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根洪
幾乎所有義烏人,對敲糖換雞毛都覺得十分親切,仿佛自己就親身體驗過。不過,能較清楚地概述這段歷史的,其實并不太多。
《義烏縣志》(1987年版)追本溯源道,早在清乾隆時,義烏就有農(nóng)民于每年冬春農(nóng)閑季節(jié),肩挑“糖擔”,手搖撥浪鼓,用本縣土產(chǎn)紅糖熬制成糖餅或生姜糖粒,去外地上門換取禽畜毛骨、舊衣破鞋、廢銅爛鐵等,博取微利。到清咸豐同治年間,糖擔貨色增售婦女所需針線脂粉等小商品??谷諔?zhàn)爭前夕,義烏操此業(yè)人數(shù)已增至近萬人,發(fā)展成為獨特的行業(yè)——敲糖幫(義烏人則呼“敲糖佬”)。糖擔換回貨物,分類剔選,公雞三把毛(紅雞毛)和豬鬃,外銷換匯;羽毛下腳,用以肥田;廢銅爛鐵,則回銷廠紡做工業(yè)原料。
關于敲糖幫的人數(shù),義烏人宗松山所編的《風俗志》認為,阜在清乾隆時義烏就已有萬人外出敲糖換雞毛,他的講法如今已被廣泛接受。想想當時總?cè)丝诓贿^幾十萬的義烏竟有上萬人以同二方式出門謀食,場景可謂壯觀矣。
敲糖須置辦如下幾種簡單的工具與貨物:
糖擔:糖擔更通俗的叫法乃貨郎擔。糖擔是義烏敲糖人出門謀生必備的,由兩只糖簍組成。糖簍之上,一頭擱一個裝有針頭線腦的玻璃匣 (百貨匣),另一頭放一個鐵皮制成的“糖盤”,糖盤上盛放著讓小孩子垂涎欲滴的“糖餅”。為何選用糖簍做工具,曾任義烏市委黨校副校長的鮑先生撰文剖析:一是(糖簍)容量大,二是分量輕,三是便于攜帶,四是價廉。
撥浪鼓:先前以為撥浪鼓也是義烏人獨創(chuàng)。為寫此文,特翻閱了一下《現(xiàn)代漢語詞典》,發(fā)現(xiàn)詞條“撥浪鼓”赫然在目:玩具,帶把兒的小鼓,來回轉(zhuǎn)動時,兩旁系在短繩上的鼓槌擊鼓作聲。也作波浪鼓。這一發(fā)現(xiàn)明白無誤地說明,撥浪鼓絕非義烏“獨一份”。請教了幾位義烏文化界的老師,收獲更大。據(jù)他們介紹,撥浪鼓始于遙遠的周朝。而臺北“故宮博物館”一幅表現(xiàn)南宋臨安(今杭州)風情的中國水墨畫上,小販手上拿著用以招徠顧客的竟然就是撥浪鼓!不過,看來只有義烏人才將撥浪鼓的作用發(fā)揮到了極致。
紅糖:義烏種蔗制糖歷史悠久,據(jù)考證,至少已有400多年。所產(chǎn)紅糖因色澤嫩黃而略帶青色,又名“義烏青”。民國18年(1929年),義烏黃培記號生產(chǎn)的紅糖在西湖博覽會上榮獲特等獎,義烏青紅糖從此名聲大振,暢銷全國各地,有的還遠銷國外。近讀季羨林先生《中華蔗糖史》,有些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從《清稗類鈔》引用的史料中即寫到了義烏制糖業(yè)?!肚灏揞愨n》的編撰者徐珂在《工藝類,制糖稈》的開頭寫道:“出義烏城而西,至佛堂鎮(zhèn),迤邐三十里,彌望皆糖稈也?!?/p>
糖餅或糖粒:本人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未見識過糖餅。老爸在講述糖餅制作時,連說原理十分簡單:將義烏土產(chǎn)的紅糖置于鍋內(nèi)熬開,之后倒入鐵皮制成的矩形鐵具內(nèi),冷卻后就成了一塊糖餅。而我訪問了一些老年知情者后,發(fā)現(xiàn)這種講法頗有偏差。據(jù)親歷者、年已八旬的作家老黃介紹,上世紀50年代前,義烏有一些“糖坊”,能制作五花八門的糖。那些出門敲糖換雞毛的,一般精打細算地只買糖坊中的牛成品“作糖”。什么叫做糖,簡單點講就是用糯米蒸熟再加人大麥芽發(fā)酵,發(fā)酵乃糖化作用,糯米飯便轉(zhuǎn)化成飴糖(又叫麥芽糖),再將飴糖摔打出韌性,就成了作糖。敲糖佬向糖坊買了“作糖”后,將作糖壓成一寸多厚的大圓餅,放在一個矩形的鐵制容器內(nèi),就成了“糖餅”。糖餅上面蓋塊紗布,另備糖刀一把、錘子一個。當年義烏人就是挑著這些糖餅,風塵仆仆,奔赴江蘇、江西、湖南、安徽及本省衢州、龍游等地敲糖換雞毛。
如果您有幸在上世紀二三十年前碰到義烏敲糖佬,就能看到如下鮮活的一幕:“咚咚咚咚”,一陣清脆的撥浪鼓聲,耳尖的小孩早已口水長長,急忙從墻旮旯找出雞毛鴨毛、雞肫皮、破銅爛鐵趕到義烏大叔大伯面前,眼睛死死地目丁著黃澄澄、亮晶晶的糖餅。敲糖者熱情待客,拿起大約一寸寬三寸長的糖刀以及小錘子,“當當當”,從糖餅上敲下一小塊來遞給小孩。家尤“寶物”的孩子,則偷拿了秤錘、銅鑰匙前來,敲糖人照樣敲下一小塊,又笑著將東西還給嘴饞的小孩。不一會兒,一位大嬸就會邊咒罵著小孩,邊給敲糖佬送些東西來。
“生姜糖?!钡闹谱鞣椒ū取疤秋灐甭詮碗s。要制作糖粒,需在作糖的墓礎上繼續(xù)精加工,同時加入磨成粉的老姜,拌勻,要像蘭州拉面那樣反復搓揉,增強黏性,之后搓成一條條,再用剪刀剪成一粒粒。筆者小時候,一位鄰居大爺就“變相地”以此謀生,制作糖粒頗有一手。父母每每告誡,在大爺家飄出糖香時,千萬勿進門,免得人家說去占便宜。我們表面都應允了,私下卻仍去大爺家占了不少便宜,印象中,記得老人家是直接熬開紅糖然后制作的。這也不足為怪,因為糖坊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即收歸國有,而敲糖換雞毛者不得不摸索著自制糖餅或糖粒。與糖餅相比,生姜糖粒最大的優(yōu)點是保存攜帶都十分方便。
羽毛肥田:義烏人為何要去敲糖換雞毛?一些見多識廣的老者會為你解疑釋惑:義烏人多地少,土地貧瘠,東北一帶地方因土壤酸性,甚至很難種植農(nóng)作物。老農(nóng)在實踐中發(fā)明了一種行之有效的技術——塞秧根(俗稱“塞鵝毛”)。具體做法是將焦泥灰(野草連根帶泥鏟來,燒成灰)與雞毛、鵝毛攪拌,揉搓成鵪鶉蛋大小的泥“藥丸”。春種時節(jié),農(nóng)人胸前掛只裝滿泥丸的蒲簍,將泥丸一粒粒塞入秧根。這種做法有科學依據(jù),禽畜毛羽乃磷質(zhì)肥,以堿對付酸,效果正好。
所以最早的“敲糖換雞毛”,只是為了拿回家肥田!就在這個過程中,不知從何時起,敲糖者開始將兌換來的物品分門別類,以得到更多實惠。他們將廢銅爛鐵等賣給廢品收購站,將那些滋潤鮮艷的紅雞毛扎成漂亮的“雞毛撣子”出售,利潤自然比用以肥田高出了好多倍。
眾所周知,建國以后農(nóng)村勞力禁止流動,更不準“棄農(nóng)經(jīng)商”。之后呢?《義烏縣志》記載:“文革”期間,敲糖幫更被視為“資本主義復辟”而遭受批判。粉碎“四人幫”后,適當放開,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門酌情發(fā)放臨時許可證,縣百貨公司對每份許可證供應部分小商品,但總金額不能超過50元的限制。不少農(nóng)民想方設法去省內(nèi)外大中城市找尋玩具、紐扣、尼龍襪等小商品供敲糖換雞毛所需,多余的攜至集市轉(zhuǎn)讓或出售;加上本地產(chǎn)的板刷、尼龍線編織物等小商品,因而在稠城鎮(zhèn)、廿三里集市上開始出現(xiàn)季節(jié)性小商品市場。1979年初,來自廿三里、福田兩鄉(xiāng)的10多副敲糖擔在稠城鎮(zhèn)縣前街歇擔設攤,出售針頭線腦、各色紐扣、玩具等小百貨及板刷、雞毛帚等家庭副業(yè)產(chǎn)品,獲利尚豐,僅半年時間,增至100多戶。
“文革”及“許可證”:《義烏縣志》關于敲糖幫在“文革”期間的記錄語焉不詳,僅以“遭受批判”輕輕帶過。據(jù)我了解,那時義烏照樣有人去外地敲糖換雞毛。筆者好友小施,老家即在被稱為義烏小商品發(fā)源地的廿三里。每次去他家,其父都會與我們聊當年他與村人外出敲糖的奮斗史。施伯介紹,廿三里解放后出門敲糖換雞毛的大有人在,只是“文革”期間風險更大,而且需要有工商部門頒發(fā)的“許可證”。能夠搞到“許可證”要有關系有后臺,至于沒啥關系的,也會千方百計搞個“身份證明”,有的證明從公社開,有的只是大隊的證明。這類證明會寫明你是哪兒人,同時證明是出門“搞副業(yè)”。大隊給開證明前,要簽上一個協(xié)議。據(jù)一位知情者介紹,他們那一帶與大隊簽合同有兩種,一是每月上交給生產(chǎn)隊20元“副業(yè)費”,不計工分;另一種是每月上交30至35元,仍計工分。
當然,“身份證明”保險系數(shù)并不高,比如去那些階級斗爭抓得較好的“先進”地方,此類證明會被當作廢紙一張。他們常常把你當成搞“投機倒把”來打擊,貨物全部沒收,態(tài)度不好一點還會被痛打一頓。
施伯曾幾次跟我們提起一件事。大約1975年農(nóng)歷十二月底,一位與他關系頗好的村人托親戚幫忙從公社開了身份證明,輾轉(zhuǎn)兩三百公里,去徽州某地敲糖換雞毛。除夕夜,他住到了一位先前認識的李老伯家。正準備吃晚飯時,該村的支書帶著兩個人沖進房來,脫要查驗身份??戳肆脸龅淖C明,村支書幾人并不買賬,當場撕個粉碎,硬說是張假證明。李老伯在一旁忙著打圓場,村支書他們才表示法外施恩,貨郎擔不沒收,但絕不能在那兒過夜。沒奈何,施伯的這位“戰(zhàn)友”只得挑著三四十公斤重的貨郎擔,連夜走了七八公里路,才找到了另一個歇腳處。
當然,還有不少人偷偷出門搞敲糖換雞毛等副業(yè),既無“許可證”,又無“身份證”,他們處境的惡劣,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縣志上一筆帶過的“遭受批判”,具體到個人,都是一個個心酸悲涼的故事。筆者采訪過一位如今住上了別墅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他就說了自己被批斗的往事。那是1966年,一年有半年時間在外頭敲糖的他被戴上了“高帽子”,除在村里挨批斗外,還要交一千余元的罰款。當時家已被抄得空空蕩蕩,兒子才幾個月大,最后好不容易向親朋借錢交了罰款,“紅衛(wèi)兵”方才放過他。今后的日子怎么過?望著產(chǎn)后身體虛弱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兒子,這位堅強的漢子只得鋌而走險,重新走上了出門敲糖的路子。
年已七旬的文友老賈曾繹說過一件巧合若小說的事兒。義烏前洪某村季某,1967年因“投機倒把”罪被判子五年刑,就地監(jiān)督改造(當時叫“群眾專政”),而在1984年的個體工商戶表彰大會上,他卻站在了領獎臺上。叫人感嘆造化弄人的是,給他發(fā)獎的工商管理干部正是當年判他五年刑的案件承辦者。
農(nóng)民經(jīng)商者后來開始歇擔設攤,據(jù)《義烏縣志》記載,歇擔設攤“增至100多戶”后,這些商海弄潮兒曾數(shù)次搬遷,“經(jīng)營方式也轉(zhuǎn)為以批發(fā)為主”。此時,日歷已翻到了一個對于義烏人民意義非凡的時刻——1982年9月。正是這個時候,義烏縣委、縣人民政府決定正式開放小商品市場,來場設攤經(jīng)營和交易者日增,1983年攤位由1982年的705個增至1027個。以后的發(fā)展呢?讓我們將義烏市場五次搬遷、七次擴建的曲折歷史一筆帶過,在此筆者愿引用《浙江日報》(2004年11月16日)一篇洋洋萬言的長文中的一句話:在這個擁有260萬平方米的超大市場里,共有 1500個大類的30多萬種商品。“這個超大的市場”正是指義烏市場,此文的題目赫然是《浙中盆地,隆起“義烏經(jīng)濟圈”》。
義烏人對“敲糖換雞毛”記憶深刻,因它讓義烏人練就了不畏艱辛的拼搏精神,讓義烏人見識了商海的無限風光。曾經(jīng)“敲糖換雞毛”的,如今都堪稱商海老前輩,他們大多已將肩上的擔子交給子女,自己過起清閑度日的晚年生活。也有那些不言老的,仍在商海不竭地拼搏著。
筆者認識一位年近六十的企業(yè)主,這位姓蔣的老總辦了家“防雨制品有限公司”,擁有幾千萬固定資產(chǎn)。如何走上致富路?樸實的他講不出大道理,常會聊些青年時代敲糖換雞毛的往事。他從17歲起一共挑了17年貨郎擔,他的故事,不少片段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關于吃飯。出門前一天晚上,母親給蔣某父子倆準備了粽子和冷飯。接著幾天里他們即以此為食物。到了目的地住下后,因店家提供早飯,他們就不再吃中飯,晚餐回住處后自己煮點東西屹。有時趕不回住處,在村民家借宿,也有找不到借宿人家的時候。有一回,只得睡在一個閑置農(nóng)場的倉庫里。沒有被子,夜里凍得受不了,就抓一些稻草蓋在身上。1973年大年三十晚,他在江西九江一個招待所度過。當時招待所只他一人,冷清斗想起家中妻兒,大男人也不禁潸然淚下……
關于贏利。出門敲糖換雞毛,苦雖苦,累雖累,可利潤不錯。蔣某十分肯定地說,一般平均一天可賺三四元,一個月就有百把元收入。要知道,那時在生產(chǎn)隊忙到頭年終也不一定能分得二百元錢。當然,這每天三四元的錢并非一般人所能賺取的,蔣某用一句活概括了此中甘苦:“那時的雞毛換糖恰如現(xiàn)在街上撿垃圾的!”
關于苦難。聽到蔣某這話以前,筆者也知曉義烏曾經(jīng)流傳的一句民謠:苦,苦不過大年初一披風戴月走千家的敲糖幫;爛,爛不過夜宿豬棚討飯的叫花子。廢銅爛鐵、雞毛鴨毛都很占地方,每次出門雞毛換糖,他們多會合租個住處,每天將這些亂哄哄、臭兮兮的東西往住處搬。晚上忙著將它們分門別類地整理好。廢舊物品的收購價格比義烏高的,就在當?shù)刭u,價格略低于義烏的,則需將它們搬回。這時,他們往往會雇輛人力車,有時也通過汽車或火車運輸,這就有被視為“投機倒把”的嫌疑,要與交通部門搞好關系。
挑了17年貨郎擔后,蔣某開始了經(jīng)商辦廠的創(chuàng)業(yè)。他先后辦過雨傘廠、火腿廠等,資金日益雄厚。如今,已成了義烏市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內(nèi)響當當?shù)闹髽I(yè)。
年過六旬的他,始終對幾十年前敲糖換雞毛的經(jīng)歷念念不忘。他始終認為,正是那一段經(jīng)歷,讓他領悟了拼搏、創(chuàng)業(yè)、堅強、誠信的深刻內(nèi)涵。
敲糖換雞毛,已然成了義烏人融于血液、融于生命的永恒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