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智成
做豆瓣
陽歷的五六月間,成都本地的新鮮海椒上市,做豆瓣就成了每家人必備的“功課”。街上??匆姺降噬嫌眉啿颊种呐枳?、玻璃罐,就是裝著已做好的豆瓣,晾晾準備收檢了。
筆者做豆瓣,得于家傳:父親早年在北打金街開了間“寶林軒”茶鋪。生意大,請的工人多,工人的衣食住行都是母親打理。母親的泡菜、豆瓣才被人知曉。
母親做的豆瓣沒有胡豆瓣,過程也不復雜:幾十百把斤二金條紅海椒和兩三斤青海椒買回后,摘掉把子,摘把的過程就將爛海椒剔除;淘洗干凈,篩篩裝著滴干水入盆宰剁。宰海椒的刀是專用的,類似小鐵鏟,長把。為免海椒“咬”手,母親還會在手上涂抹菜油。海椒剁到不“絨”為止,按十斤海椒一兩鹽的標準將鹽與海椒和轉(zhuǎn)。這一過程要立刻做——有一年母親正在剁海椒,日本鬼子的飛機來炸成都,跑警報回來海椒就酸了。
和了鹽的海椒在陰涼處置放幾小時,與花椒(粒)、菜油拌勻?;ń返谋壤恍∮谑锖=肺邋X花椒;菜油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至少保持一斤海椒一兩油。用瓢數(shù)小時翻一轉(zhuǎn),第二天就可裝壇。裝壇前先在壇內(nèi)底部放少許鹽、花椒,菜油拌勻,再輕輕舀入豆瓣,壇沿口摻上水,一星期后豆瓣就可食用。
母親的豆瓣顏色鮮艷,味道麻辣鮮香。十冬臘月燉一鍋牛肉蘿卜,舀點豆瓣拌上芫荽(香菜)做成蘸水碟子,工人與家人都叫好。豆瓣也常常用來添個菜下飯。母親的豆瓣曾遭到父親的責怪,“你把泡菜、豆瓣弄得那么好吃,工人一天要多吃好多飯呵!”
我成家后母親將做豆瓣的手藝傳給了我,我也就年年做。不過我是不會自己去剁海椒的,街上一到做豆瓣的季節(jié),將海椒切碎的加工點很多。有人工剁的,有絞肉機絞的。這些加工點還備有淘洗干凈的海椒。有一年我偷個懶,提個空盆去,買加工點的海椒又讓其剁碎拌上鹽,回來放花椒與菜油,但這年的豆瓣難吃。是海椒沒滴干水、還是爛海椒沒剔除,我不得而知。但我至此就自己買海椒、摘把、淘洗,滴干水才去加工。
住老房子時,隔壁住了一個糖酒公司的經(jīng)理,我叫他“二哥”。糖酒公司也和油鹽醬醋、各種調(diào)料打交道。二哥“發(fā)現(xiàn)”我的豆瓣后,就常來要。二嫂見其那么愛吃,就詳細詢問我如何做。不知是隔鍋香,還是哪一步?jīng)]做對,二哥不吃二嫂做的豆瓣,仍叫娃娃拿個空瓶來找“曾叔叔”,我一看空瓶就一切明了。
搬了新家好多年,街上碰到二哥,令我吃驚的是二哥一見我就提起豆瓣,“好想吃呵!”
鹽 菜
涼拌紅蘿卜干、干鹽菜、干豇豆炒回鍋肉,是近年來一些新派川菜館奉為“鎮(zhèn)店之寶”的招牌菜,殊不知多年前,這些菜不過是我家飯桌上的尋常菜。
那時還沒有農(nóng)民進城賣菜,母親常常抱回蔬菜公司的“打瓜菜”(一天中攤販最后剩下的菜,往往賤價售之——筆者注)。地上鋪著席子,一匹匹洗凈的蓮花白就晾曬在上面;豇豆則一把把掛在竹竿上;紅蘿卜用菜刀呈“八”字轉(zhuǎn)著切,只要不切斷,越薄越深越好。滿席子、滿竿竿的蓮花白、豇豆越曬越少,最后竟收到一個小簸箕里曬就行了。待捏著發(fā)出脆響,鹽菜做好了。
鹽菜其實并無鹽,是將青葉子菜自然曬干,要吃時再拌作料。蓮花白、干豇豆做成的鹽菜炒回鍋肉是一絕。下鍋前鹽菜先用溫熱水泡一下,撈出下鍋與肉一起炒,肉扯了鹽菜的菜香、干香,嚼著別有一番滋味,鹽菜沾了“油氣”吃著順吞化渣。曬干的紅蘿卜干像一根根細麻花,不用拌作料扯來生吃嚼著都“咪甜”,如剁細與醬油、醋、紅油、花椒、蔥花拌著吃,那更是吃過“油大”后下飯的最好小菜。
臘 肉
十六七歲赴云南當知青,繁重的體力勞動又正值長身體的需求,配給的口糧根本不夠,山上含多種礦物質(zhì)的泉水又“雪上加霜”幫助消化,發(fā)生偷盜也就不足為奇。樹上的毛桃、菜地里的菜秧、豬圈里的小豬,只要能吃,偷什么的都有。靜靜躺在食堂打飯窗臺上的一包臘肉改變了這一切。
這包臘肉是有人獻出來的,獻肉者至今無下落。判斷是個成都女知青——臘肉只有成都有,男知青收到包裹沒有誰留到過夜的。指導員抓住這機會,號召全體知青向獻肉者學習,不要給獻肉者丟臉,動員起來,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全隊自此掀起了火熱的勞動高潮。
臘肉給了遠在異鄉(xiāng)的兒女莫大鼓舞。
臘肉,臘月腌制的肉,成都人年年都做。這不,電視新聞都報道了,小偷將某位婆婆的臘肉偷了去,留下字條:去年的臘肉味道不錯,不知今年怎么樣?
20世紀80年代之前,成都沒有賣臘肉的,吃的臘肉全靠自己做。成都人做臘肉很講究,常常選用豬寶肋肉劃成條狀,上面還附著一兩片排骨(著名的“臘肉骨頭”就由此出);肉并不淘洗,抹上鹽、花椒、酒、香料,用鐵條吊在鐵桶中,下面點上火,又使火不燃出火苗盡量冒煙子來熏肉,肉熏到滴油為止。熏臘肉的煙子很好聞,鋸末與柴草燃燒后的清香與臘肉的香料香混合在空中,給城市平添了一股山野之氣。
熏好的臘肉取出掛在房前屋后。城市拆遷,住進樓房的市民,就把臘肉掛在陽臺上。過年前后的成都因此多了一景:家家戶戶的陽臺上,都能見到金黃的臘肉懸掛。與臘肉掛在一起的,還有也是做成臘味的雞、魚、豬肝、腰柳。抬眼望去,好一派小民安居樂業(yè)、豐衣足食的圖畫!
荷葉稀飯
悶熱夏季,熱不可耐,吃食常常成大問題。成都人自有妙方:早早地煮一鍋荷葉稀飯晾起,胡豆在鍋內(nèi)爆炒盛入搪瓷碗中,放糖、醋、蔥花、醬油、花椒,摻入開水悶,再拌個涼粉,新鮮豆瓣舀一碟,打開悶著胡豆的碗,軟和醋香的胡豆已“積”成,端著綠瑩瑩的荷葉稀飯,一家人圍桌而食,美哉快哉!
荷葉稀飯顏色碧綠,食之清香。制作也極其簡單:將荷葉用清水洗洗投進鍋內(nèi)與稀飯一起熬,飯熟撈出荷葉,不用棄之,洗凈放好下頓再用。另有一種做法,先將稀飯煮好,端下灶后,趁其還在冒泡翻滾之際,將荷葉埋于飯中,上下翻攪,葉片微黃之時立即取出,剩下一鍋稀粥活色生香,妙不可言。
荷葉不僅能煮稀飯,還能做菜,成都龍抄手餐廳做出的“荷葉蒸肉”還是著名的“成都名小吃”。先將荷葉剪成三角形小張,包上拌好作料的肥瘦肉、青豆,上籠蒸三小時起鍋扣盤。荷葉蒸肉外綠內(nèi)黃,肥而不膩,咸鮮中帶甜醇,清香后又拌熱騰騰濃香。
荷葉還可代替包裝紙、包裝袋,早年成都賣鹵食的人,都是用荷葉替顧客打包,軟和油浸的鹵食,扯一點荷葉的清香,食之平添一奇味!
洗澡泡菜引來香港總督
老院子的李二娘終生未嫁,信佛,吃素食。院子里吃飯都端在外面吃,過上過下全院子就數(shù)李二娘的菜弄得好看,紅紅綠綠顏色誘人。小娃娃臉皮比“城墻倒拐還要厚”,看著安逸就想要;討李二娘的泡萵筍一嘗,脆脆生生,微辣微麻直往肚里鉆。吵著要母親泡,母親這才知有“洗澡泡菜”。李二娘教會了母親泡洗澡菜。所謂洗澡菜,就是泡菜的時間短,就像菜下去“洗個澡”。能泡洗澡菜的還有黃瓜、蓮花白等。一只碗,或者盅盅罐罐都行,泡菜壇內(nèi)老鹽水舀一點倒入,加干海椒、花椒,拍個蒜或丟兩根蒜苗頭子進去;萵筍去皮洗凈切成丁字形、條形均可,撒毛毛鹽腌十來分鐘,用水沖,滴干水,倒入碗中泡一兩小時,洗澡菜即可食用。
家兄認識的畫家將其遠在香港的女友帶至家中便飯,“油大”香港女人不吃,唯獨對母親的“洗澡萵筍”贊不絕口,當場就詳細詢問了如何制作。沒想到,香港總督由此知道了“洗澡泡菜”!
香港女人回到香港后,以“洗澡泡菜”為招牌菜,開了一間以四川小吃為主的“公館菜”餐廳。餐廳布置得如舊時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門、照壁、前院、堂屋一應俱全。一星期開一桌,所吃菜肴全系民間小菜,但又精心制作。名聲漸漸傳出,要吃這頓飯還得預訂。
這天公館菜一星期一桌的菜肴已上齊,但客人遲遲不動筷,是否在等誰?高級小車門口停住,車上竟走下了總督彭定康!客人對菜肴贊嘆不已,老板娘自是抓住良機拍照、索要簽名。九泉之下的母親、李二娘,此時一定滿意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