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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幸福時光

2005-04-29 16:05:41
長江文藝 2005年5期
關(guān)鍵詞:苗苗司機

目 非

我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雨還沒停。除了雨絲偶爾閃現(xiàn)的白色外,整個城市一團漆黑。

我嘩嘩穿梭一陣,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我舉著傘呆愣愣地站在雨中,辨不清東南西北,自然也找不到公交車站。

有車在背后嘩地穿過,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是不是可以打個車呢?雖然我錢不多,但必要的時候還是要花的,否則我真的可能成為被這個雨夜戲弄的客人。我于是帶點小聰明似的站在馬路邊,預(yù)備揮手攔住車子。傘和我一起探頭探腦。出租車居然也不好等,手里的傘不停地晃來晃去,和我一樣焦躁。而我,卻在想著病房里的那個人。

渺渺,她生了白血病,正等著做骨髓移植手術(shù)。她的眼睛無神,蔫蔫的,像一棵放久了的大白菜。在我探視的兩個小時內(nèi),她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她側(cè)著身,瞇著眼假裝睡覺;實在睡不著,就愣愣地看別的病人。白色的口罩把我的大半張臉蒙住了,我只有用我的眼睛向渺渺表達想法。渺渺她能明白我嗎?她已經(jīng)被自己的情緒罩住了,她的眼里除了死亡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了。

在一個孤獨的城市遇到渺渺,對我來說是一件幸事。我們住同一幢樓,只不過我住地下她住地上。我初來乍到,對于這個城市,我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渺渺祖輩居于此,她是這個城市的主人。我騎著破車撞傷了她的寵物狗阿細。我們就認識了。我緊追到她的樓上堅決要出錢買一只賠她,她驀地轉(zhuǎn)過身,雙手環(huán)胸,不以為然地說,你買得起嗎?我臉一紅,說,你說個數(shù)目,總有一天我還得起。是的,總有一天。她冷冷地重復(fù)一遍,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了。我能感到她語氣中的嘲弄與不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我被激怒了。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家雜志社的廣告業(yè)務(wù)員。雜志不景氣,廣告也非常難拉,我的底薪是兩百元,我用一百五十元租地下室,五十元供一個月的開銷。中午社里提供免費午餐,我多要一個饅頭,留作晚餐;要是還不夠,我會煮面條,面條中沒有一滴油。我撞阿細可能有故意的成分。之前,狗正從主人手里要薯條吃,吃得無比高興,就無所顧忌地跳來轉(zhuǎn)去。我也許生氣了,狗往我這邊跑來時,我竟忘了剎車。我的車毫不留情地碾在它身上,伴隨著狗叫的是主人尖細的嗓音:阿細——我頓時從車上摔下來,也意識到闖了禍。但那主人只是剜了我一眼,抱起狗拔腳就往家里跑。

我一點都不慶幸她并未找我算賬。她的嘲弄很深地激怒了我,像是一條傷口如蜈蜙般在身上爬過。

我去了寵物市場,實在沒有想到那些奴性動物居然賣到上千上萬塊錢了。想起那女人銳利的眼光,我就有些發(fā)木,是的,我根本不可能賠償她,這也是她能夠肆意傲視我的原因。

我的老家是有一條狗的,沒有名字,整天在外面混來混去,弄得臟兮兮的,三餐它自己會串門要,從來不用我們張羅。這樣一條狗,我們可從來沒想過它的價值。這樣的狗那女人是不會要的。

我很沮喪。到這個城市沒幾天,我就碰了個大壁。沮喪如老家門前的那條河一樣綿延不絕。這反映到我的工作上就是一個月一單業(yè)務(wù)都沒做成。

女人的作息時間跟我有點相似,我早上起來會在門口碰到她,晚上我們會在小區(qū)口相遇,自然那個時候,她總是不屑于向我打個招呼。我卻喜歡盯著她看,看她滿不在乎的表情。我是希望看到女人的尷尬。是的,就是這個女人讓我覺得自己連條狗都不如。

有一天,我們一同步人小區(qū),門衛(wèi)叫,許渺渺,有你信。女人揚起頭,拿過信,淡淡道謝,我于是記住了她的名字。我這樣的年齡,孤獨陌生的在這樣一個城市里,自然很容易會記住一個女人的名字。

我在我的地下室里寫第一篇日記。日記寫得很蹩腳,我想象著那個女人會在我面前像一朵花一樣開放,完全消退了慣有的冷漠,一朵紅暈升騰在她嬌嫩的臉上……

我對著日記本嘿嘿地笑了。

一個白日夢幻想者。

兩個月后,我簽到了第一筆單子。一個五萬塊錢的廣告,按照比例我可以提一千五百塊錢。這一筆錢雖然不多,卻讓我肆無忌憚地做起夢來。是的,第一步,我可以打開認識許渺渺的門。

渺渺,渺渺,我在心里默念著,覺得這個名字叫著是如此的順口,如此的,引人想人非非。

我拿著一千塊錢,敲響了她家的門。

誰?女人冷漠的聲音傳來。我不愿出聲。女人隔著防盜門稀奇地看我,仿佛我才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動物。

你來干什么?她說。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碰了一下裝錢的兜。我有點緊張,說話就有點結(jié)巴。

我是……我想賠你錢……

不用。女人很快就打斷了我的話。我家阿細已經(jīng)好了。她正待關(guān)門,我連忙把手放在門上,說,你可以不要我賠,但是我還是要我自己賠。我只是做我要做的事。

女人輕輕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真的,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牙齒竟如此齊整如此潔白。

女人說,進來吧。女人穿著豆綠色的寬松的廚房衣,半截腿肚子露在外面。白晃晃的逗引我的視線。她給我倒了杯水,我坐在綿軟的沙發(fā)上看家里的布置,宛如天堂一般。阿細輕聲輕腳地從一個房間出來,趴在主人的腳下,兩眼驚恐地瞪著我。渺渺把阿細抱起來,放在懷里,用手撫著它的毛。我不禁羨慕起狗來,兩只眼巴嗒巴嗒地盯著阿細身上的那只手。阿細似乎不滿,朝我“汪”地叫了一聲。

你住哪?女人問。

就在下面。我說。女人有點不相信,我補充道,就是這幢樓的地下室。女人喔了一聲。又問,你做什么事呢?看你每天起那么早。

我心里不禁甜津津的,原來女人也是注意我的啊。我說了我供職的那本雜志的名字。女人抱歉地笑笑,表明從沒閱讀過。我能諒解,連廣告都是如此難接,怪不得別人不知道。我說,你想看嗎?我有。女人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我抬起屁股正要下去拿,女人說,不用這么急,下次吧。我很高興我們還有下次的約定。

女人不問我什么了,空氣就安靜下來。她頻頻逗弄阿細,阿細乖巧地伏著,一聲不吭。

我假裝咳嗽了一下,心想,那一千塊錢怕是要交出來了。

我看看阿細,阿細已經(jīng)舒服得閉上了眼睛。我心一橫,掏出錢擱在茶幾上。女人淡淡地瞟了一眼,說,不要。

她如此淡然反倒激起我一定要她收下。我說,你可以不要,但我卻是一定要拿出來的。

女人哼地笑了,說,你拿出來了,我也說不要,現(xiàn)在你可以收起來了吧?

我說,你不要了?但我還是決定要你拿著。

女人看看我,突然說,既然如此客氣,我不妨收下。

嗯!我重重地說,但底氣明顯不足,我虛虛地盯著那疊錢,想,就這,辛苦兩個月就給了狗了。

外面的天色暗起來了。女人百無聊賴地瞅著窗子,既沒有讓我走的意思,也沒有讓我不走的意思。我把杯子里的水喝完,見女人沒有添水,我就只能告辭了。我說我要走時,女人輕微地點了一下頭,一句話也沒說。

我回到地下室,攤開日記本,想了好一陣,才寫: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一個人安靜地住著,她是在等待另一個人開啟一扇門嗎?寫完,連我都覺得肉麻,但我這樣的年紀還是比較喜歡在風(fēng)月之事上肉麻一點的。

從此以后,我們上下班,見到面會打一下招呼。主要是我打招呼,她只是輕輕地笑一笑。

我準備了當年已出版的九期雜志,塞在一個紙袋子里,打算在一個適當?shù)臅r機送給她。時機是很重要的。

我選擇在一個雨夜敲響了她家的門。雨對多愁善感的女人來說總是很有情調(diào)的,有助于她們的心情變得柔軟而又濕潤。

女人照樣問了句誰。我低低地說是我,我送雜志來了。女人把門開了。女人的面色不是很好看。她解釋說,有點發(fā)燒。

我把雜志從袋子里拿出來,遞給她。她說,我只是隨便說說的,你用不著拿過來。我莫名地生氣,有點惱怒地說,我是個很講信用的人。女人看我的表情,又忍不住笑,說,你幾歲了?怎么一股大人腔。我站起,身板挺得筆直。

我二十歲了,我不是小孩子。我大聲說。

好好,不是小孩子。女人說,對不起,身體不舒服,改日招待你。

你怎么了?我站著不愿動,我送你去醫(yī)院吧。

女人似乎有點猶豫,然后說,不用,天氣不好。

我很認真地說,天氣是天氣,你何必為了天氣糟蹋身體呢?

你為什么要幫我?女人說。

我說不出話。

我可以說你有惡意。女人嘻嘻笑,又收起笑,說,算啦,你回去吧,不嚴重,拖一天沒事。

可是等到我第二天把她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就明白自己的病多么嚴重了。

醫(yī)生找親屬簽字,要交錢。渺渺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我打了電話,是個男人接的。男人馬上就趕過來了。男人不老,看到我感謝了我一通,并讓我回去。我沒有辦法,只有回家。回去的路上,我的心一落一落的,彌漫了傷感,真沒想到渺渺是有男人的。怎么會這樣呢?

我等了幾天,后來實在等不下去了。我迫切地想知道女人的病情。

下班后居然下起了雨。雨不大,但密,如牛毛一般無孔不入地鉆到我身上各處,傘不折不扣地成為了無用的裝飾品。

女人已經(jīng)轉(zhuǎn)了病房,我好不容易打聽出來。我戴了白口罩進房間,渺渺睜著眼躺著,神情黯然。她的床靠著窗,有雨一道一道在玻璃上爬行。

我走到她身邊,她看到我,翻一個身轉(zhuǎn)旁邊去了。我叫渺渺。她不理我。我能感受她的痛苦,我就默默地看著她,我只希望她能夠好受些。

出去的時候,雨大了些。我模模糊糊地回想這些事。突然有車停在我身邊。是出租車。

我收起傘,坐進了車子。司機是個女人。我對她留下印象首要原因就是她是個女人。

司機問我去哪。我說了個地址。司機重復(fù)了一下那個小區(qū)的名稱,好像很陌生似的。我于是補充,是某某路和某某路交叉的地方,小區(qū)對面有個家樂福。一說家樂福她就立刻明白了。把車開得飛快。我沒想到女人也會把車開得那么快。

司機看上去年紀很輕,但只是看上去而已,現(xiàn)在的女人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是很難分辨年齡的。

司機說,你住那?

我說是的。司機輕佻地說,看不出你挺有錢的。我忍不住想說是地下室,但還是沒說出口,為什么要讓別人覺得我寒傖呢?

多大?司機問。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二十歲。就像渺渺在問我一樣。

二十?看不出來,還比我大一歲。

你才十九?我有點大驚小怪。

不像嗎?你說我?guī)讱q?司機顯然很喜歡說話。

十九,十九啦!我說。

你一定覺得我老。我開了兩年車了。十六歲我就學(xué)會開車啦。司機說,當然一開始不是在這里開,是在……不說啦,那地方小,你一定沒聽說過。十八歲來北京,一直開車到現(xiàn)在。

你真膽大。我說,這么晚,你還敢開,不怕遇見壞人嗎?

壞人?司機咯咯笑,我就是壞人。

也許因為下雨天太黑,也許因為司機說話分心了,總之,最后司機還是沒有把我送到家。司機把車停在一家已經(jīng)打烊的家樂福門前。我看來看去,怎么也看不到對面有住宅小區(qū)。你有沒有搞錯?女司機問。

我搖搖頭。

那怎么辦?司機說,下這么大雨,我也不忍心把你扔下。

你真好,我先夸她一句,然后說,有沒有別的家樂福?

天哪!司機叫,這一片有五個家樂福,難道要我一個一個跑過來嗎?

我無奈。只好鉆出車。沒想到司機卻攔住我說,你想干嘛?我沒說要把你扔下的。好事我一定會做到底的。

想了一會兒,司機說,這樣吧,今晚你住我那兒吧,等天亮我再送你回家。

司機完全是女孩樣,說話大眼眨巴眨巴的。難道我還怕去她那兒?要是怕,我就不是男人!

在去她家的路上,她告訴我她叫苗苗。

渺渺?我困惑。她嬌嗔一句:第二聲啦,普通話一點都不標準。

第二聲,應(yīng)讀苗苗。我記住了。

苗苗顯然不是一個人住的。我們兩個人是躡手躡腳溜進她房間的。

苗苗也不開燈,啪地躺在床上。叫著,累死了!當然叫聲也是壓抑的。我摸到一張椅子坐著。

苗苗說,睡覺啦!你木訥訥坐那兒干嘛!

我說你怎么了?我們才相識哎。

那又怎么樣?苗苗說,你是不敢?看你就不敢。

怎么不敢啦?我忽地坐到她床上。她又眨巴眨巴看我,昏暗中只見那眼珠閃來閃去的。她脫下自己的鞋子,又脫我的。睡覺吧,她說。

我們兩個躺在床上,當然都沒脫衣服。我的濕衣服把她的床單被套都弄臟了,我相信。

房間外面有動靜。

是誰?我問。

苗苗說,管不著我的,我叔。

怎么管不著你?

我已經(jīng)成年了。她說。

我有點心猿意馬,逼迫自己想渺渺。怎么就這么不幸,得了那樣的病?我覺得我的同情有點干巴巴的。

外面雨還是淅淅瀝瀝的。苗苗轉(zhuǎn)過身,到我身邊,說,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嗎?

我想了想,好像跟任何節(jié)日都沒關(guān)系。今天只是我去看渺渺的日子,然后認識了一個苗苗;就是這么怪,艷福好像躲都躲不掉。

今天是我的節(jié)日。苗苗慢吞吞地說。

生日?我說。

是啊,可是沒人關(guān)心。我給家里打電話了,可我爸媽光顧著教訓(xùn)我,叫我不要學(xué)壞,別的什么都沒說。我叔壓根就不知道。我提出晚上再跑幾趟,他居然很開心,就知道剝削我的錢。我爸還老說叔怎么好怎么照顧我。生日,我不能讓它白白過去啊。幸好碰上你了。

啊?那么你是故意沒把我送回家?

苗苗沒說,必是故意的了。當然我也算不上倒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這樣想,居然喜滋滋的。

天沒亮,我就被苗苗叫醒。她的生日已經(jīng)過去,她也不再需要我接著留下來了。我昏昏沉沉地坐在她的車里。

她熟門熟路地開到了那個小區(qū)。我說進去坐坐吧?她遲疑了會,說不了。我沒勉強,隨便打個哈哈。

我推開門,她忽然快速地對我說,不要來找我。

我腦子雖昏,但那話聽得清清楚楚。我想罵人,偏罵不出口,車子就像賊一般溜走了。

回到家我就繼續(xù)做夢去了。

我又簽了筆單子,有了一千塊錢的提成。我想著怎么花。想著想著腦子又自然動到了渺渺頭上。我想去看看她,順便給她買點禮物。星期六我跑到商場,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穿梭了牛天,還是不知道買什么。后來索性沒買什么,我又揣了錢回家。

在地下室門口,出入意料碰到那個跟渺渺有關(guān)系的男人。男人對我笑著說,渺渺找你。

渺渺居然會找我?我心一動。渺渺居然還記得我?

我說要買點水果,男人說不要了,水果渺渺吃不完。我說,吃不完是她的事,送是我的事。我還是在小區(qū)的超市買了些香蕉蘋果。

在路上,男人間我渺渺的生活狀況。我有點奇怪,他怎么會不知道。如果他們有關(guān)系的話,他怎么把渺渺一個人扔在這個小區(qū)里?如果沒關(guān)系的話,怎么渺渺在危難的時候想到求助的人是他?

我說我不知道。男人顯然有疑問,但他還是沒說什么。到病房,渺渺顯然睡著了。她的臉色白得令人寒心,頭發(fā)也因為化療的緣故掉了不少。一句話,渺渺會變得越來越丑陋。

男人輕輕叫了一聲渺渺。渺渺睜開眼,眼珠轉(zhuǎn)了一下,終于看到了我。我連忙蹲到她身邊。

她想笑笑,但笑不出來,我只看到她的面部肌肉動了動。她掙扎著坐起來,男人給她把枕頭墊高。渺渺說,我這樣子,不知道能不能出去。阿細在家里,會餓死的。你就幫忙照顧。說完,男人掏出鑰匙和一疊錢,對我說,你不用住地下室了,幫渺渺照顧阿細吧。我沒馬上接受,而是反問他,那你呢?你不能照顧阿細嗎?

男人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們都估計我會求之不得。男人的回答是:他要照顧渺渺。

渺渺盯著我,希望我能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fù)。我自然不能辜負,我點頭了。

我就這樣住進了渺渺的家。我不敢占據(jù)渺渺的床,而是在另一個小房間擱了張鋼絲床。行走在渺渺的房間里,倒真覺得漫步在天堂。我東瞅西瞅,把每一寸角落都看遍了。我拼命地呼吸著房子里甜甜的味道。我把手搭在渺渺絲軟的棉被上時,魂都飛走了。

阿細已經(jīng)快餓死了,它輕輕地叫了一陣,軟巴巴地倒在地毯上。我拿出肉骨頭給它吃,它哐哐地啃起來。心滿意足后,它的眼神終于松弛,對我這個昔日仇敵搖頭晃腦。

阿細被我喂得肥肥胖胖的,我想把它帶到醫(yī)院讓渺渺看看。但是醫(yī)院不許讓帶狗進去。我想了一招,去照相館拍照。我蹲著,跟阿細并肩而立。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合了影,我從沒想過我這輩子要和狗合影。

渺渺看到那照片后,笑了。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掉光了。她看看照片,又看看我,說,你跟阿細好像啊!

這是我聽到的最動人的贊美。我咧著嘴,哭笑不得。

我問什么時候動手術(shù)。渺渺不語。我又說,要好大一筆錢吧?她點點頭。錢夠嗎?我又問。渺渺不語。我知道她可能是錢不夠,但我一點忙都幫不上。

想到這個問題,氣氛就有點悶。渺渺輕輕地說,死了也好啊!活著也是孤孤單單的。

你說,我還能活下去嗎?渺渺問我。

我毫不遲疑地點頭。渺渺開心地笑了。我想活下去。她說。眼淚卻從她眼眶滾落下來。

我給她擦了淚,她說,謝謝。真是一個無比陌生的詞匯。客氣得讓人難受。

我給你說個故事好不好?渺渺看著我。

我點點頭。我喜歡渺渺這樣依靠我。我喜歡被人依靠的感覺,這讓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我是個男人,我有男人寬廣的胸懷。

我有過幸福的家庭,我有好的丈夫,還有一個兒子。但是后來,我跟我丈夫離婚了,因為我厭倦了那種生活,天天有干不完的家務(wù),天天把自己投入到老公與孩子當中,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沒有自己了。我不希望這樣,我就離開了他們。后來孩子因為沒人管,生了病也不知道,拖著拖著就沒了。丈夫恨我,我們再也沒了聯(lián)系。我一個人生活,有錢了,有事業(yè)了,但一直不滿意、不快樂。我不知道女人最好的狀態(tài)是什么。沒有誰告訴我應(yīng)該怎么做,我選擇的是不是錯了?你明白嗎?你肯定不明白。但是我一直想找個人說說。

渺渺說得氣喘吁吁。病房里靜極了,我看到她的眼睛,亮亮的,黑黑的,充滿生機。我的感覺是她渴望別人能告訴她做的是對的。但是我不能告訴她,因為我不懂。我很困惑。困惑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年輕,二十歲,在他們眼里肯定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就是一雙傾聽的耳朵。

男人來了。在我的意識中,他必是渺渺的男人,她的前夫,她孤獨中惟一思念的人,她病痛中最渴望見到的人。

而我什么都不是。

或者連阿細都不如。

我看看男人,告辭。就像初次見到他一樣彌漫了傷感。

沒想到的是我居然還會碰到苗苗,那個我一直并未忘記的女司機。

我從醫(yī)院出來,還是沒有馬上坐公交車,只是沿著馬路一蕩一蕩地往前晃。沒走幾步,就有車嘎地停在我身邊。苗苗就搖下車窗玻璃,說,去哪,送你。

不收錢嗎?我問。

不收。苗苗說。我于是坐了上去。苗苗的話就如洪水般洶涌傾瀉出來。

你怎么老往醫(yī)院跑?她的第一個問題。

一個朋友住院了。我說。

你女朋友?苗苗古怪地看我,好像我不應(yīng)該有似的。

不是。我說。

苗苗就哈哈地笑,不知她笑什么。

做個朋友。苗苗一副哥們兒的樣子。

你不是不讓我找你嗎?

苗苗臉就有點紅,你真相信了?說著玩的。

到了小區(qū)。我說上我家坐坐?苗苗同意了。我把她帶到渺渺的家。剛打開門,苗苗怪叫一聲,不會是你家吧?

為什么不會?我把阿細喚出來。阿細蹭著我的腿,仿佛在證明著我主人身份。、

狗好漂亮!苗苗贊嘆。想摸摸狗毛,阿細卻縮開了。我說,阿細別怕。阿細就不動了,但還是有點不無警惕地望著苗苗。

你以后買點吃的給它就行了。我說,狗就是這副德性。

苗苗點點頭,然后跟著我參觀各個房間,還不停嘖嘖贊嘆,我要是有這個房子就好了。

苗苗忽然跳起來,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說,要是這房子是你的,我就做你女朋友。

那吻的甜蜜轉(zhuǎn)瞬即逝,我覺得有點涼。

我看著苗苗,長相一般,胸部平坦,兩只眼賊賊地瞟來瞟去。即使這樣,人家心氣也很高啊!

我很快就送走了苗苗。我想我要是再多一點錢的話,估計她肯跟我上床。對這樣的女孩,我失去了興趣。

一個月后,渺渺轉(zhuǎn)了醫(yī)院。男人和房東找到我,我交了鑰匙,幫男人整理渺渺的東西。

我問渺渺去了哪里。男人說香港。并說,歡迎你去。

香港,這是個不陌生的名字,但絕對是個陌生的地方。

渺渺的病會好的,是嗎?我問。

男人看著我,點點頭。

我便笑了。笑得很大聲。我相信自己是由衷的。阿細隨了我,我依然好好地喂養(yǎng)它,把我工資的三分之一花在了它身上,就像它是我女友一樣。

阿細很乖巧地偎著我,在我身上拱來拱去,柔情如水,就像情人一樣。也許它早已忘掉了它的主人,但是我卻還想把它養(yǎng)得肥肥的,有朝一日帶著它去見渺渺?;蛟S我們仨可以拍張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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