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悅　明　天

一個四歲的孩子找上門來叫爸爸

2004年3月6 日，周末。吃過午飯，丈夫熊剛午睡，我捋起袖子，開始收拾屋子。

門鈴響了。開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牽著一個小男孩，站在門口?！罢垎?，是熊剛的家嗎？”女子怯生生地問。我點(diǎn)點(diǎn)頭。女子的眉頭頓時舒展：“呵，終于找到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客廳的一幅婚紗照，驚喜地指著照片上的丈夫?qū)⒆诱f：“杰杰，快看，這就是你爸爸！”我大驚，也叫起來：“你是誰？怎么隨口亂說？”“我怎么隨口亂說？熊剛就是孩子他爸！”說著，她開始背熊剛的簡歷：“熊剛，男，1970年8月出生，老家江西九江，湖南大學(xué)畢業(yè)，曾在××縣委工作，家有姊妹四個……”我驚慌失措地大喊：“熊剛！熊剛！”“誰呀？誰來了？”熊剛披著一件外套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熊剛！我是劉莉呀！杰杰，快叫爸爸！”那女子的聲音歡呼雀躍?！皠⒗?？！你……你怎么來了？這……這孩子？”熊剛驚詫不已。“這是你的孩子，已經(jīng)四歲了。我給你送來了?！毙軇偟哪槨八ⅰ钡貞K白。我這才認(rèn)真瞧了瞧那小男孩兒。天哪，他的眉眼、他高高的鼻梁，甚至那微微有些前凸的額頭，和熊剛一模一樣！

經(jīng)常在影視劇中看到的私生子找上門的情景就在我家真實(shí)地上演了！我的頭一陣眩暈，忙靠到沙發(fā)上。熊剛過來扶我，我擋住他的手，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滾！”

熊剛將那女子推到門外，小聲說著什么，然后，門“嘭”地一聲響，屋里屋外都安靜了。我躺在沙發(fā)上，心里抽搐般地疼痛。

我和熊剛是四年前認(rèn)識的。當(dāng)時，他剛剛從一個小縣城考上省城的公務(wù)員，經(jīng)人介紹，和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的我認(rèn)識。我們一見鐘情。剛開始“拍拖”時，熊剛就坦率地告訴我，他在縣城工作時，曾和汽運(yùn)公司的一個女孩相戀并同居，后來女孩嫌他窮，愛上一個生意人，他們便友好分手了。熊剛的誠實(shí)和憨厚讓我感動。相戀一年后，我們攜手走上紅地毯。2002年12月，女兒婭婭出生。為了支持熊剛專心干事業(yè)，女兒斷奶后，我就狠心將她送到武漢的外婆家。我們都在滿心憧憬著越來越好的日子，誰想到，現(xiàn)在卻突然冒出個“私生子”來！熊剛的誠實(shí)、憨厚原來都是裝的！這個偽君子，這個披著羊皮的狼，他到底還有多少事情隱瞞了我？！我越想越氣，順手拿起一把剪刀，將熊剛放在沙發(fā)上的毛衣剪得七零八落。

在沉默與嘆息中，婚姻幾近窒息

夜，漸漸深了，可熊剛還沒有回來。晚歸，對工作繁忙的他來說，是常有的事?？墒?，今天不同，今天他是和從前的戀人，還有一個“他的孩子”出去的。他們干什么去了——重溫舊夢？重歸于好？我內(nèi)心的憤怒變成了擔(dān)心，忙給熊剛打手機(jī)。

“嘀嘀嘀”，熟悉的手機(jī)鈴聲在門外響起。我開門一看，只見熊剛雙手抱頭，坐在樓梯口?？吹剿?，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我將他拽進(jìn)來，大叫：“一個私生子找上門來還嫌不夠刺激嗎？你還坐這兒丟人現(xiàn)眼？”熊剛不吱聲。我越鬧越兇，摔杯子、摔花瓶、摔鏡框，屋里弄得“嘩啦啦”地響。實(shí)在沒有什么東西好摔了，我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熊剛過來拉我的手，我使勁甩開。他就蹲在我旁邊，用乞求的語氣說：“曉悅，你打我、罵我吧，你怎么樣都行。我對不起你?？墒牵隳苈犖艺f一些話嗎？我解釋一下，你心里會好受些。”

原來，這個孩子對熊剛來說也是一個天大的意外。劉莉當(dāng)年腳踏兩條船，懷孕后，她以為是那“生意人”的孩子，便和他結(jié)婚。去年8月份，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生意人”發(fā)現(xiàn)杰杰和他血型不合，于是去做DNA鑒定，果然不是他的孩子。于是，離婚。劉莉心里清楚，孩子不是“生意人”的，那就是熊剛的。事情過去了那么久，劉莉不想舊事重提，便將孩子托付給母親，獨(dú)自到深圳打工。一個弱女子，在外生存不易，不久便再婚了。今年春節(jié)，她母親突然病故，孩子沒人照料，而她現(xiàn)在的丈夫又堅決不肯接受這個孩子。沒辦法，她只好找上門來……

“曉悅，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犯下的罪孽，我罪有應(yīng)得，可是，突然冒出一個四歲的孩子來，我也難以面對?。　毙軇偂巴邸钡匾宦暱奁饋?。這是我第一次看他哭，哭得那樣傷心，那樣悲痛，肩膀一抖一抖的。我的心軟了，放平語調(diào)，問：“那，他們娘兒倆呢？”“我請他們吃了飯，又送上車，讓他們先回去?！薄澳銣?zhǔn)備怎么辦？”熊剛用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不停地?fù)u頭：“不知道，不知道！我求她給我一些時間考慮……你也別逼我，好嗎？”他抬起頭，用無助的眼光望著我。我還能說什么呢？

日子還得過下去，可是生活卻完全變了味。

“丈夫的私生子”這個詞像惡魔一樣，無時無刻不糾纏著我。在街上碰到和杰杰一般大的男孩子，我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又看出誰和熊剛長得像；看到鄰居在我身后說說笑笑，我背上就直發(fā)冷：糟了，他們肯定都知道了，他們在幸災(zāi)樂禍。上班的時候，我心神不寧，過一會兒，就往熊剛的辦公室打電話?！拔?，你好！”熟悉的男中音傳過來時，我才有了些許的心安，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便慌忙掛了電話。過一會兒，又情不自禁地?fù)芰四莻€號碼。幾次三番，熊剛可能也猜出了我，他近乎乞求地說：“曉悅，我們明天要開大會，我頭都忙暈了，你別煩我，好嗎？”

下班回家，沒看到熊剛，我忙給他打手機(jī)，他說要加班寫材料。我蠻橫地說：“你沒有任何晚歸的理由，要寫材料，回家來寫！”熊剛只好抱著一大摞資料回家來。一看到他，我心里就憋氣，故意將鍋碗瓢盆弄得震天響。熊剛低聲說：“你能不能小聲點(diǎn)，我心里煩得很?！彼@真是拔了氣門芯，我的火氣頓時冒出來：“你心里煩，我心里就不煩？我全心全意地伺候你，你卻弄個什么私生子出來？你煩，是你罪有應(yīng)得；那我，給個什么說法……”熊剛忙從我身上解下圍裙，系到他粗粗的腰上，將我推到廚房外：“你去看電視，我來。”

面對他的好脾氣，我還能說什么？氣話、硬話沒必要說；平時甜言蜜語的“軟”話又說不出口，我只好沉默。熊剛也不言語，屋里的空氣沉悶得可怕。

從那天開始，熊剛每天晚上吃完飯就關(guān)在書房里加班“寫材料”。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可是根本看不進(jìn)去，“雪花點(diǎn)”已持續(xù)了十多分鐘了，我還愣在那兒。我從書房的窗戶縫里往里瞧，熊剛也是呆呆地坐著，桌旁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他平時可是不抽煙的啊。

熊剛說他每天要寫材料到很晚，為了不影響我休息，他就睡在書房里。我不忍戳穿他。半夜，我能清晰地聽到他在行軍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和重重的嘆息聲。我也幾乎是夜夜失眠，心里像貓抓，難受極了。

無奈的妥協(xié)：將“私生子”接回家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想心事，突然聽到腳步聲向臥室走來，我忙睡下去，用被子蒙住頭。

腳步聲在床邊停住。熊剛的聲音低沉且沙?。骸皶詯偅覀冋?wù)?，好嗎？”我不吭聲?！皶詯偅覀冸x婚吧！”如五雷轟頂，我條件反射地一躍而起，大叫著撲向他：“不！不！我不離婚！”這一刻，我終于知道，這么多天來我整日心神不寧就是因?yàn)槲铱偸菗?dān)心熊剛會離開我，跟隨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而去。

熊剛將我扶回床上。他坐到床邊，平靜地說：“這是我考慮很久之后做出的決定。我不會和劉莉在一起，她已經(jīng)有了家，再說，我和她早已沒有感情。我只是想離婚后獨(dú)自撫養(yǎng)杰杰?！蔽以俅螕湎蛩麘牙铮骸安?！我不讓你走！你不是說要和我白頭偕老嗎？”“對不起，對不起……”熊剛將我緊緊摟住，聲音帶著哭腔。

那天晚上，我們平心靜氣地談了很久。我知道，擺在我面前的是兩個選擇：接受孩子和不接受孩子。對于前者，我想過我內(nèi)心的委屈和處境的尷尬；而對于后者，我倒沒有認(rèn)真考慮過?！叭绻也唤邮芎⒆幽兀俊蔽覍栴}拋給熊剛?！皠⒗蛞彩峭ㄇ檫_(dá)理的女人，她說如果我真為難的話，她會考慮將孩子送人，實(shí)在不行就將孩子帶到深圳，讓現(xiàn)在的丈夫慢慢接受他。杰杰是我的骨肉，你說，我怎么能忍心他到一個陌生的家里去，更不忍心讓他和根本不愛他的繼父生活在一起。我必須親自來帶他?！焙苊黠@，他堅持的底線是要和杰杰在一起，而我則堅持不肯離婚。我們談來談去，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讓了步：把杰杰接到我們家里來。

熊剛溫柔地摩挲著我的頭發(fā)：“曉悅，其實(shí)我也舍不得你。只是這樣，拖累了你，讓你受委屈了。”內(nèi)心本來就夠委屈的，聽他這樣一說，眼淚就落下來了。熊剛為我擦淚：“你放心，我會盡量做個好丈夫來補(bǔ)償你、報答你的?！?/p>

兩天后，劉莉?qū)⒑⒆铀蛠?。這次，她完全沒有了上次那種肆無忌憚的欣喜。她是聰明人，她怎么會不知道她和孩子的出現(xiàn)給我們家?guī)淼摹暗卣稹保课夜室饽弥粔K抹布埋頭擦桌椅，不和她打招呼。她站在門口，將杰杰抱給熊剛。杰杰大哭，熊剛將他抱到陽臺上看花草。我從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劉莉向我這邊深深地鞠了一躬，怯怯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后轉(zhuǎn)身下樓。

為避免在外人面前的尷尬，我只要杰杰喊我們“叔叔、阿姨”。

自從杰杰進(jìn)家后，熊剛一改以前在家“甩手掌柜”的狀態(tài)，變得忙碌、殷勤起來。我嫌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臟兮兮的，不讓他上我們的大床，熊剛就陪他睡在客房。每天早上六點(diǎn)鐘，熊剛便起床，伺候小家伙穿衣、洗漱，然后送他上幼兒園。下班后，熊剛將杰杰接回來，再順路去買菜?；氐郊依铮瑏G給杰杰一個玩具，他又鉆進(jìn)廚房忙碌了。我要去幫忙，他卻把我往外推：“你歇會兒，馬上就好了?！背燥垥r，杰杰不小心將西紅柿湯灑到我的印花桌布上，我不自覺地瞪了他一眼，熊剛忙搶過他的碗勺：“來，叔叔喂你吃?！毙軇偽雇杲芙?，飯菜已經(jīng)涼了，他胡亂扒了幾口，便起身收拾碗筷。我說：“我來吧！”他不讓，爭來爭去，我一失手，碗掉到地上?！皩Σ黄?，對不起，讓你受驚了?！毙軇偯Σ坏氐狼?，蹲下身去拾碎瓷片。

一個大男人，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處處謹(jǐn)小慎微，縮手縮腳，我心里很不好受?？稍傧耄l讓他惹禍弄出個什么私生子來呢？誰讓他堅持要將孩子接到身邊呢？他自作自受！我做到這一步已是夠?qū)捜?，夠委屈了?/p>

愛他，就和他同心同德

一天晚上，我坐在沙發(fā)上給女兒織毛衣，熊剛帶著杰杰在書房做游戲。杰杰樂得哈哈大笑，熊剛問：“叔叔家好玩吧？”“不好玩！”小家伙回答得很干脆?！盀槭裁?？”“阿姨老不笑，讓人好害怕。我媽媽笑起來可好看呢！”“杰杰！”熊剛大聲呵斥他?？墒?，我已經(jīng)聽清楚了杰杰的每一個字。我側(cè)過頭，看見了一幕讓人心痛的場面：熊剛捂著杰杰的嘴，慌張地朝我這邊張望；杰杰瞪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眼里充滿驚恐……

我的眼淚頓時涌出來：這就是和我親密相依的愛人嗎？這就是我準(zhǔn)備與之建立一生一世母子關(guān)系的孩子嗎？我們像一家人嗎？

我開始反省自己。我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幼稚，我仍像個孩子似地在和熊剛賭氣。可是，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我是熊剛的愛人。愛人是什么？愛人是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要同心同德，同甘苦共患難，要相濡以沫，相扶相攜。熊剛現(xiàn)在遇到麻煩了，這對他來說是個意外，他在盡自己的能力彌補(bǔ)當(dāng)年的過失，補(bǔ)償對我的歉意；而我，又是如何和他“同心同德”、“相扶相攜”的呢？既然我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孩子，我就要像熊剛一樣來愛他，給他家的感覺。這不僅僅是愛孩子，更是愛熊剛，愛我們曾經(jīng)歷過“地震”的家啊！

那天，我第一次給杰杰沖了一杯熱牛奶。杰杰很緊張，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熊剛。熊剛說：“快接著，阿姨沖的牛奶最甜?！彼X時，我將杰杰抱到我們松軟溫暖的大床上，說：“阿姨給你講奧特曼的故事。”小家伙興奮不已，賞給我一個吻。

我和熊剛約定，誰下班早誰就去接杰杰，另一個去買菜；回家后一個做飯，一個和杰杰做游戲，“一個都不能閑著”。雙休日，熊剛要加班，我就帶杰杰到公園玩。那些天，熊剛像中了頭彩似的，整天樂呵呵的，每天一進(jìn)門，就喊：“老婆兒子都快來，抱抱你們?！?/p>

國慶節(jié)那天，熊剛帶杰杰出去了，我在家做家務(wù)。電話響了，我剛“喂”了一聲，對方便掛了。半個小時后，電話又響，我一接，又?jǐn)嗔恕Ｎ伊粜娜ゲ閬黼婏@示，是深圳的號碼。我馬上明白是誰了。我想，她可能是希望熊剛來接電話，或者想聽聽杰杰的聲音，而對于我，她是避而遠(yuǎn)之的。我想起她那天在門口深深的鞠躬和那聲怯怯的“對不起”。杰杰身份的暴露，對于杰杰，對于熊剛，對于我來說，是不公平的，對于她，又何嘗是公平的呢？既然是一個意外，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去譴責(zé)誰、怨恨誰了，我們都要盡力去解決問題。

我要熊剛幫忙打聽劉莉的地址。熊剛有些遲疑：“那……不好吧，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瓜葛了。”我說：“我來和她聯(lián)系，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向她報告孩子的成長?！蔽医o劉莉寄了杰杰的照片，將他的身高、體重、腰圍的數(shù)字都寫上去。不久，劉莉寄來一個包裹，是給杰杰買的一套衣服，附一封信：“深謝?！敝挥袃蓚€字，但是我卻能感覺到這兩個字沉甸甸的分量。

2004年12月上旬，我們將兩歲的女兒接回家，請來一個下崗大嫂幫忙照顧。杰杰對這個長得像洋娃娃的小妹妹喜歡得不得了，將自己的寶貝玩具一字兒擺開，任她挑；婭婭像個跟屁蟲似的，整天纏著“哥哥”給她的布娃娃“做房子”。兩個快樂的小天使在屋里追著趕著。

熊剛溜進(jìn)廚房，從背后抱住正在切菜的我：“曉悅，謝謝你！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我回頭一笑：“我兒女雙全，還有人幫我把兒子帶這么大，我不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嗎？”熊剛將我抱得更緊了?！鞍职謰寢屧谡f悄悄話！”杰杰不知什么時候站到門口，拍起手來。婭婭也“跟屁蟲”似地拍起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