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英
大隊長程德興接獲從金華東鄉(xiāng)七里鋪送來的一個口頭情報:
明天上午,駐守七里鋪日軍據(jù)點的25名日軍,去往西塘趕集。
送情報的人是位小學(xué)教師,地下黨員,名叫何益仁,今年正好30歲。他穿一身灰色的夾襖夾褲,頭戴細篾編結(jié)的小涼帽,口袋里藏有一包裹著錫紙的大英牌香煙。讓人一看便知道,他是從敵占區(qū)來的。
他來到了秘密聯(lián)絡(luò)站。事前,站里已經(jīng)得到通知,只要對方報出“從七里鋪來,找你們東家”,就不用盤問了,趕快支人送往大隊部。
今天的情況,令人高興,高興極了。大隊部離聯(lián)絡(luò)站只有十幾里路,聯(lián)絡(luò)站派出的人同何益仁一路小跑,一個小時便趕到了。急呀,雖說還隔著長長的一夜,但何益仁接到徐天涯的情報,已經(jīng)是晌午了。走出金(華)東(鄉(xiāng))有幾十里路,如果部隊不在金東附近,甚至去了浦江,那就來不及了。
大隊長派人領(lǐng)了何益仁去休息,只說了一句:“今晚隨隊行動?!蔽葑永锞土糁箨犻L和教導(dǎo)員兩個人。
“老程,聽你的決心?!苯虒?dǎo)員瞇縫著眼,說了這么一句。
“打!”程德興朝著桌面上輕輕地擂了了拳。
隔了有一分鐘的樣子,胖乎乎的王大鵬依然瞇縫著眼,卻加快了說話的速度,“你考慮過沒有,提供情報者的安全?!?/p>
這是一種單線聯(lián)系的方式方法。翻譯員只向何益仁提供情報,而由何益仁直接向大隊長或教導(dǎo)員轉(zhuǎn)告翻譯員徐天涯的情報。何益仁知道徐天涯是溫州人,今年27歲,已在七里浦駐扎兩年,在七里浦結(jié)婚成家,有了一個呀呀學(xué)語的孩子。他與當(dāng)?shù)氐氖考潯⑸碳疑儆薪煌?,也不善?yīng)酬,有空就鉆進自家的房子??床怀鏊麑θ毡净受娝值膽B(tài)度。說他被迫作了翻譯,未嘗不可。日軍對他很是信任,在鎮(zhèn)內(nèi)行動自由,有心要逃跑的話,機會還是有的。地下黨員注意到他,是一年多前的事情。那日,何益仁坐茶店,稍后,他也來了。
店主笑臉相迎。
這茶店三開間門面,約有半間雅座,配了幾張?zhí)珟熞?。正巧,他與何益仁合桌而坐,桌面上平添了一壺一杯,一副慢慢品飲的姿態(tài)。
這茶店的柱子上,貼有幾張“莫談國事”的簽條,原本紅色的紙張,字跡倒還清晰,怕是用墨較濃的緣故。說起來,這還是1942年金華淪陷前的事。當(dāng)時是國民黨政府叫貼的。過后,日本鬼子來了,茶店停業(yè)了幾天,風(fēng)頭一過,便又開起來了。
一切照舊,只不過鎮(zhèn)公所改作了維持會,收的稅金也同原來差不多。過年時節(jié),換了對聯(lián)和紙糊的財神菩薩,置放茶具的箱柜上,貼起了“招財進寶”的條幅。獨有“莫談國事”的簽條,不換也不撕,破的地方修補修補。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板一時頭腦糊涂,還是有意看風(fēng)使舵,竟然讓柱子上狹溜溜的“莫談國事”照樣亮了相。好哇,接連數(shù)天,太平無事。于是,也就留下來了,按老板的說法,好就好在顏色的灰白,不關(guān)日本佬的事。但兩頭討好,兩頭都好用。
這邊,翻譯官徐天涯對身邊柱子上的一紙簽條感到有趣,示意何益仁“看一看”,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點了幾下,顧自哈哈地笑了起來。何益仁只好跟著笑,不知因何好笑。
這一笑,使得徐天涯有了話題,他叫了一聲“何先生”?!安桓?,不敢?!?/p>
其實,也用不著“不敢”。二三百戶人家的小鎮(zhèn),雖無直接接觸,翻譯官也還是認(rèn)識一些人物。何況,何益仁雖不拋頭露臉,卻也是七里鋪鎮(zhèn)辦小學(xué)的教師,他還是認(rèn)識的。撇開這一層不說,聽他老婆說起,何先生還是她遠房的叔叔呢。就這樣,兩人搭上了關(guān)系。更有一層,那只是徐天涯獨自的想法,即使在老婆面前,也不曾有絲毫的流露。
進入1944年下半年,義烏西鄉(xiāng)方面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游擊隊,漸有向金華東鄉(xiāng)擴張之勢。七八月間,日偽政權(quán)除了牢牢控制浙贛鐵路外,沿線可以管轄三四里五六里路,到了年腳邊,有些地段只剩下鐵路線、護路溝了。金華城區(qū)情況不同,七里鋪離城七里,偽政權(quán)延伸到十?dāng)?shù)里外。那西塘原本是日軍一手遮天,如今已成為“陰陽界”了。明天,日軍去往西塘,一來確有掠奪之意;二來也想借此擺擺威風(fēng)。徐天涯送出這一情報,同往常一樣,也是由他老婆向何益仁口頭傳達的。
何益仁是中共地下黨員,徐天涯至今并不知道。其實,他也不想知道,他看準(zhǔn)對方是愛國者,對方看準(zhǔn)他是愛國者,這就夠了。
徐天涯告訴何益仁,他留在日軍里,就是想著為中國人民做點有益的事,到底會有什么益,現(xiàn)在也還捏不定。他要求把情報送到真正打鬼子的部隊,最好由他親自送,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第一次送出情報:日偽軍增兵金華、蕭山,諸暨、義烏的兵力也有加強。送是送了,可何益仁不太高興,認(rèn)為沒啥實際用處。不料,大隊領(lǐng)導(dǎo)著實夸獎了一番。說是歐洲戰(zhàn)場已經(jīng)勝利結(jié)束,德國、意大利法西斯垮臺了,亞洲的日本帝國主義還要作垂死掙扎,點點滴滑的情報,都要向上級反映。前幾天不是有武義、新昌、嵊縣之?dāng)吵烦龅那閳竺?,看來都是為了加強浙贛線日本不會輕易投降。
這次送的情報,卻是這樣地具體。怎么處理,他是不好過問的。如果要打,不是連翻譯官也打進去了?可徐天涯就像局外人一樣,如實報告,根本沒想到他自己。
教導(dǎo)員王大鵬問的正是這一點。大隊長何嘗不知。
滿打滿算,從接獲情報到發(fā)起戰(zhàn)斗,總共不會超過16個小時。他可以通知部隊,不打翻譯官。先通知到連、排干部,臨時再傳達到每個戰(zhàn)士。這樣有個好處,萬一情況有變,翻譯官還是安全的??蛇@打仗的事,子彈不長眼睛,翻譯官左右不離指揮官,很難避而不打。但愿他自有妙策。至于何益仁,當(dāng)日趕回,要走一段夜路,恐有不便,還是隨隊行動的好??赡軙杏锰?。
聽了程德興的決心,王大鵬與之相視而笑,進而頷首自語:“仗是要打的,送出情報,便是要我們?nèi)ゴ?,要不,他就不送了。難呀,難得兩全其美。有了,何益仁不是隨隊行動嗎?”
又于是,兩位大隊領(lǐng)導(dǎo)人,又有了促膝相談,又有了王大鵬和何益仁的個別交談。
且不說我方在后半夜進入西塘以東二里左右的地段,選擇伏擊陣地,布置埋伏,派出警戒的情景。單說敵人的行動。太陽剛剛升起,駐七里鋪的日軍25人,外加一個翻澤,傾巢出動。用不著帶路,連尖兵也不派,成一路縱隊而行。
這里需要交代幾句。25個人,25個日本人確實是一支小部隊。但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25個日本人,勿可等閑視之。在敵后,三五個鬼子,守一個據(jù)點,一座四面環(huán)水、深溝壁壘、三層樓房高低的碉堡,,吊橋收起,任憑你一個連,甚至更多的人攻打,往往難以攻克。野外遭遇,半個班、一個班的日本鬼子,也是不好對付。
今日敢打完全出于情報,完全出于事先的設(shè)伏。
趕集的人,四面八方都有。從東邊來的人,走得早的,沒見著鬼子,走得遲的,碰上了。
怎么辦?他們退到了一邊。逃是逃不得的,腿長,哪有子彈快。
這就是鬼子隊長漢田譯夫的機敏了,他也來了個退到一邊,還給前后的士兵打招呼:“讓他們先走?!逼鋵?,百姓在他的槍門下,不走也得走。今天,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西塘搶奪黃牛、肥豬各兩頭,別的任憑士兵們高興。這就要穩(wěn)住趕集的人們。
徐天涯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湊到漢田澤夫跟前獻上一計:讓我先去西塘集市宣布,皇軍只是看市面,不必驚慌。
隊長嫌徐天涯多嘴了,這朝前走去的人群,便是最好的證明。“不用了,他們會去傳話的?!?/p>
就這樣,25個敵人進入了金(華)義(烏)浦 (江)游擊大隊的伏擊圈,不等這伙敵人散開、臥伏、還擊,便已倒下七八個人了。
此處地形,一面是聯(lián)綿的小山,依山有溪,水深堤矮,傍溪是大路;另一面是丘陵,稀稀拉拉地種有雜糧,更多的是灌木叢和墳包。游擊隊先是從山頭上朝大路開火,居高臨下,十分得勢。
日軍的兩條狼狗,一條已被擊斃,另一條遵照隊長的指揮,企圖把所剩的人引向坡地后撤。這一來,目標(biāo)更加突出。于是又重返溪沿,利用低矮的堤堰進行還擊。這時,埋伏在丘陵灌木叢中的部隊開火了。
緊跟著大隊指揮員的何益仁,伸直了胳臂,指點著一個身穿藍布便衣的人,“那就是徐天涯!”不好辦呢,他左右不離敵指揮官。
部隊因事先得到命令,也閃避著不打“便衣人”。這就好了漢田澤夫。
跟著大隊領(lǐng)導(dǎo)的是神槍手。終于被逮著個機會,一槍了結(jié)。
可真不巧。就在日軍失去指揮,陣腳大亂的時候,有的逃跑,有的舉槍狂呼,有的來回奔走,有的跳了水。于是,槍聲大作,可欽可敬的徐天涯倒下了。
打掃戰(zhàn)場,清出了7個躲在水里的俘虜。18個敵人和兩條狼狗被掩埋。
大隊長、教導(dǎo)員親自抬他上了擔(dān)架。
凱旋而歸的部隊,以擔(dān)架開路,有意穿越興旺鬧忙的集市。
早在戰(zhàn)斗甫告結(jié)束時,地下黨員何益仁被打發(fā)回歸七里鋪,安排徐天涯的妻子、骨肉,轉(zhuǎn)入平安地域。
大隊長、教導(dǎo)員和游擊隊的同志們,把徐天涯的遺體護送到根據(jù)地烈士陵園,掩埋、安葬,立了一塊碑牌,碑牌上寫著:沒見面的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