了一整天,并打聽到了自己的哥哥拉毅跟著吳倪·克比布達,正在大鹽井勒帕溝一帶的前線。卻只有這次,拉惹弄清他叫什么,他們之間也才算有了初步真正的了解,拉惹知道了他在起義軍中還是個較有影響的頭領(lǐng)。

……

“哪一個?”拉惹從大木棚屋里出來,本想把木門

輕輕帶上,不想弄響了腳邊的一個什么東西。睡在屋檐下的一個起義戰(zhàn)士掀開身上的什都瓦拉(彝族一種純毛服飾),抓起身邊的長矛立起身來問道。

“是我!拉惹!”拉惹見那個人起來,走過去對他說,“你睡吧,沒事的。只是賈三玉這回睡著了,我不好打攪他,而我又實在是需要趕到大鹽井或者勒帕溝去!過一會兒,月亮就出來了,我準(zhǔn)備趁月色離開這里。請你幫我在他起來后轉(zhuǎn)告他:請他一定要在漢軍到來之前就把隊伍轉(zhuǎn)移了!”

那個戰(zhàn)士對拉惹點點頭,目送著他跨過院子牽了馬出院,便倒回原地繼續(xù)入睡。

拉惹出得柵欄院來,跨上馬,準(zhǔn)備離開。但他下意識地望了望被捆在木樁上的羅五吉布。然后,打馬步行。走不多遠(yuǎn),他停下馬在那里立了好一會兒,終于放輕馬的腳步,改變主意折轉(zhuǎn)身來到羅五吉布面前翻身下馬。他在羅五吉布面前又猶豫了一陣,最后,他動起手來:為羅五吉布解去繩縛,并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馬背,然后,牽著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們把賈三玉也殺了!費軍官也被調(diào)走,漢兵也全都撤走了?!?/p>

眾人聽見這樣的報告,都驚得目瞪口呆地坐著,顯得很悲傷又無奈地你看我,我看你。而讓眾人更加吃驚的是后面的消息。

“上面不是派了個周書記來調(diào)停嗎?”拉惹知道,自從那個從西昌寧遠(yuǎn)府來的土司都文光來了以后,他表面上以協(xié)助調(diào)解為幌子,暗中卻用所帶來的軍隊與黑彝奴隸主軍隊勾結(jié),并把黑彝奴隸主的代表——越西的果基木黑和窩堡的羅五里侯等人偽裝成漢人,偷偷帶了銀子到成都去告起義軍。那時,消息傳到起義軍方面,起義軍便也派了達久布楚、馬日什曲、尼克約呷等人,帶著銀子由費建侯領(lǐng)著前往成都控告黑彝奴隸主。聽說雙方在成都官府堂上斗爭,后來是成都官府又派了一個姓周的書記官來這里解決。想到這些,他便打破眾人的沉默問道。

“哎,別提了!聽說他得了黑彝奴隸主的許多銀錢,還宣布了‘不管怎么改,黑彝奴隸主是要統(tǒng)治彝族百姓的呢!現(xiàn)在,他又指令漢兵同奴隸主的軍隊一起,一路打了過來!”

拉惹聽到這里,也和眾人沉默了。

“聽說,哎!該死的叛徒出賣,馬日什曲和加諾阿且等人也被他們殺了!”不知道誰提起了這件傷心的事,事實上是眾人個個早已知道,只是誰也不愿提起,而一直沒有這樣公開說過而已?!艾F(xiàn)在,他們正到處打搶和屠殺著我們的人啊!”

“那些來幫助我們的漢族農(nóng)民們呢?”不知道誰提出了這句話。

“聽說在惡霸趙三貢的壓制下也不能再來支持了!”一直埋著頭的吳倪·克比布達終于開口說話了,他是拉惹他們這幫人的頭領(lǐng),一說話眾人便把目光齊刷刷地轉(zhuǎn)向了他,悲涼的眼光里都含滿了希望他作出決策的等待。

“撤!都到街街地方的那個巖洞里去!在那里,我們既可讓自己有個安身之處,又可借那里的有利的地形抵擋他們的攻打!”吳倪·克比布達環(huán)視了眾人一遍,咬咬牙說,“拉惹,你是見過世面的人,由你帶著些人留在這里壓陣掩護,抵擋他們,實在不行時就跟著撤來!”

人們開始向三代村的街街巖洞撤離。

拉惹帶著吳倪·克比布達留下的入,掩藏進了溝谷里的竹林或樹林里。奴隸主和所勾結(jié)著的漢兵,也正在黑壓壓地向拉惹他們所在的方向搜尋而來。

九百米、八百米、七百米……已越來越近。

林子里的鳥兒也銷聲匿跡,獐麂早跑得個沒了影子,就連風(fēng)也仿佛預(yù)示著一場惡戰(zhàn)就要暴發(fā),屏住氣沒了一絲絲兒的動靜。拉惹他們躲在密林里看著奴隸主們和漢官的兵,一步又一步地向他們逼近著。

“拉惹阿妞(下輩喊上輩的尊稱),你以前打過仗嗎?我真有點害怕?!碧稍诶巧磉叺?,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他兩眼也和眾人一樣緊緊盯著前方,悄聲卻含滿崇敬地向拉惹說道。

“沒有!”拉惹轉(zhuǎn)頭看了看他,心里不禁感到?jīng)鰶龅?。是啊,這樣小的男孩,也參與了戰(zhàn)爭。

“哦,那你怕嗎?”

“不怕!為了自由總得有流血,有流血大不了就是犧牲了自己!”吳倪·拉惹說這話的語氣是很肯定的。咋不是呢?想想自己的過去,又想想自己的將來,從哪一點來說都是這樣。是漢嘎嘛莫對自己說的革命就應(yīng)該有犧牲,沒有犧牲哪來的《撒木撒鐵》……是拉毅他們教育了拉惹,是……

“那我也不怕了!跟著拉惹阿妞您,我什么也不怕了!”

“……”

六百米、五百九十米、五百八十米……

拉惹和身邊的戰(zhàn)友們都一個個睜大了眼睛,屏緊了呼吸,拿槍的都推上了子彈,拿刀的刀都出了鞘……

“啊——!別打我!別打我!我的頭人啊,別打我,我投降我繳械!”在這緊要關(guān)頭,一個埋伏在小溝對岸的戰(zhàn)士,突然間竄出密林,把手里的長刀用雙手舉過頭頂,瘋也似的向正在步步逼近的敵人跑去……正在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胡亂搜尋的敵人,猛然間都端直了槍械向這個人顯身跑去的方向壓過來。

拉惹和戰(zhàn)友們驚悸地看著他跑近敵人,看見他跑去跪在敵人的面前,看見他把刀齊放在身前,一只手抹著淚一只手指著拉惹他們埋伏的地方指劃著,看見一個彝人甩出鞭子在向他抽打……

“砰!”

不知誰沒來得及得到拉惹的許可,扣響了手里的槍,拉惹和身邊的男孩子還有戰(zhàn)友們,看見那個叛徒在槍聲中倒了下去。隨即,那邊的敵人一個個俯下了身子,并向這邊開來密集的槍彈。這邊的人也放起了槍,一場惡戰(zhàn)就這樣打響了。

子彈在呼嘯,樹葉在掉落,石頭在炸裂,樹枝在折斷……風(fēng),這時,風(fēng)也開始嗚咽起來……

“拉惹阿妞,拉惹阿妞,您醒醒、您醒醒,您快醒醒啊!……”

拉惹感到頭頂在發(fā)漲、麻木,繼而感覺頭上的血在熱熱地流淌著,血像無數(shù)只螞蟻一樣在癢癢地蠕動。他在小男孩的搖晃中蘇醒過來,伸手摸了摸頭頂,又摸摸脖頸上的螞蟻。是的,是血,粘乎乎的釅釅的?!笆軅?我受傷了嗎?是的,我受傷了!”拉惹摸到自己的頭頂上從前向后裂開了一條肉縫,他試著用力按了按傷口處,還好。頭骨還硬硬的,沒有傷著?!鞍∵?。阿呷,是你嗎?你在哪里?”拉惹想看見小男孩、用力睜睜眼,沒用,眼前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陽光、藍(lán)天,綠綠的樹木……什么也看不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雙眼,沒有事雙眼摸著好好的啊!

“我在這,我在這!拉惹阿妞!”小男孩小阿呷,左臂上已掛了彩,滿臉滿身和拉惹一樣是灰灰的泥塵。“敵人壓過來了,我們撤吧!我們的人已只剩下五個人!”

“五個人?他們在哪?”

“牧佳已受傷,他的腿斷了一只,躺在那里和烏牛、阿且,還在抵著他們的火力!”

“其他的人呢?其他的人到哪兒去了?該死的眼睛!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見了!”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哦,拉惹阿妞,其余的人,其余的人……”小男孩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拉惹他們所埋伏的地方,樹葉早被打光,樹木早被折斷,到處是遍體鱗傷,山坡上河谷間到處是慘慘

的傷口,那些戰(zhàn)死的戰(zhàn)士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坡地上,土坎邊、樹墩旁、石堡側(cè)……

敵人,敵人越聚越多,正一步步向前逼來。

“他們離我們還有多遠(yuǎn)?”

“大約五百米?!?/p>

“撤!叫剩下的人快撤!”

剩下的人都躲閃著集中到了拉惹身邊。

“烏牛,你力氣大,你背上牧佳吧!阿且我倆來扶拉惹阿妞!”小男孩阿呷顯得很老練地替拉惹安排著。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何況是經(jīng)受如此特殊磨練的。

“讓我留下吧,讓我抵住他們!”拉惹什么也看不見,但他聽見牧佳在說話。

“不留,一個也別留下!”拉惹說。

“不,不。拉惹,想想,我們都撤離,他們會馬上追上來的,得有人留下來掩護!再說,我的腿已斷,我會拖累你們撤離的!俗話說,老虎兇猛在一世,人勇敢在一生。我不在現(xiàn)在,還等到什么時候?就讓我留下掩護你們吧!拉惹,就算我求你了!”牧佳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說道。

“就算我求你了!”拉惹知道,一個人在一生中求一個人是很難的,更何況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但是,這時候,這時候,牧佳的請求,牧佳的請求卻是明擺著……

“不行!要留,大家都留下來!”

“不行!你再不答應(yīng),我就死在你面前!”牧佳說著就要用槍打自己。烏牛、阿且和小男孩阿呷撲向他。

“這,這……”拉惹不知道怎么說了。

“快走,你們快走!還不快走!”牧佳掙脫眾人的攙扶,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

……

槍聲在身后漸漸遠(yuǎn)去。拉惹在小男孩阿呷、烏牛和阿且的攙扶中,借助河谷眾多石堡的屏嶂順利撤離了戰(zhàn)場。突然間,身后的槍聲嘎然停止,周圍的一切突然間掉進了萬丈深淵,寂靜得讓人直感到一陣陣的窒息。牧佳,牧佳……啊,阿嫫(即:媽媽)的好兒子,阿達勇敢的好兒子,親友誠摯的好伙伴,祖宗欣慰的后代!什么也看不見了的拉惹,卻仿若看見牧佳,騰空飛起,像一只雄鷹,扇動著矯健的翅羽,在晴朗的陽光中,在蔚藍(lán)的高空中,正微笑著飛向東方的世木木哈——那天地間先祖借以靈魂永生的圣地。

一個足可容納一百多人的巖洞,四周林木蔥蘢。整個地勢左面臨安寧河源頭河谷,背靠懸崖青山,一看就是個易守難攻的險要處所。

拉惹他們從那場惡戰(zhàn)中脫險出來,隨后來到這里和吳倪·克比布達他們會合,已在這里蹲了整整三個月。經(jīng)吳倪·克比布達和眾人的關(guān)懷,哥哥拉毅和小男孩阿呷的精心照料,拉惹頭頂上的傷口早已痊愈。只是眼睛,打那一瞬間,小男孩阿呷把他搖醒過來的那一時刻以來,一直未能見著蔚藍(lán)的天空、燦爛的陽光、柔情的月色、還有綠綠的草木,清清亮亮的流泉……拉惹的眼睛瞎了!拉惹的眼睛啊!吳倪·克比布達知道這一點,哥哥拉毅也知道,小男孩阿呷也知道,眾人都知道。就連拉惹,拉惹自己心里也日趨一日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已意識到自己將見不到自己的哥哥和吳倪·克比布達他們的模樣,再也見不著妻子漂亮的容貌,見不著大個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的模樣……啊,最最關(guān)鍵的,是兒子!兒子,兒子一月哈吶!哎!只是眾人不愿提起罷了,只是哥哥不敢提起罷了,還有吳倪·克比布達,小男孩啊呷、烏牛、阿且……”所有的人。

三個月,整個戰(zhàn)爭的形勢已更加艱巨,局勢對起義軍越來越惡劣了。雖然這一個多月來,人們在吳倪·克比布達的領(lǐng)導(dǎo)下,憑借頑強的毅力,憑借一股子往一處使的勁頭,也曾把敵人的數(shù)次圍攻擊敗。但三個月后的現(xiàn)在,除了對外援力量的希望已降到了零以外,聚守在這樣一個空空的山洞里,即將彈盡糧絕的可怕后果,更是在一步步越來越現(xiàn)實地向他們可怕地逼近。

起先,對于槍支彈藥來說,在漢軍不再支持起義軍而撤走時,起義軍也曾湊銀子派人到西昌去購買。彼時,奴隸主們也派人走小路到安順場富林一帶去買槍。結(jié)果是:官方和惡霸地主不賣槍給起義軍,奴隸主們卻順利地買到了槍。

然而,更可怕的事實卻是,現(xiàn)在,金礦窩堡那邊的起義軍已被鎮(zhèn)壓掉的噩耗,早已傳遍了起義軍中。這個公歷1913年,彝族歷算法是虎年,也就是彝語中的“拉庫”,最初起來起義的地方的失敗,不僅僅給包括現(xiàn)在這山洞里的起義軍在內(nèi)的各地起義軍,帶來了沉重的打擊,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嚴(yán)重地?fù)魝似鹆x軍的積極性,動搖了各地起義軍的軍心。譬如,許多起義過的人,已又歸服于黑彝奴隸主之類的事情,早已不再是新鮮的話題。

據(jù)說,狡猾的羅五里侯,在得到黑彝和劉副官等漢軍的支持后,派人率奴隸主武裝,繞遠(yuǎn)路由連三海翻山,趁夜摸進大村潛伏。同時,由羅五打達父子,將槍支子彈藏在一捆箭竹掃帚里,偷運進窩堡村。達久布楚等起義首領(lǐng)察覺情況不妙,帶領(lǐng)起義的人們分頭搜查。藏在村邊牛圈草樓上的羅五打達卻開了槍,當(dāng)場打死了起義戰(zhàn)士馬黑杞木和馬黑佐木之后,趁亂潛逃。而正當(dāng)起義的群眾,在萬分的悲憤中,按照固有習(xí)俗,男女老少都圍著死者遺體,痛苦哀悼,設(shè)酒祭奠之時,事先潛伏在附近的奴隸主武裝,從四面包圍了窩堡。與起義軍展開了激烈戰(zhàn)斗。結(jié)果是起義戰(zhàn)士曲木比子、達久姑哈等20多名。在和奴隸主們的激戰(zhàn)中壯烈犧牲不說,在羅五里侯帶領(lǐng)著武裝,包圍了峨做巴卜后,還把落入他們手里的達久魯子等10余人,捆綁著用石塊活活砸死。可惡的奴隸主,可恨的羅五里侯,當(dāng)10余名被俘的起義戰(zhàn)士被他們行刑時,達久布達含著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口氣,向他輕蔑地縱聲大笑,嚇得倒退了三步的他,氣極敗壞地破口大罵著:“你還笑,你改漢起義把老子嚇得屎彪,心子像掉了一樣,今天我要吃你的肉……”便惡狠狠地撕咬下達久布達大腿上的一塊肉,嚼得滿口血污。真應(yīng)了他那“吃人豹子”的臭名?!S后,雙方在馬頭山、張家河壩一帶打了一場惡戰(zhàn)。終因寡不敵眾,缺乏支持,一天一夜之后,起義軍不得不撤過雅礱江。在西岸的錦屏山下紅巖地帶,與奴隸主隔江對峙。面對起義軍每天吹起的牛角號,和在對岸的叫罵挑戰(zhàn),黑彝奴隸主的武裝,雖終不敢過江,然而,起義軍局勢已屬大江東去,無可挽回,更不可能重振旗鼓。起義的人們,便不得不飄泊向了他鄉(xiāng)?,F(xiàn)在,聽說他們中突圍過了江的,為了求得安身,轉(zhuǎn)移向了九龍、木里,以至云南的維西、中甸去了。那些來不及突圍的,被奴隸主轉(zhuǎn)賣普雄、喜德等老涼山里去了……

窩堡的失敗,那邊起義軍悲慘的命運,會不會將是這里,這一群據(jù)守在這個巖洞里的人的命運?那邊,可是和這里僅有一山之隔,和這邊形若掌心掌背啊。黑彝的武裝,漢人劉副官他們的軍隊,都又把目標(biāo)集中到了這里。這個問題,終究是這個問題,像魔鬼的陰影罩住了拉惹他們,他們不得不思考,不得不想這個問題,想,卻總是讓人在想起之后,或多或少地不得不產(chǎn)生出隱隱的后怕。哎!難道這一切是天意嗎,如果是錯誤,又是誰的?如果是天意,不也曾取得過令人想來回味無窮的偉大的勝利?

拉惹,拉毅,吳倪·克比布達,還有小男孩阿呷,烏牛、阿且……眾人都清楚地想到了這個問題,又都

在悲涼地盡力回避著這個問題。

奴隸主的武裝隊和漢軍再一次撲了上來。這時,烏云翻滾的天空中,響起了令人振聾發(fā)饋的巨雷,道道兇狠的閃電一條連著一條地劈打在遠(yuǎn)近的森林里,傾盆的大雨直讓人懷疑是天河在決堤泛濫。

伏在山洞前露天下的戰(zhàn)士們,淋濕了身子是小事,火藥槍經(jīng)雨一淋,變成了啞子,火藥無用了,給槍點火的麻繩火熄滅了。除了幾個使用著新式武器的以外,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在雨中都變成了赤手空拳無用的人。由于眼睛的失明,這三個月來,包括現(xiàn)在的戰(zhàn)斗,拉惹已沒有再參加,他把自己的駁殼槍交給了哥哥使用。拉惹坐在巖洞里的火堆旁聽著外面的雷聲雨聲,聽著身邊人們的動靜。

“就在這洞口伏著打!拿一些人把火藥烤烤!”吳倪·克比布達的聲音。

“你的腿已中了子彈!你進去!讓我們頂著吧!”哥哥拉毅的聲音。

“不不不,不行!得堅持!”

……

拉惹聽見了他們在洞口的對話,他知道了哥哥還沒事,而吳倪·克比布達已掛了彩,而且是腿,是腿上,啊,和英雄牧佳一樣的是在腿上。拉惹在這瞬間,又想起了牧佳,聽著洞里的動靜,他聽見人們在知道了吳倪·克比布達都掛了彩,也就開始有了一些雜亂的騷動。而他想起了牧佳,就想起了那場令自己失去了光明的惡戰(zhàn),想起了小男孩阿呷給他講的撕裂了的樹木、地皮,還有橫七豎八倒在血泊中的戰(zhàn)士……拉惹想到,這時的洞口,洞口外的情景,在雨中在泥濘里肯定又是這副樣子這副悲慘的樣子了。他就想起了該問問小男孩:阿呷,阿呷,阿呷——

沒有人回答他。他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心里涌過隱隱的痛楚,他想哭,但沒有淚水。

“拉惹,拉惹,有什么事嗎?”是尖嘴猴腮,他什么時候來到了這里?

“哦!我聽得出,你是拉比!你這個跛子,不在家里呆著來這里干什么?”拉惹雖這么說,但心里還是挺激動的。“過來,讓我看看,這么久我沒在家里,你可成什么樣了?我兒子月哈又長高了一截吧!”

“是是是!我是和大個子拉格一起來的。那天聽說奴隸主和漢軍開來了大部隊,他們揚言要把這里鏟平,阿妞饃妞(即:幺嬸——指吉克莫沙且)就擔(dān)心著你們,就叫拉格我們來報信,并順便來看看你!這么久沒個音訊,真叫人心焦和害怕啊?!奔庾旌锶纫槐菊?jīng)一口氣說道:“沒想到我們找了兩天,這時,才找到這里,卻已經(jīng)晚了!”

“拉格,拉格呢?他現(xiàn)在,在哪兒?”拉惹說著,便伸手往下辨認(rèn)著拉比。

“他在洞口啊銀(即:伯父。此處替自己孩子喊人的尊稱。)拉毅身邊照看著克比布達!啊——阿妞(即:幺爸。此處為孩子喊人的尊稱,即替孩子喊人)你,你的眼睛……”尖嘴猴腮拉比見拉惹的這副模樣不禁失口道。

“沒什么!命還算在嘛!你說呢?”拉惹卻很鎮(zhèn)靜地說。其實,他已知道自己的眼睛真的瞎了,他的身心早已習(xí)慣失去光明的心態(tài)了。

“克比布達傷得重不重?”拉惹。

“一條腿被打斷成三段。”

“哎!咋不叫他撤下來!”

“已經(jīng)沒多少人了啊!”

啊,又是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了!不會是又只有五個了吧!不會吧!拉惹聽到這里,真的痛楚了,他感到好像有誰在用一把鈍刀絞著自己的心,又感到是用蔑片一綹一綹地刮著。他感到連接著心臟的那根肉繩,快要承受不住這沉沉的重量,快要斷裂了。他感到心臟在墜落,在掉落,掉落,掉落進一片漆黑無底的深淵……

“快!向其他方向分散撤離!看樣子這洞里是堅持不下去了!”吳倪·克比布達在洞口向眾人喊道。

“拉格,你和拉比一起,把拉惹帶走!布達由達久你們來負(fù)責(zé)轉(zhuǎn)移!快,事不宜遲!趕快撤離!”拉毅隨著吳倪·克比布達的話安排著眾人。

“可是,阿銀拉毅你!……”拉惹終于聽見了大個子拉格的話。

“別管我!你們只管把拉惹帶出去,想辦法帶他回家去!喏,把他的槍也帶上,在路上以防萬一?!崩锹犚姼绺鐢蒯斀罔F地說。

雨越下越大,風(fēng)越刮越猛,雷聲也一陣緊似一陣,直讓天和地在打著一陣陣的寒戰(zhàn)。拉惹聽見從巖洞東面的河谷間,已清晰地傳來了奴隸主武裝軍和漢軍的吶喊聲。那魔鬼的雜曲般的吼叫,正在向巖洞方向擠壓而來。他被大個子背在背上,由尖嘴猴腮尋著路,頂著風(fēng),淋著雨,踩著響雷的節(jié)奏,離開了“改漢巖洞”,離開了吳倪·克比布達,又一次離開了哥哥拉毅。

拉惹在大個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的努力中,幾經(jīng)周折,安全地轉(zhuǎn)移到了家里。那時,起義——改漢運動戰(zhàn)爭早已結(jié)束。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回想起這曾經(jīng)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運動,在冷冷清清之中,拉惹卻不知咋回事,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些年夭折的幾個孩子——女兒。他卻也一直找不著自己產(chǎn)生這種情緒的緣由,正如他怎么也無法想象得出這與自己那幾個夭折的女兒,有著任何的聯(lián)系。是生命嗎?對,是一種新鮮的卻又稚嫩的生命。在誕生以后,他渴望過成長渴望過壯大,卻因了自身素質(zhì)的低劣,加上惡劣的環(huán)境,使他在幼稚的時候,就過早地夭折了。而拉惹和妻子吉克莫沙且,還有大個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相同地惦記著的,是哥哥,是拉毅。本來,自從在那最后的暴風(fēng)雨中的撤離以后,拉惹和家里的人,都在相信著他還會在某一天某一個時刻,奇跡般地再出現(xiàn)在家門口來的。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逝去,他們的這種期待,從一開始的很是希望漸漸滑向了淡薄,以至于最終不得不在想起他時,便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失望地沉重地垂頭喪氣。拉毅會不會,會不會在惡戰(zhàn)中……對拉毅命運的猜測,多少便蒙上了一層難免令人傷感的氣氛。不會的,絕對不會!拉惹相信自己的直覺,拉惹相信自己還從未做過掉了一顆門牙的夢,而且將永遠(yuǎn)也不會掉的。至少目前,拉惹他們,還從未可靠的戰(zhàn)爭死亡的人員名例中,找到和聽到過拉毅的名字。對這一切的結(jié)論于是就成為了這樣一條:拉毅再一次失蹤了?!

“站住!你們想逃?看你們逃到哪里去?”

拉惹,拉惹總是這么晦氣這么倒霉。大個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背著拉惹,繞路轉(zhuǎn)了一大圈來到了東面的溝谷里,想早已擺脫了圍困,朝南走上了大路。此時,天空中的雨開始小了,但一時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細(xì)雨霏霏,山野里橫溢著涼涼的濕氣,本來芳香撲鼻,只是山路泥濘,雨水掛滿了枝頭和路邊的草叢,讓早已是落湯雞似的三個人走著艱難。一步一滑,在河口,他們正要走上大道,向大橋通向扯羊拉達的大路時,匆忙間,不想在必經(jīng)的二道橋橋頭,卻鬼使神差地遇上了幾個漢兵。

“拉惹,看,你怎么成了這副模樣?你哥哥呢?你找到你的哥哥了嗎?”說話的原來是大胡子劉副官,他和羅五吉布帶著數(shù)個衛(wèi)兵在后邊督戰(zhàn),卻很巧合也是很自然地遇上了拉惹他們。從他說話的口氣中,他并不知道拉惹曾在起義軍中,不知道拉惹就是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光明,他更不知道拉惹現(xiàn)在就是從他們攻打著的巖洞里突圍出來的。他只看見拉惹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雙眼瞎盲,就多少有點憐憫地問道。

“哦!沒有,沒有。你怎么在這里?”拉惹從他的問話中聽出巖洞那邊的戰(zhàn)斗還沒有結(jié)束。然而,聽他問起哥哥,是的,啊,哥哥還在和你們對戰(zhàn)呢!拉惹心里便咯噔一下,為哥哥捏起一把汗來。但他不動聲色地搪塞和故作無知地反問道。

事后是拉惹他們在劉副官的放行中,匆匆走上了回家的大路。

不久,拉惹便坐在自家的屋檐下,聽見羅五吉布騎著一匹馬走進了自家的院子里來。

“拉惹,你知道嗎?起義——不,那些奴隸的肇事終于平息了!!”羅五吉布試探著問拉惹,他也才發(fā)現(xiàn)了拉惹的眼睛失明了,“啊——,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提前到世木木哈去報到了!”

“真是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啊!事實上,我現(xiàn)在看東西比有眼睛時能看清呢!你看,剛才我早就看見你騎著馬向我家走來了,而你是走進了院子里來才看見我。你說對嗎?”拉惹不無譏諷卻又軟聲細(xì)語地說。

“哎!哎!我是來感謝你那次救了我的命的!!”

“這有什么?”

“說正經(jīng)的。我是來告訴你現(xiàn)在那些鬧過事的頭子們正在被一個個處死吶!死了還得賠300兩銀子。我們被他們打死的人他們也得每人賠命金1200兩銀子。一個漢軍也得50兩呢150兩啊!”羅五吉布故意把聲音清了清說,“一頭牛叫他們賠三頭,一只羊賠十只羊。阿啵啵,真有意思,打了一個漢灶的罰一百兩銀子,供了天地的罰三兩銀子吶!!!”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羅五吉布,你真有意思!”拉惹故意把聲音放高到高八度爽朗地大笑起來,“你要我賠你多少銀子呢?真有意思,哈哈哈——”

“別笑了!拉惹,我是來跟你說,我說過的,感謝你在那天夜里救了我,再說,我們還是和好如初吧!窩堡那邊的羅五里侯,他的百姓反他是應(yīng)該反的哦!他連我們是同一個祖宗生的兒孫都不管了,聽聽,他結(jié)親都要結(jié)的土司吶!土司是啥?按我們彝族規(guī)矩說,他可是排在我們的黑彝頭上的喲。真是可惡,可恨,可憎!在我們家族之間,我與他是一個家族的,別人都去幫他了,落下我一個人我可不愿意不幫他啊,換句話說,我不愿意幫他,可我又不能不幫他的啊,我?guī)退?。”羅五吉布點著一鍋煙,吸了一口,顯出幾分推心置腹地說。

吳倪·拉惹聽了沉默了好一陣子,說;“你來到我家里頭,就是說這個?”

羅五吉布說:“是的,是的。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了吧?憑你的聰明與才智?!?/p>

吳倪·拉惹說:“那么我對你說:過去是過去了,我們是面對新生活了。頭人,自古以來,找不到頭人,想盡辦法都要找一個來作為頭人。不過‘母雞公雞相敬,還看是否能給對方啄來吃的;公羊母羊相愛,還看是否能一起出入。我知道,我知道你家出啥事情?我們還是知道的!”

沉默,又是沉默。羅五吉布沉默了,吳倪·拉惹沉默了。羅五吉布抽著一桿煙,吳倪·拉惹也抽著一桿煙。一桿煙,成為了相互傳遞交流感情的使者。

末了,羅五吉布打破沉默地說:“你的拉毅,可見回來過?就叫他回來吧,我又不是羅五里侯,里侯他在遙遠(yuǎn)的窩堡,而我們是在扯羊拉達啊!‘婆婆兇了媳婦逃,主子惡了娃子反,這個道理我知道。像羅五里侯一樣殘暴,揭竿起義的人大有人在,也就在所難免了!”

這樣一說,吳倪·拉惹眉宇間突然劃過·絲絲兒旁人不注意的表情,隨即朗朗地說道:“哦———來過,來過!你看:那走來的不正是他嗎?”

羅五吉布順著拉惹手中的木棍所指的方向望去:哪里是拉毅,是尖嘴猴腮正一瘸一拐地向他倆走來。

“頭人,你還不知道吧!拉惹阿妞早已瘋了近兩年。”尖嘴猴腮一來就湊在羅五吉布的耳朵邊說,“什么拉毅?我和大個子進他們家以來,連鬼影都還沒見過吶,只聽說那年失蹤了!那次,他瘋到冶勒溝去可找苦我們?!?/p>

“……這不像……我可覺得他好好的。他說的話,是騾是馬都清楚得很!”羅五吉布聽著尖嘴猴腮的話,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尖嘴猴腮說:“你沒有聽見有一句諺語:‘人瘋了三年都無人知曉嗎?三年吶三年?!?/p>

尖嘴猴腮說出這句話,羅五吉布確實變了臉色。從原地跳將起來,站在尖嘴猴腮的面前,隨后,看看眼前盤腿坐著的吳倪·拉惹,又看看站著的尖嘴猴腮。好像是說給別人聽的,又不像是跟別人說的,一股腦兒自言自語地說:“哦,怪不得今天,怪不得今天他所說的話有點出格了。哦——看,看,還不請畢摩蘇尼(畢摩蘇尼,解放前,彝族缺醫(yī)少藥,出了事情,就要去找畢摩蘇尼來做迷信活動。畢摩,有人譯為‘祭師,蘇尼有人譯為‘巫師。)來做做?趕快去找畢摩蘇尼得了啦!對了,對了,我得回去了!”

說完,他很有點慌怕地徑直騎上馬離開了拉惹家。只聽見拉惹仍然在他家里屋檐下“哈哈哈一”地毫不間斷。

吳倪·拉惹瘋了!瘋了!

這消息,自羅五吉布走出了拉惹家院壩后,很快便傳開了。而拉惹是否真的瘋了,卻只有妻子吉克莫沙且知道,拉格一家和拉比一家知道。瘋了也好!拉毅再一次失蹤以后,不管別人遇到了什么,孩子,拉惹的兒子——月哈他們,在拉惹的“瘋”中卻是健康平安地成長著,還有妻子吉克莫沙且,大個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兩對夫婦,也在這“瘋”中過上了幾年安穩(wěn)的日子。一句話,就因為拉惹“瘋”了,起義失敗后的數(shù)幾年中,一家人省去了不少的麻煩事。這難道說就是《撒木撒鐵》?漢嘎嘛莫說過的《撒木撒鐵》?!可是,漢嘎嘛莫也死了,死在胖軍官槍口之下,多少有些不明不白……然而,就是這本書,到底在哪里呢?……如果說在天上,那風(fēng)雨雷電拉惹也闖過;如果是在大地上,那雨雪風(fēng)霜拉惹也闖過;如果不在天上不在地下,拉惹為他付出的僅僅是一雙眼睛嗎?流過血淚,還差點把命也丟進去了……書到底在哪里啊……

是的,吳倪·拉惹瘋了。

本欄責(zé)編萬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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