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 玩
警察敲門的時候,我暈糊得像一攤爛泥,睡在床上等待永垂不朽。門口就劈里啪啦響起來,如山崩地裂。我想,不是強(qiáng)盜打劫,就是警察上門抓人。沒錯,是后者。警察甲和警察乙來了。警察乙將門板打得山響,警察甲沒有動手,他只是動口,說:“開門,開門,我們是警察?!?/p>
我的門不堪一擊,警察乙一踹就沖破了它的最后防線,它就豁了門牙似的張開大嘴巴。警察魚貫而入,警察乙一把拎起我,像老鷹抓小雞。起來,跟我們走一趟!警察乙嚴(yán)厲得讓我瑟瑟發(fā)抖。警察甲卻說:“外面冷,穿上衣服?!彼€把我的衣服從椅子上抓來扔給我。雖然他也讓我跟他們走,但他讓我穿衣服,怕我凍著。
中北派出所在河堤旁邊。警察甲和警察乙一左一右挾著我走在河堤上,我看到穿城而過的臭水溝像一個浪蕩的女人,不知羞恥地涂抹著城市的五光十色,顧自喘息著起伏著。我這才想起現(xiàn)在可能是夜晚,果然街燈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站在一旁曖昧地笑。警察甲似乎也意識到什么,他說:“很好的夜晚,你怎么舍得早早就睡了?”我無法向他們解釋,只好保持沉默。警察乙卻兇巴巴地搭腔:“對呀,你早早就睡下,白天一定是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蔽覈樍艘惶?,我怕他們追查我白天的事。不可能吧?不可能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不會那么巧。我自我安慰,像每一個干了壞事的人一樣心存僥幸。
來到中北派出所,警察甲客氣地請我坐下,這讓我松了一口氣。但警察乙的問話卻讓我緊張不已。
警察乙問:“你老實(shí)交代,你今天干了些什么?”
我慌了神,豆大的汗珠往外冒。不說,不說,打死也不說。我告誡自己。
“沒干,我今天什么也沒干?!?/p>
“沒干?你還敢說你沒干?”警察乙暴跳如雷,屁股像裝有彈簧,彈起來又坐下去。
我確實(shí)嚇壞了。我害怕我會尿濕了褲子。因?yàn)槲彝瑯幼⒉话?,像警察乙一樣上下顛動?/p>
“我真的沒干,我真的什么也沒干……”我嗷嗷叫喚,聲浪大得可以掀翻瓦頂。
“好啦,好啦,你回去吧?!痹胍袅罹觳豢叭淌?,警察甲擺擺手,讓我走。
我走出了中北派出所,警察甲還跟著,警察乙已經(jīng)不見了。警察甲說:“苦瓜死了,所以我們找你來問話,不是拘留你,只是請你來協(xié)助調(diào)查?!?/p>
我這才清楚我被警察傳訊的原因。這與白天的事無關(guān),我放下心來。但苦瓜的死訊卻讓我無法輕松。更嚇人的是,警察甲說:“苦瓜是他殺,有人謀殺了她。你想想,有誰會去殺害她呢?”警察甲凝視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看出答案。
“我不知道,我一樣也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我捂著臉,沿著河堤奔跑??喙系乃烙嵰炎屛铱吹搅耸澜绲谋M頭,她死于謀殺,我更覺得整個宇宙已經(jīng)塌陷了。我怎么能知道這一切的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
“苦瓜死了,你知道嗎?苦瓜死了,她死了!”我撥通夏小雪的手機(jī),對她聲嘶力竭地喊,“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嗎?你告訴我她為什么會死呢?”
“我知道了,這事一時說不清楚,你到千色咖啡屋來,我們慢慢說?!毕男⊙┎焕橄男⊙?,她平靜如常,任何人的死訊都不能對她產(chǎn)生震撼,除非上帝死了。她是學(xué)理工的,一貫理智。我曾經(jīng)吻過她一次,我的嘴唇火辣辣的,像電熨斗,可她冰冷如初,讓我一直弄不懂她的沸點(diǎn)到底是多少。
千色咖啡屋是我和夏小雪分手的地方,我發(fā)過誓再不來此,但因?yàn)榭喙系乃?,我又在這里見到了夏小雪。
我的心刺刺地痛,我說:“小雪,你好時髦,也玩起姐弟戀?!?/p>
夏小雪避開我的眼光,喝咖啡的姿勢一如往常。她說:“別這樣,我跟你說過,我們做夫妻不合適。”
“你把他放在天平上稱過了,他的分量比我重,然后你就選擇了他?”我不顧咖啡屋的靜謐,大聲喊出心中的郁悶。我恨死那個跟她搞姐弟戀的小男人,據(jù)說是她的助手。
夏小雪小口小口抿著咖啡,優(yōu)雅如往日?!暗美?,得啦,我們不談這些。我們是來談苦瓜的?!彼巡恍己臀艺?wù)搻矍椤?/p>
我更來氣。我沖著夏小雪吼:“是啊,苦瓜死了。當(dāng)初我們?yōu)槭裁匆阉觼砟?我們那時真是昏了頭,如果讓她繼續(xù)留在塘紅鄉(xiāng)那個山旮旯,她就算活得艱難些,但起碼可以保住一條小命。現(xiàn)在好了,她連命也沒有了。她死了!死了!”
夏小雪仰起臉,說:“我們當(dāng)初接她來,是真心誠意想幫助她。她無爹無娘,一身重病。在那個山旮旯里不能耕不能種,連吃水也要到遙遠(yuǎn)的山溝溝去挑。她在那里根本活不下去,這你是知道的。你為什么要后悔把她接出來呢?她現(xiàn)在是死了,但這是意外。我們一直在拯救她,我知道你為了給她治病,到處去籌款。我們都是為了她好,現(xiàn)在事與愿違,并不是我們的初衷?!?/p>
我一躥一躥升起的怒火終于沒有到達(dá)極限。我聽見薩克斯在憂傷地哭泣。我說:“夏小雪,如果我們一直高舉愛情的偉大旗幟,也許苦瓜不會死?!?/p>
夏小雪低下頭,沒有回答,薩克斯慢慢滲透,我終于看到她的眸子里有淚光閃爍。夏小雪以往可是從來不流淚的呵。
“苦瓜住的那家醫(yī)院是我親自選定的,各方面條件都不錯。應(yīng)該不會發(fā)生醫(yī)生操作失誤的情況。據(jù)警察介紹,苦瓜戴著的氧氣罩被人摘下,她因?yàn)橹舷⒍馈?晌仪耙惶烊ヌ酵龝r,她精神還不錯。和我說了很久的話,當(dāng)時并沒戴氧氣罩。我認(rèn)為苦瓜決不是因?yàn)槿毖醵赖?,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你說這些干什么呀?你真的以為還能找出一個兇手來嗎?苦瓜是貧下中農(nóng),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會有誰去害她呢?你就別枉費(fèi)心思去揣測別人吧,兇手就在眼前。”
夏小雪疑惑地看著我,“你在說什么呀?兇手就在眼前?誰是兇手?”
“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我們干脆就是合謀。我們還是去向警察自首吧?!蔽艺f。
“你瘋啦?”夏小雪驚叫。
“你不去,我去!“說著,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像醉酒??晌仪宄浀?,那夜我滴酒未沾。
夏小雪顯得很尷尬,從來臨危不懼的她此刻不知所措。我似乎聽見她在說,不是我們瘋了,就是這個世界瘋了。
我還沒來得及去自首,警察已經(jīng)又一次找到我,還是警察甲和警察乙。
警察乙咄咄逼人,鋒芒依舊。他說:“我警告過你,老實(shí)交代?,F(xiàn)在,問題的性質(zhì)已經(jīng)不同了,告訴你吧,苦瓜在塘紅鄉(xiāng)的一個遠(yuǎn)房表親來報案說,苦瓜身上有顆寶石不見了,據(jù)說她身上那顆寶石價值百萬。所以,她的死不是簡單的死,是謀財害命。我們已經(jīng)分析過了,除了你知道她身上有寶石以外,沒有人知道的。所以,你有重大嫌疑。”
我聽了就笑了起來。苦瓜身上居然會有價值百萬的寶石?這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我并不想反駁,我只是笑。
警察甲解釋說:“苦瓜所在的塘紅鄉(xiāng)出產(chǎn)寶石,雖然那里的寶石產(chǎn)量低質(zhì)量差,但偶然有一兩顆名貴的??喙显谔良t鄉(xiāng)時曾經(jīng)在一家寶石加工場打過工,她身上有一兩顆寶石并不奇怪。但偏偏她身上的那顆寶石非常名貴,據(jù)說價值連城。如果她僅僅是死了,也許可以不立案,因?yàn)樗郎喩硎遣?,死是可能隨時發(fā)生的。但現(xiàn)在她身上帶著的那顆寶石不見了,這就使得她的死變得撲朔迷離了。一定是有人知道了她身上藏著的那顆寶石,害死了她,把寶石據(jù)為己有。熟悉她的情況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個。其他的我們已經(jīng)排除了,沒有作案的時間。所以,你必須告訴我們,苦瓜死的時候你在哪里?有誰可以證明?當(dāng)然,憑我的經(jīng)驗(yàn)和直覺,幾乎可以肯定你不會是兇手。但你還是得給我們拿出證據(jù),證明你的清白。否則,你的麻煩就大了。這個案子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而我覺得,你要回答這個問題并不特別困難。你還是和我們合作吧?!?/p>
警察甲已經(jīng)把我排除在作案嫌疑人之外了,但他仍堅(jiān)持要我說出昨天的去向。這恰恰是我無法說出口的。我不能回答他,盡管他是為我好。
我說:“警察叔叔,苦瓜死了,你們可以把我認(rèn)定為殺手、竊賊,但我不能告訴你們我昨天的去向,這是我的隱私,和苦瓜的死無關(guān)?!?/p>
警察乙體內(nèi)的彈簧似乎又上緊了發(fā)條,他暴跳如雷說:“你快把寶石交出來,交出來?!?/p>
“沒有寶石??喙仙皼]有寶石,死后更沒有寶石。寶石之說根本是無稽之談。”
“沒有寶石?不可能!告訴你吧,這是重大財產(chǎn)失竊案,是重案,我們準(zhǔn)備對你采取強(qiáng)制措施?!本煲姨鴦拥念l率加快了一倍,就像他把案子的分量加重了一倍一樣。
“人命關(guān)天,有什么比死了人更嚴(yán)重?您別費(fèi)心扯出什么寶石奇案來了,憑苦瓜的命案你們已經(jīng)就可以把我斃了。”我滿不在乎地說。
警察甲替我著急,他說:“你為什么就不能把你昨天的去向告訴我們呢?其實(shí),這并不困難。”
“不說,打死也不說!”我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令警察無計(jì)可施。
“我們走吧,回去給他辦手續(xù)?!本煲依哿?,他的彈簧已經(jīng)回復(fù)原狀?!拔覀儨?zhǔn)備批捕你!”彈簧靜止的那一刻,他拋出這顆重型炮彈。
警察甲溫和得近乎親切,他說:“你準(zhǔn)備辦取保候?qū)彴??!?/p>
警察走后,我就開始收拾行李。連警察甲都已經(jīng)確認(rèn)我必須被捕,可見我是躲不過這場牢獄之災(zāi)了。我不想辦什么取保候?qū)?,我下決心去把那牢底坐穿,為苦瓜的死贖罪。因此我收拾行裝,準(zhǔn)備上路。
深秋時節(jié),寒意漸濃。我?guī)衔业那镆虑镅潱蚪q背心,保暖內(nèi)褲,還有棉大衣,加厚棉襪等等。我把所有能帶的衣物都裝進(jìn)箱子里,準(zhǔn)備著一去不再回頭。就在我一心一意收拾衣物的時候,房間里的燈光仿佛黯淡了下來,似乎還吹過一陣?yán)滹L(fēng),夜晚突然變得陰森起來。這時,窗口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衣領(lǐng)。一個幽幽的聲音傳進(jìn)來:“劉哥,你不能去投案,你是無罪的。”我頭皮發(fā)麻,一股寒意自脊梁骨升起,一跤就跌到地上?!耙姽砹耍 蔽蚁??!翱喙?,你怎么回來啦?你不是死了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劉哥,你不認(rèn)識我啦?”一個人影已經(jīng)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是苦瓜,我是甜瓜呀??喙系慕忝??!蔽毅铝?,半晌,我才敢抬起頭看。燈影依稀,一個少女亭亭玉立,呈半透明狀。我看清楚了她的額頭,鼻子,嘴唇,那種光潔如玉的顏色讓我感到這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不是鬼,是人。我松了一口氣。
“哦,甜瓜,你怎么來了?你不是準(zhǔn)備高考嗎?”我終于記起了,她就是塘紅鄉(xiāng)寶石礦場老板的女兒,她和苦瓜同齡,平時以姐妹相稱。孤苦無依的苦瓜經(jīng)常得到甜瓜的照顧,甜瓜央求父親,讓苦瓜進(jìn)到寶石礦場做工,每個月可以領(lǐng)到七八十元錢的工資??喙喜∏閻夯?,臥床不起后,甜瓜給她送飯送水。我和夏小雪把苦瓜從塘紅鄉(xiāng)接出來后,甜瓜來看過苦瓜一次。那時的甜瓜留著齊耳的短發(fā),穿著一身深藍(lán)色的長衣長褲,土得掉渣。我對她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只記得是一個未曾發(fā)育的山妹子。但眼前的甜瓜顯然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少女該有的豐潤她都有了。短發(fā)也變成了齊肩長發(fā),原來怯生生的眼睛現(xiàn)在顧盼生輝,隱隱約約有一種勾攝人心的力量。
看到自己一副狼狽相,我想從地上爬起來,甜瓜卻伏在我身上。她淚光盈盈,一副痛惜的樣子?!皠⒏纾齑蚰憷??”她的聲音像絲絲絨線,柔柔地撩撥著我。如果我真的被警察打了該多好啊,這樣甜瓜的溫情就會像源源不斷的泉水輸送過來??上?,警察并沒有對我動粗,我只是自己嚇破了膽跌倒在地上的。
我說:“甜瓜,沒事,我沒事。我只是心里難過?!碧鸸嫌趿艘豢跉?,像是放下了千斤重?fù)?dān)。我又說:“甜瓜,你變了,你變成一個大姑娘了。”我想說,你是個美麗的大姑娘了??墒俏已恃士谒瑳]敢說出口。
甜瓜嫣然一笑說:“劉哥,你差點(diǎn)認(rèn)不出我來了。可是我總記著你,忘不了你?!币幻嬲f著,一面又伸出那雙白嫩嫩的小手來扶我。甜瓜熱烘烘的體溫就傳過來,我渾身暖洋洋的。
我上了床,甜瓜緊挨著我坐。我看到甜瓜的臉、脖子還有所有露出來的皮膚都晶瑩剔透。她在燈光下好像一個玻璃人兒,渾身微微泛光。我嚇了一跳,想起苦瓜生前也是透明如雪人,但那是因?yàn)樗佳翰〉木壒?。甜瓜是個健康的女孩,怎么也變得晶瑩如雪了?我望著她驚疑不已。
我說:“甜瓜,你怎么變得越來越透明了?就像苦瓜一樣?!碧鸸线B忙扯了扯床上的毛巾遮住露出的身子。她惶惑地說:“我怎么透明啦?難道你看得見我的心?”我慌忙說:“不,不是,我是說你怎么變得越來越像苦瓜了?你瞧你的皮膚,像苦瓜一樣透明……”甜瓜驚恐地看看自己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苦瓜死了我就覺得自己怪怪的……”“真的?”我大驚失色,一直以為只是我的幻覺,沒想到甜瓜自己也這樣想?!澳憧煺f說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問。甜瓜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外,她淡淡地說:“也沒什么,就是特別想你,好像欠了你什么似的?!蔽宜闪艘豢跉?,我原以為甜瓜會說出什么聳人聽聞的事情來的?!疤鸸?,你胡說什么呀?你真的變得像苦瓜了……”甜瓜打斷我的話,她撩開被子讓我看到她裸露的肩膀說:“你瞧瞧,這哪像苦瓜呢?”我仔細(xì)看看,果然不像。甜瓜的皮膚雖然變白了,但白里透紅,是健康的顏色。不像苦瓜,是重度貧血的蒼白。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笆遣幌瘢墒?,甜瓜你還是變化了,變得,變得……”我不知道怎么說。甜瓜接口:“變得總想見到你,心里有一種沖動,怪怪的。”我看著甜瓜,她臉兒紅撲撲的,因?yàn)樘宦缎撵槎荒構(gòu)尚摺_@是真的嗎?我不敢相信??喙弦郧耙部傁胍姷轿遥f夏小雪是她的媽媽,我是她的爸爸。每次我去看她,她總是像小女孩一樣蹦蹦跳跳,臉兒粉紅粉紅的,像現(xiàn)在的甜瓜一樣。我說:“甜瓜,一定是苦瓜的死對你刺激太大,你不知不覺把自己當(dāng)成苦瓜了。你別胡思亂想。”甜瓜低著頭,小聲說:“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見到你,和你在一起?!?/p>
我窘迫之極,無言以對。良久,想起寶石,便問:“甜瓜,你知道嗎?苦瓜有一顆貴重的寶石?!碧鸸弦汇叮肓讼胝f:“苦瓜怎么會有名貴的寶石?整個塘紅鄉(xiāng)都沒有名貴的寶石,如果有,我們那里的人還會那么窮嗎?”我想想也是。如果苦瓜真的有,她怎么會連活命、治病的錢都拿不出呢?“可是,甜瓜你知道嗎?警察一口咬定苦瓜有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石呢。”甜瓜又一愣,想了想又說:“塘紅鄉(xiāng)一直有一個傳說,山上藏有五彩寶石,誰找到五彩寶石,就可以發(fā)大財。更玄乎的是,有人還說,五彩寶石還是神奇寶石,得到它的人想什么就會得什么。”“想什么得什么?”我重復(fù)這句話?!笆前?,”甜瓜繼續(xù)說,“比如,你愛誰就可以得到誰,你有難了,就會有人來助你?!蔽倚α似饋?,說:“那苦瓜肯定沒有這顆寶石了,如果她有,她早就遇著幫她治病的人了?!碧鸸陷p聲說:“她不是遇上了你和小雪姐了嗎?”我說:“甜瓜,就算苦瓜有那顆寶石,那顆寶石也不靈了。她死了,我們都救不了她?!碧鸸掀财沧煺f:“未必,據(jù)說那顆寶石神著呢??梢宰屓怂蓝鴱?fù)生,活過來的生命會更美麗。”我嚇了一跳說:“甜瓜,你怎么也變得怪怪的?盡說傻話。人死了怎么還能夠復(fù)活呢?”甜瓜又撇撇嘴說:“死的只是軀體,你怎么知道靈魂不能復(fù)活呢?”我頭有些痛,思維混沌不清,央求她:“甜瓜,別說這些好嗎?我受不了啦!”甜瓜俯在我耳邊說:“好啦,好啦。我不說這些。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明天就去找黃滋潤作證,別讓警察再懷疑你?!蔽矣謬樍艘惶?!我的媽啊,她連我昨天和黃滋潤在一起的丑事都知道!我羞愧難當(dāng),汗如雨下,意識似乎溢出體外。
黃滋潤是比特爾貿(mào)易公司的董事長。他原來是學(xué)英文的,喜歡洋名。記得我們一起參加自學(xué)考試的時候,黃滋潤見了我就滿口嘰里咕嚕。我說,我是考中文的,我聽不懂呀。黃滋潤說,你聽不懂沒關(guān)系,我能夠說出來就行了。那時,黃滋潤是糖果廠的工人,每天搬很多沉重的糖果箱在車間里翻滾。車間里多是女工,嘰嘰喳喳像麻雀一樣煩人。黃滋潤被吵得心煩,就用英語罵她們。女人們也不示弱,用各種方言和他對罵。黃滋潤從此就變得極厭惡女人,見了女人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如避瘟疫。但那時黃滋潤還沒有表現(xiàn)出喜歡男人,我和他單獨(dú)在一起時,他還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動手動腳。后來他說,那時他心里就很想要男人了,但他不敢。他害怕。
黃滋潤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已經(jīng)到了經(jīng)濟(jì)搞活的年代。他那上海籍的老爹頭腦精明,率先下海經(jīng)商,利用父子倆都在糖果廠的優(yōu)勢,辦起了糖果批發(fā)經(jīng)營生意,一炮打響,生意越做越大,已不局限于做糖果了,跨行業(yè)做起了其他五花八門的生意。做生意之后的黃滋潤就很少和同學(xué)來往了,大家只知道他發(fā)達(dá)了,至于何等光鮮,就沒有人知。
又過了很久,突然有人打電話給我,是一個嗲聲嗲氣的女人。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呀。那人說,哪能呢?我們過去常在一起玩,是老同學(xué)。我就把所有的女同學(xué)通通想了一遍,都與這個聲音對不上。我以為是個惡作劇,就說:“你不是女同學(xué)吧?你一定是男同學(xué)。”我當(dāng)他是捏著鼻子說話,故意捉弄我。果然,他笑嘻嘻地說:“你真聰明,還能辨別得出我的真身。我是黃滋潤,記得吧?”“黃滋潤?記得,記得,怎么能不記得?”我說,“可是,你怎么像個女人一樣說話呢?”我大惑不解。黃滋潤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聲音就是這樣,我的第二次變聲已經(jīng)順利成功了?!蔽倚睦镉X得怪怪的,不是滋味。黃滋潤又說:“我已經(jīng)是女人了,我現(xiàn)在只喜歡男人,只和男人在一起。”“什么?”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黃滋潤笑個不停:“你老土啦,現(xiàn)在還只知道跟女人玩,知道嗎?男人更棒……”黃滋潤說了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話,我無法與他交談下去。黃滋潤不勉強(qiáng)我,他說:“你記住我的電話號碼,有需要的時候就打電話給我。”
我就記下來了,那時并沒想到會有什么需要。后來,苦瓜來了,她的血液病越來越嚴(yán)重,醫(yī)生說,必須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她的生命。骨髓移植要用很多很多的錢,夏小雪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就想到搞募捐。但錢豈是個好找的東西?它們都躺在有錢人的口袋里睡大覺,街上沒見掉下一張毛票一個硬幣來。
我和夏小雪的美好理想粉碎在錢的面前。現(xiàn)代人太多的悲劇都是因錢引起,不是因?yàn)殄X太多就是因?yàn)殄X太少。夏小雪說,平常心對待吧,慢慢來,籌到錢了再做手術(shù)。不久,她就去鬧姐弟戀了。但苦瓜的病不能慢慢來,她的病在飛速發(fā)展。她躺在醫(yī)院的病榻上迷糊,經(jīng)??匆娝廊サ哪赣H,她母親向她招手說,來啊,來,這邊快樂……這顯然是死亡的征兆。生命經(jīng)不起等待啊,夏小雪不急,我急。我還在為苦瓜籌錢,那時我還沒有灰心至極,我還在想做一件功德圓滿的事。
我撥通了黃滋潤的電話,他是大老板,他應(yīng)該愿意為苦瓜捐款,做一件善事。我說,是黃董事長嗎?我不敢稱他黃同學(xué)了,因?yàn)橛星笥谒?。黃滋潤聽到我的聲音就認(rèn)出我來。女人聲的吱吱喳喳灌滿了我的耳朵,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在想著怎么開口向他要錢。黃滋潤沒給我開口的機(jī)會,他滔滔不絕地向我灌輸和男人在一起的好處。我只想找他要錢,為苦瓜治病。我說:“有一個人就要死了,她和我非親非故,但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墒乾F(xiàn)在我沒有那么多的錢,我想請你幫個忙,救她一把。算我的賬的話我將來有了錢就還你,你愿意自己買單的話,就當(dāng)是你積德修陰功吧?!蔽液ε曼S滋潤又對我說男人的事,就一口氣把要說的說完。黃滋潤呵呵笑起來,似乎聽明白了我的話,并且多少表現(xiàn)出男人的豪爽。他說:“她和你非親非故,你還要幫她?難得難得,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我早就知道你與眾不同。你來吧,不就是要幾個小錢嗎?我現(xiàn)在窮得只剩下錢了,你都拿去吧……”我喜出望外,黃滋潤雖然對我說了一籮筐廢話,但他肯給錢。苦瓜有救了,弄臟了耳朵能救一個人,值得。感謝黃董事長,黃董事長萬歲。我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語無倫次。黃董事長樂呵呵,一個勁地叫我,快來,快來。
我很快就來到比特爾貿(mào)易總公司黃滋潤門下。黃滋潤,熱情洋溢地接待了我。他一見到我,就張開雙臂,口中大聲喊著哈羅哈羅。不容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把我緊緊摟了過去。然后是臉貼臉兩下,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西式親吻。我聞到他身上一股濃濃的脂粉氣息,像罌粟的香味,我頭腦發(fā)暈,開始迷亂了。我聽到黃滋潤似乎在說,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黃滋潤領(lǐng)著我穿過一個個門、一道道屏風(fēng),似乎還經(jīng)過他那間裝飾豪華的辦公室,但卻沒有停下,而是再鉆進(jìn)一個橢圓形的小門,進(jìn)了董事長休息室。這間小小的屋子一反豪華奢靡的格調(diào),顯得樸素簡單。淡藍(lán)色的墻,淡藍(lán)色的幃幕,小小的空間漂浮著如煙似霧的淡藍(lán)色,讓人感覺好像置身于厚厚的云層里。此時,你再也不能自我作主,完全身不由己,有一只大手在操控著你?;秀敝?,我赫然看到了床。大大的床像一只船,停泊在岸邊,充滿未知的誘惑。我悲哀地想,上了這只賊船,我不知要被黃滋潤帶到哪里。果然,黃滋潤擁著我朝大床而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臨上床他指著床邊一個偌大的密碼箱說:“這是剛剛上交來的貨款,大概有二三十萬吧,夠你拿去救人啦?!闭f著說著,他一個餓虎撲食的動作,把我壓在床上。我嚇得魂飛魄散,一骨碌滾下床去,然后翻身而起,屁滾尿流跑出門外。
等我再次見到黃滋潤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為了要錢??喙弦阉溃莻€裝有二三十萬大鈔的密碼箱對我毫無意義了,我找他,是想讓他為我證明苦瓜死時,我不在謀殺現(xiàn)場。這是我對甜瓜的一個承諾。
黃滋潤一點(diǎn)沒把我上次的不辭而別放在心上,見了我就嘟囔,上次你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要走……我說:“我現(xiàn)在成了嫌疑犯,來向你討回清白的?!蔽艺f:“你真的想幫助我的話,就別像上次那樣?!秉S滋潤小聲嘀咕說:“像上次又怎樣呢?”我拉下臉來說:“你再胡說我告你流氓罪?!秉S滋潤嘿嘿直笑,毫不在意地說:“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不是來要錢嗎?上次干嗎不把那只密碼箱帶走?”我說:“我那時要拿了你的錢,就是賣淫了?!秉S滋潤樂不可支地說:“言重了,言重了。你需要錢,我會給你的,我馬上叫人送來給你。誰叫我喜歡你呢?”我哭笑不得地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你的錢了??喙纤懒?,還要錢干什么?警察懷疑是我謀殺了苦瓜,竊走了她的寶石。但事發(fā)時我在你這里,你必須為我證明當(dāng)時我不在謀殺現(xiàn)場?!秉S滋潤尖聲高叫:“混蛋,他們怎么懷疑起你呢?你當(dāng)時和我在床上……”我慌忙攔住他:“你別亂嚷嚷,誰在你的床上?這種事能說出去的嗎?”黃滋潤曖昧地笑:“就是,這種事怎么能說?我是本地最著名的同志,好幾次在公廁里和人偷摸玩樂被警察逮過,我干這種事在警察那里是掛了號的。警察要是知道你在我這里,而且是在我的床上,肯定認(rèn)為你也有這種愛好啦。你的嫌疑排除了,可你的名譽(yù)從此就有了洗刷不掉的污點(diǎn),除非你像我一樣不在乎?!陛喌轿腋呗暭饨辛耍骸皼Q不,我寧愿做嫌疑犯,也不做你的同志!”
我高高昂起頭顱,赴死般地走出黃滋潤的辦公室,很有點(diǎn)仁人志士的模樣。黃滋潤在背后嘆息:“唉……唉,你何必固執(zhí)呢?”
警察甲和警察乙?guī)е咒D來伺候我,警察乙兇巴巴地說:“給他銬上吧!”警察甲不同意:“不用吧?他還只是拘留,沒有定罪呢?!钡脑挍]完,警察乙已經(jīng)“咔嚓”一聲把我銬上,又“咔嚓”一聲把自己一只手也銬上,讓我和他像一對連體兄弟。警察安慰我:“沒關(guān)系,到了拘留所他會放了你的。”我說:“當(dāng)然,難道他會和我一起蹲大牢?”警察乙吼:“放老實(shí)些,你被逮捕了!”一面說一面往外走,他力大無比,我被拉了一個踉蹌,然后像一頭牛,被他牽引著。
像警察甲說的那樣,我并沒有被定罪,只是被暫時拘留。我被關(guān)在拘留所的一間單人房里,沒有和別的犯人在一起。我想,大概警察叔叔是想讓我面壁思過吧?
有一天門開了,走進(jìn)來警察甲和警察乙,我大喜過望,以為終于可以受審了。但不是。警察甲說:“你出去吧,有人替你辦保釋了。”我不相信:“你們不提審我啦?”警察乙兇巴巴盯著我喝道:“少啰嗦,需要放你的時候,你賴不了;需要抓你的時候,你跑不掉?!比缓?,警察乙雙手叉著我的脖子,一個勁把我往外送。到了拘留所大門,警察乙狠狠一推,把我推出門外,“當(dāng)啷”一聲,大門關(guān)上,我被孤零零留在門外。
我一時不能適應(yīng),頭腦一片昏花,竟不知該去往何方?正在我茫然無措的時候,聽見有人叫我:“劉哥,你出來啦?”聲音熟悉如故人,我大吃一驚,苦瓜?一個人影從旁邊閃身而出,我倒退兩步,人影卻卷著一陣香風(fēng)花雨裹入我懷中。我驚疑不定,“甜瓜?”我看清了是她。甜瓜的氣息淹沒我,馨香陣陣。她拉著我往前快步疾走。甜瓜身輕如燕、疾步如飛,我不知道俏麗如花的她哪來的體力,我們一直不停地走了幾公里路程,我一路磕磕絆絆,幾次摔倒,都被甜瓜拉起來又往前趕。
在一處修竹茂盛的縱深地帶,甜瓜終于停了下來。我們互相對視,我看到甜瓜因劇烈奔跑而熱氣騰騰,渾身似籠罩著一層淡藍(lán)色的氤氳,健康的肌膚微微泛紅,像剛在海水里洗浴過的早晨的太陽。甜瓜撫摩著我蓬亂的頭發(fā)和胡子,說:“劉哥,你真的像個囚犯啦。”我想起我是被保釋出來的,驚問:“甜瓜,是你把我保出來的嗎?”甜瓜點(diǎn)點(diǎn)頭,眼里流露出無限的憐惜。我不解地說:“甜瓜,你是一個女學(xué)生,憑什么保我出來?”甜瓜說:“我知道你進(jìn)了拘留所,心里著急得不得了。我去找警察要保你出來,可他們說要交2萬元保金,我哪來這么多錢?我找到我老爸,死磨爛纏問他要2萬元,他起先不給,說塘紅鄉(xiāng)的寶石越來越少了,都是吃老本啦,哪來的錢?我說,你不給我就不參加高考,他就只好給啦。今天剛得到錢,就來給你辦保釋,讓你受苦啦?!蔽衣犃瞬恢潜窍玻疤鸸?,你何苦要對我那么好?”甜瓜不悅,怏怏地說:“為什么我就不能對你好?我知道你心里就想著要夏小雪對你好。”嘻,甜瓜真是能看透我的心思,那時我正想為什么夏小雪不是甜瓜,要是夏小雪保我出來就好了。
甜瓜見我默不作聲,知道被她猜中了,就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說:“告訴你吧,夏小雪失蹤了!”我嚇一大跳:“什么?你說什么?小雪失蹤了?這怎么可能?青天白日之下她一個大活人怎么會失蹤?”我又驚又疑。甜瓜卻“噗哧”一笑說:“看你急成這個樣子,我正想告訴你呢,小雪姐被綁架了,不然,也許她會來保你出去?!薄氨唤壖芰?不可能,夏小雪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有誰會綁架她?”我不相信。甜瓜說:“是真的。你知道嗎?苦瓜的哥哥從廣東回來了……”我驚叫:“苦瓜還有哥哥?苦瓜不是孤兒嗎?”甜瓜繼續(xù)說:“苦瓜還有一個二哥,但早早就出外打工了,多年沒回過家,村里人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了,苦瓜的父母、幾個哥姐死光了以后,人們都認(rèn)為她成了孤兒??喙系亩缏犝f是做走私生意的,其實(shí)是個海盜,在公海上搶劫過往船只?,F(xiàn)在這個二哥回來了,手下還有一幫兇惡的馬仔呢。他回來找他的小妹苦瓜,聽說苦瓜已經(jīng)死于非命,還有一顆名貴寶石被竊走,他怒不可遏,發(fā)誓要替妹妹報仇,并且找回那顆寶石。你和夏小雪把苦瓜接出來,本想做好事,但苦瓜卻死得不明不白。她二哥現(xiàn)在一口咬定是你們害死了苦瓜,竊走了寶石。夏小雪被綁架,估計(jì)是她二哥干的?!蔽衣犕晏鸸系脑挘谎圆话l(fā)就往竹林外走。甜瓜趕忙拉住我說:“你要去哪里?”我說去救小雪。甜瓜嘆了一聲說:“她甩了你,你還對她那么癡心不改?!蔽铱粗鸸?,覺得她無所不知,像個小巫女。我說:“甜瓜,你幫幫我,你一定知道該怎么辦?”甜瓜又嘆了一聲說:“我肯定會幫你啦。我也想救她,可是,我不知道苦瓜的二哥將她綁架到哪里去了,怎么救她呢?”我一下就蔫了說:“這可怎么辦呢?救不出小雪,我還不如死……”甜瓜白了我一眼說:“你就知道死,你只有一條命,你能夠死幾回?”甜瓜想了想,計(jì)上心頭,她說:“苦瓜的二哥索要寶石,夏小雪沒有,他一定另索贖金,你說,他會找誰要?”我說:“小雪的父母都不在了,就她一個獨(dú)女,苦瓜的二哥要贖金肯定會找她的男朋友要。”甜瓜面帶揶揄地說:“找你要?”我說:“早換頻道了,她現(xiàn)在鬧姐弟戀,是另外一個?!碧鸸闲σ馓鹛鸬卣f:“我們?nèi)フ宜哪俏恍〉艿?,問他知道不知道夏小雪的下落?!?/p>
見到夏小雪“姐弟戀”的對象,我大吃一驚,他竟是一個矮墩墩、肥嘟嘟的家伙。一見面甜瓜就叫他“肥肥”,我說:“甜瓜,你怎么叫他做肥肥呢?”甜瓜自信地說:“他就應(yīng)該叫做肥肥!”肥肥卻已雞啄米似地點(diǎn)頭說:“不錯,不錯,我的小名就叫做肥三?!蔽艺f:“肥三,小雪失蹤了,你知道嗎?”肥三愁眉苦臉地說:“我正到處找她呢。”我說:“小雪被綁架了,我們要想辦法救她?!狈嗜宦牼涂蘖?,“我們到哪里找她呀?”肥三可憐巴巴望著甜瓜說?!澳睦镆膊挥萌ィ覀兙偷侥慵胰サ?。”甜瓜回答。
我們到了肥三的家,呆在他的房間里等。肥三的父母都是白領(lǐng)高知,搞課題研究項(xiàng)目開發(fā)賺了很多錢,家里富得流油。甜瓜說:“二黑一定會給你打電話的?!薄岸谑钦l?”我們都問?!岸诰褪悄銈冋f的綁匪,苦瓜的二哥。”甜瓜說。我聽了就想笑:“甜瓜,你一定是警匪片看多了,以為綁匪一定會打電話來,一家人守在電話機(jī)旁等電話就行了?”甜瓜說:“不是我看警匪片多了,而是二黑看警匪片多了,他本來就是個西部牛仔,還能不這樣玩法?”
我們守著肥三家的那部電話,如同守著一只死耗子,沒有任何動靜。大家都說:“守著死耗子還好,興許還會引來一只瞎貓,現(xiàn)在這樣子等下去,怕是我們都要爛掉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家越來越為夏小雪的安危擔(dān)憂。肥三又嗚嗚嗚地哭起來,鼻涕眼淚一大把。我不好意思哭,卻坐立不安,四處走來走去。只有甜瓜不急不火,慢條斯理地在嗑瓜子。我想,甜瓜是不是巴望夏小雪遇到不測?她好像不喜歡夏小雪……正想著,電話鈴響了,肥三拿起聽筒,“是綁匪,不,二黑打來的!”他歡呼。
甜瓜料事如神。我剛想這樣說,接電話的肥三卻慘叫一聲,像被人捅了一刀。我們趕緊扶住他,他的父母也從房間里奔出來,問出了什么事?大家問:“綁匪勒索多少錢?”肥三苦不能言,伸出手指頭晃動。大家問:“十萬?一百萬?五百萬?……”都不是。肥三的爹,一位著名的畜牧專家焦急萬分地?fù)u著兒子問:“你快說呀,到底他要多少?”肥三有氣無力地回答:“他們有的是錢,一分也不要,只要我的一根手指。明晚一定要剁下來送到?!碧鸸险f:“我一直以為二黑要不到寶石,就會另索贖金。沒想到他要的竟是肥三的手指頭。”連小巫女甜瓜也出乎意料,可見大事不妙。我無比牽掛夏小雪的安危,連聲發(fā)問:“怎么辦?怎么辦?”
肥三的母親,一位全國知名的腫瘤防治專家顧不得斯文,拽過畜牧專家劈頭蓋臉問:“你快想辦法呀!”畜牧專家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他不慌不忙地說:“他們要手指頭,這還不容易?給他就是了?!蹦[瘤專家戳著他的額頭厲聲說:“你瘋了?小三的手指能砍下來給他?那個夏小雪還沒過門呢!”畜牧專家胸有成竹,擺擺手說:“小二的手指頭當(dāng)然不能給他,但小雪也要救?!蹦[瘤專家不滿地說:“那砍你的指頭給他?”畜牧專家這才抖出了高招說:“很多動物的趾爪都與人的相似,我們找一個相似的來處理一下,就是小三的指頭了,把它交給綁匪,不就救出小雪了嗎?”腫瘤專家破涕為笑,責(zé)怪夫君:“有這么好的辦法,你怎么不早說?”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氣,都說:“好計(jì)策,英明!”連我也覺得姜還是老的辣,甜瓜太嫩了,不及畜牧專家。
離綁匪二黑定下的交貨時間越來越近,可畜牧專家卻沒了音信,交不了貨,夏小雪就十分危險。大家愁眉苦臉,想不出好法子就把眼光齊刷刷集中到肥三的指頭上,用一根手指換一條人命值得啊。肥三卻看出大家的心思,把手縮進(jìn)衣袋,連連說:“使不得,使不得?!边@時,我心念一動,跳起來大喝一聲。還沒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從肥三家的廚房里搶出砧板和菜刀,然后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砧板上,一只手高高舉起菜刀……甜瓜眼疾手快,搶上前來一把奪下菜刀,“你這是要干什么?”甜瓜眼淚汪汪地問。我瞪著血紅的雙眼說:“把我的手指砍下來,就當(dāng)作肥三的吧,只要能救出小雪就行。”甜瓜抱著我說:“我不許你這樣,我們另想辦法?!?/p>
畜牧專家終于從他的實(shí)驗(yàn)室回來了。只見他手里拿著一個白布袋,打開布袋,是一塊紗布包著的物件,再解開紗布看時,大家嚇了一跳,里面包著的是半截血糊糊的東西,乍看像人的指頭,細(xì)看又像別的什么東西,大概是畜牧專家用什么稀有動物的趾丫加工處理出來的。大家驚魂甫定,都說:“足可以亂真了,就把它當(dāng)作肥三的指頭去交貨吧?!?/p>
兩位專家又小心翼翼地將那半截血糊糊的東西原樣包好,交給肥三說:“收好啦,今晚到時間就拿這個交出去,一定能把夏小雪領(lǐng)回來。過了這場劫難你們就結(jié)婚吧。”
到了將要交貨的時間,腫瘤專家還不忘給兒子肥三的左邊拇指作了偽裝包扎,以示肥三已經(jīng)大義斷指了。做完這一切,大家都認(rèn)為天衣無縫了,只待肥三出征,就可以從綁匪手中把夏小雪救出來。
晚上,肥三不負(fù)眾望,帶著那半截假的斷指單刀赴約去了。大家認(rèn)為穩(wěn)操勝券,都在家喝啤酒嚼牛肉準(zhǔn)備慶賀肥三得勝歸來。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啤酒喝了一扎又一扎,還沒有看見肥三凱旋,大家就有些沉不住氣了,都踱到門外觀望。好不容易看到肥三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了,大家歡呼,跑向前去迎接。但走近后卻沒見夏小雪,只看見肥三垂頭喪氣,一臉晦氣地走回來。大家生疑,都問:“你怎么一個人回來?夏小雪呢?”肥三哭喪著臉回答:“沒救出來,綁匪不放。”大家吃驚,又問:“你沒把那半截斷指交給他們?”肥三委屈地說:“交了,可綁匪說,經(jīng)過DNA檢驗(yàn),發(fā)現(xiàn)那半截手指不僅不是我的,而且不是人類的。他們說,不能放了夏小雪,除非把我的十個指頭都剁了下來送過去。”大家都驚呆了,沒人敢出聲。良久,畜牧專家才感嘆道:“真沒想到,現(xiàn)在的綁匪也懂得DNA技術(shù)了。”肥三翻白眼,似對他老爸的孤陋寡聞不滿:“你懂不懂?現(xiàn)在的恐怖分子都有了核彈頭了,可以摧毀全世界?!?/p>
小雪沒救出來,大家都著急。綁匪要價更高了,原來只要肥三的一個指頭,現(xiàn)在提高到要肥三的十個指頭,而且必須三天內(nèi)交貨,否則就要撕票。不說肥三舍不得剁下自己的十個指頭,就是舍得,他的兩位高級知識分子的父母也不會允許。有人說,報警吧,由警察叔叔來處理。但綁匪威脅,只要報警,他們馬上就撕票。所以,大家也不敢貿(mào)然行事。我想砍下我的一雙手掌送給綁匪,救出夏小雪,但綁匪說了,只要夏小雪現(xiàn)任男朋友的十個手指,我是小雪前任的男朋友,肥三才是在職的。況且,綁匪已經(jīng)掌握了DNA技術(shù),冒充不得。我徒英雄有救美之心,但卻沒有用武之地。
我對甜瓜說:“甜瓜,快想辦法呀,救出小雪要緊?!碧鸸铣蠲伎嗄樥f:“我想不出好辦法?!蔽揖徒^望,連甜瓜都沒有辦法,可見真是沒有辦法了。但沒辦法也得想辦法,否則,小雪就得死。我想了又想,終于有了。我說:“甜瓜,二黑不是想要寶石嗎?只要給了他寶石,他就放了夏小雪。對嗎?”甜瓜說:“對呀,可是我們沒有寶石。”我說:“甜瓜,你能聯(lián)系上二黑嗎?”甜瓜說:“試試看,也許能。”我說:“你告訴他,我有寶石,讓我去和他見面?!碧鸸系纱笱劬φf:“真的?”
甜瓜真的聯(lián)系上了二黑,對他說我身上有寶石,想帶去見他。二黑爽快答應(yīng)說:“讓他來吧,要是能夠取回寶石,我就放了夏小雪?!蔽艺f:“甜瓜,我就要去見二黑了,也許一去再不回來?!碧鸸暇o挨著我說:“我跟你去,你去哪我去哪。”我知道甜瓜的性格,攔她也沒用。
我和甜瓜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按照約定的地點(diǎn)去找二黑。那時殘陽如血,西邊的山上噴薄出一卷卷殷紅的云,在我們的頭頂上燃燒起沖天的大火。我和甜瓜在一條新修的公路上不停地走著,天空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爐,我和甜瓜都被點(diǎn)燃了,我們渾身紅彤彤的,像兩個火球,朝著太陽墜落的地方滾去。甜瓜問:“劉哥,我知道你沒有寶石,你為什么還要去呢?”我說:“我是沒有寶石,但我有比寶石更加珍貴的東西?!碧鸸喜唤?,又問:“比寶石更珍貴的會是什么呢?”我說:“是我的心。”
當(dāng)夕陽終于燒紅整個天空的時候,我和甜瓜來到了二黑指定的地點(diǎn)。那是一個廢棄的工廠,面積很大,廠房林立,但渺無人煙,廠區(qū)四周長滿了雜草,幾臺銹跡斑斑的機(jī)器被隨意丟棄在草叢中,龐大得像沉睡的怪獸,我和甜瓜躡手躡腳走著,生怕怪獸猛然驚醒。
我們找到一處廠房,剛要推門進(jìn)去,黑咕隆咚的傳來回聲很重的喝問:“是誰?”甜瓜答:“是我,甜瓜,我將劉哥帶來了。寶石在他身上。”里面沉默了一會兒,又傳來一字一頓的聲音:“寶石帶來了嗎?”甜瓜望了我一下,我作了一個肯定的手勢。甜瓜說:“帶來了?!崩锩嫖宋宋说卣f:“掏出來,讓我瞧瞧,我看著呢。”甜瓜又望望我,我大步上前說:“寶石已經(jīng)被我咽到胃里面去了,你必須出來,我們談判,然后我才能吐出來給你?!崩锩娴娜斯笮Γβ曌屓嗣倾と?。笑畢,那人說:“你真是個聰明人,讓我見識見識你?!蔽依鸸贤笸?,退到外面一塊開闊的草坪上。那瞬間正是夕陽最輝煌的時候,天地間流光溢彩,我和甜瓜像站在一幅巨大的畫卷里。二黑出來了,他身后跟著三五個兇神惡煞的打手。他擺擺手,他們又退了回去。二黑一個人向我們走來。
他走出了破敗的廠房投下的暗影,走進(jìn)了夕陽的余暉中。我們看到他是個很普通的人,普通得扎進(jìn)人堆中你絕不會想到他會是海盜或綁匪。二黑在我們面前站住,穩(wěn)穩(wěn)地立了個馬步,看得出他內(nèi)功深厚。他沖著我們一個憨笑說:“寶石呢?”我說:“在肚子里?!彼f:“你把它吐出來吧?!蔽艺f:“你先把夏小雪放了?!倍谂呐氖郑瑥S房的門響了一聲,有人把夏小雪推出門外。我和甜瓜迎上去,扶住夏小雪問:“小雪,你還好嗎?”夏小雪衣冠整齊,鬢發(fā)不亂,看得出沒受多少折磨,只是驚魂未定,好不容易她才說出話來:“我還好?!蔽易屝⊙┖笸?,退到幾十米開外。二黑開口:“該把寶石交出來了吧?”我對甜瓜說:“請你去取盆水來?!碧鸸厦曰蟛唤?,不動。我說:“去!”甜瓜不知從哪里撿來一個破面盆,從草叢泥坑的積水里兜來半盆水,放在我面前。我脫掉外衣,又脫掉內(nèi)衣,赤膊,露出結(jié)實(shí)的胸脯。我把水拍在我的胸膛上,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二黑、甜瓜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還有破廠房里的打手們也在偷窺,他們都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我從褲兜里拿出一把短刀,最后的時刻來到了,此時夕陽變成了一盞聚光燈,一團(tuán)濃重的光影罩在我身上。短刀在我手上閃閃發(fā)光,我渾身上下亦通紅透亮。我說:“我剖開我的胸膛,你們在里面尋找寶石吧!”說完,我把短刀指向胸膛……
這時,甜瓜發(fā)出一聲怪叫,然后“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我和二黑“哎呀”一聲沖過去看,甜瓜在地上嘰里咕嚕說起話來,聲音卻變成了死去的苦瓜?!翱喙稀庇锰良t鄉(xiāng)的土語大聲說劉哥是好人,你們不要為難他……
甜瓜又在搗鬼了!我在偷笑。但二黑卻當(dāng)成是“鬼魂附體”了,只見他大驚失色,朝我擺擺手說:“你走吧,我放了你?!痹挳?,他兩眼卻射出嚇人的兇光,只聽他對著廠房大喝一聲:“帶出來!”廠房里哐啷哐啷一陣響,三五個打手從里面扔出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我們細(xì)看,竟是黃滋潤,二黑鄙夷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堆狗屎。黃滋潤卻扯著女人的嗓音說:“好一個美男子,帥哥!我玩了那么多男人,就是從沒有玩過海盜?!彼劬ι悦缘赝?。二黑呸了他一口,開口說道:“黃董事長,你腰纏萬貫卻一毛不拔,還乘人之危。”他從腰里掏出手槍,對著黃滋潤……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警察甲和警察乙似乎從天而降,他們撲上去奪下了二黑手中的手槍,又三下兩下制服了二黑,給他上了手銬。那幾個打手見老大栽了,都不顧一切地四散而逃。警察甲沖著我笑說:“沒你的事了?!本煲覂窗桶偷嘏呐奈壹绨颍骸靶∽樱蟹N!”
血紅的太陽變得淡了,光線漸漸收攏,我們每個人都被染上最后一道血色,在晚風(fēng)中顯得格外的凝重而蒼涼。夏小雪走到我面前,怯生生地說:“我們一起走吧?”我說:“不了,我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