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愛毛
1
巷子是一條古巷。
由于年深月久的緣故,巷子里的石子小路看上去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陰雨天后,綠色的苔蘚會沿著墻跟腳一直爬到墻上,久久地不肯剝落。巷子里的房屋也很破舊,都是一些木結(jié)構(gòu)的低矮小屋。住在小屋里的自然也都是一些最底層的平民。不過,隔三岔五地,就會有一兩個時尚而又華貴的女孩子前來光顧這里。大家一見就知道:她們是來找毛線女的。
“毛線女”是住在巷子最深處的一個女人。專門靠編織手工毛線為生,已經(jīng)做了二十來個年頭了。毛線女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眉目清秀,干干凈凈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大有來歷的女人。說來令人不可思議,她整年整月地呆在這巷子里頭,差不多足不出戶,做出的活路卻新奇別致,典雅高貴,令女孩子們喜不自禁。女孩子們都寧愿穿過大半個城市,出高于商店幾倍的價錢來她這里定做毛線衣。毛線女對待自己的工作虔敬而又嚴(yán)謹(jǐn)。一年四季,無論什么時候,她總是不慌不忙、認(rèn)認(rèn)真真地編結(jié)著她的毛線。哪怕天要塌下來,也決不肯馬虎手上的一針一線。對她來說,這世界上仿佛再也沒有比毛線衣更要緊的東西了。當(dāng)然,她的女兒除外。
原先的時候,毛線女和女兒一起生活。后來,女兒長大,到很遠(yuǎn)的外面討生計去了,她便一個人度日月。毛線女沒有男人。當(dāng)然,她一定是曾經(jīng)有過男人的,不然的話,她哪里來的女兒呢?巷子里的人倒是從來不曾見過她的男人。大家只曉得,她的男人可能姓“端木”。因為,她為女兒取名叫作“端木棉”。她本人則叫作“楊采玉”。不過,人們習(xí)慣上都稱她作“毛線女”。
除了毛線衣織得遠(yuǎn)近聞名以外,毛線女楊采玉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愛說話。要讓她從嘴里吐出一個字來,簡直就像是從她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幣來一樣地艱難。因此,大家索性就當(dāng)她是啞吧了。一般來說,不愛說話的人往往都比較嚴(yán)肅、呆板。毛線女卻不是這樣的。她永遠(yuǎn)笑瞇瞇的。不過,仔細(xì)端詳?shù)脑?,就會發(fā)現(xiàn):她笑得很冷。像冰碴子一樣地慘烈。她的眼睛幽深莫測,如同兩口深潭。潭里頭也結(jié)著冰,閃著清凜凜的寒光。那些企圖走近她的男人,看到了她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忘而卻步。因此,她的生活中除了毛線以外,幾乎從來不曾發(fā)生過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故事。不過,大家還是相信:她是一個胸藏錦繡之人。不然的話,她怎么會編織出那么美麗的毛線衣來呢?
2
不過,最近一些日子以來,毛線女破天荒地沒有織毛線。她的女兒從遙遠(yuǎn)的京城打來電話說,要帶男朋友回來見她,她便放下手頭的活路,里里外外地忙活起來了。這里洗洗,那里擦擦,連最小的角落都不肯放過。未了,她還鄭重其事地為自己買來一套新衣服,并到一家理發(fā)屋里認(rèn)真做了個頭發(fā)。當(dāng)新做了頭發(fā)的毛線女從巷子外頭走進來的時候,所有見到她的人都呆愣住了。以前的幾十年里,毛線女的發(fā)型從來沒有改變過,就是潦草地在腦后挽上一個髻就完了?,F(xiàn)在,她的頭發(fā)被燙成了優(yōu)雅的波浪型,蓬松而又隨意地披散在肩膀上,就像盛開的一簇墨菊。人們這才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原來,毛線女居然長得非常、非常地好看呢,好看得就像她編織出來的那些毛線衣。
大家都曉得:毛線女生活中第一等要緊的事情是織毛線。比織毛線更重要的則是她的女兒。女兒是她的心,是她的肝,也是她的寶?,F(xiàn)在,女兒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門,這對她來說,確實是一件頂頂要緊的事情呢。再說,她們這個家里許多年沒有男性成員出現(xiàn)過,那種陰盛陽缺的局面已經(jīng)持續(xù)得太久?,F(xiàn)在,有一個男人以“自家人”的身份露面,自然是要好好打理一番的。
女兒禮拜六回來。一大早,楊采玉就開始煎煮蒸炸了,像過新年一樣。把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做好以后,楊采玉脫下隨身穿的衣服,簡單沖了個澡,然后,換上了那套新買的衣裝。新衣服是紫色的,高貴而又含蓄,一點都不張揚。與她嫻雅沉穩(wěn)的氣質(zhì)十分投合。配上她新做的發(fā)型,那種中年女人的韻致就被不露聲色地調(diào)理出來了。穿戴好以后,她忽然對著鏡子愣住了。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想:自己這是為女兒裝點門面呢。如果自己邋邋遢遢的,像一個臟骯的鄉(xiāng)下老太婆,女兒在男朋友面前就會很沒面子。她不想讓女兒沒面子。
女兒是她的命。
3
剛剛打理好,門鈴聲就響了起來。
楊采玉拉開門,那一雙熱戀中的情侶就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了。
楊采玉望著他們,他們也望著楊采玉。
有那么一瞬間,楊采玉恍惚地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夢中一般。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一種虛幻的想象。她就那么像一棵樹一樣地僵在了門口。而且,突然間地,一句話、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女兒叫了她一聲“媽”,她才猛然靈醒過來,慌慌忙忙地回轉(zhuǎn)身,一個人躲進廚房里去了。甚至忘了跟客人禮貌性地打一聲招呼。
不過,對于媽媽的態(tài)度,端木棉絲毫都不感到意外。她以為,媽媽之所以如此失態(tài),是被她的男朋友嚇壞了。是的,她領(lǐng)回家的這個男人四十八歲,比媽媽還要年長三歲。這的確不大容易讓人接受。正因為這樣,她此前一直沒敢向媽媽透露一點有關(guān)男朋友的信息。她就是要來個突然襲擊,讓媽媽猝不及防、無力反對。當(dāng)媽媽一個人進了廚房以后,她也悄悄地跟了進來。楊采玉一直在低頭忙碌著案子上的菜,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只好先發(fā)制人地開口道:
媽,我知道你不滿意他??墒牵麗畚?。他已經(jīng)跟他妻子辦好了離婚手續(xù)。
楊采玉抬頭看了女兒一眼,沒有作聲。繼續(xù)擺弄著手中的菜。端木棉又說道:
我認(rèn)定他了。除了他,我誰也不要。我們年底就結(jié)婚。
說完這句話。她似乎還嫌不夠決絕,又示威性地補充了一句:
我們的愛情是堅不可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我們分開。
楊采玉又抬起頭來看了女兒一眼,然后埋下頭去繼續(xù)認(rèn)真地擺弄著手中的菜。
不過,通過剛才不經(jīng)意的兩眼,她似乎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女兒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女人。而且很漂亮。比整條巷子里的女人都漂亮。也比年輕時的自己漂亮。這一事實真切而又殘忍,令她難以接受。她禁不住深深、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不過,她的嘆息是在心里發(fā)出的,只有她自己聽得到。
女兒領(lǐng)回家的男朋友居然是她二十年前的舊情人。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又慢慢地睜開來,努力讓自己來接受這一荒謬的事實。
4
坐在客廳里的申進昌一直在默默地抽著煙。
人坐在那里,心卻游走到了二十年前。他實在沒有料到,二十年后自己會陰差陽錯地再次回到楊采玉的面前來。他想:是神把他引領(lǐng)到這里來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看來,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定數(shù)。這樣想著,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目光就定格在了墻上的一面鏡框里。鏡框里是兩個女人的合影照:一個是母親楊采玉,一個是女兒端木棉。他拿眼睛死死地輪番盯兩個女人??醋憧磯蛄耍呕砣幻靼祝鹤约簽槭裁吹谝谎劬捅欢四久尬?。實際上,從一開始,他就在潛意識里把端木棉當(dāng)成了楊采玉,只是他自己沒有察覺到罷了。
不過,認(rèn)真地端詳了一番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了:母親還是母親,女兒也還是女兒。女兒永遠(yuǎn)不可能真正代替母親。那不能代替的一切都潛藏在母親楊采玉的眼睛里。楊采玉的眼睛很深。深得如同兩間古舊的老屋。看到她那雙眼睛,他就會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一種久違了的回家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他在端木棉那里永遠(yuǎn)也尋找不到。這需要歲月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積蓄和沉淀。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明白:時光雖然殘忍,但同時也很偉大。它把他昔日年青的戀人釀造成了醇香的陳年老酒。自己單只是站到她的面前就已經(jīng)被醉倒了。他覺得,二十年后的今天,楊采玉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女人,而像是一首韻味悠遠(yuǎn)的老歌,或是一個滄桑而又古典的故事。要么就是一首沉默的詩。自己需得花費工夫耐心地咀嚼和領(lǐng)悟,才能品味出她的意蘊來。不過,那意蘊太沉重、太深厚了,他有些承擔(dān)不起。二十年的奔波勞頓,使他感到身心俱憊。而端木棉就像是一條歡快清爽的小溪,讓他忘掉一切,全身心地釋放。當(dāng)自己把她摟在懷里的時候,就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年青時代里。他愿意讓自己滯留在那個時代里永遠(yuǎn)都不走出來。
也就是說:那母女兩個結(jié)合在一起,其實正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或者說,她們是同一個女人的不同時期、不同階段的呈現(xiàn)。對自己來說,她們是不可分離的。割舍了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他的感情世界都將殘缺不全。上帝憐憫他,才會讓歷史和現(xiàn)實在同一時刻里與他狹路相逢。他覺得,端木棉就像是一個上帝派來的使者,她援了他的手,引領(lǐng)著他,讓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過去,接續(xù)了他生活中二十年的時空斷裂。而楊采玉就像是一個忠實的守望者。她守候在歲月的風(fēng)塵中,等待著他一步一步地跋涉到現(xiàn)實的面前來。兩個女人對他同樣重要。
在他這么慨古嘆今、心事滔滔的時候,母女兩人已經(jīng)把午餐準(zhǔn)備好了。
5
飯菜很快就上了桌。五顏六色的,很豐盛。然而,三個人的這頓飯吃得卻很壓抑。盡管端木棉極力斡旋,氣氛仍然沒能協(xié)調(diào)和熱烈起來。申進昌倒是很有紳士風(fēng)度,不停地為兩個女人夾菜,舀湯。不過,他始終沒有以一個“準(zhǔn)女婿”的身份跟楊采玉說過一句話。由于年齡和往事的關(guān)系,他既無法以晚輩的身份稱楊采玉為“伯母”或是“阿姨”。也無法以平輩人的身份對她直呼其名。于是,他只好盡量避免與她直接對話,同時又不能冷落了她。當(dāng)然,他也不能表現(xiàn)得與端木棉過分地親近。在這種情態(tài)之下,這頓飯吃起來便顧慮重重、舉步維艱了。
吃過了那頓艱苦卓絕的午餐以后,申進昌稍坐了片刻,便以會朋友為名,告辭離開了。剩下母女兩個人,氣氛本該相對緩和一些的,然而,局面似乎更加地僵滯。家里本來就不大的空間也顯得更加狹小逼仄了。楊采玉一直在不停地尋找一些事情來做,以避免跟女兒面對面地相處。端木棉見母親一直沉著臉,便顧左右而言他,避免提及男朋友申進昌一個字。這樣,母女之間的話便少之又少了。端木棉絲毫都不知道母親和男友那曾經(jīng)的往事,所以,她錯誤地領(lǐng)會了母親的沉默。她想,如果母親公然地站出來反對,自己也好與她理論一番。現(xiàn)在,她不聲也不響,自己就什么法子都沒有了。反正基本的禮數(shù)已經(jīng)走到,她的主意也早已就打定。母親的態(tài)度也就無關(guān)緊要了。
端木棉勉強在家里住了兩天,第三天便和申進昌一起匆匆離開了。她是一刻都不想跟她的戀人分開。申進昌在臨離開以前,又到楊家來了一趟,并送了一件禮物給楊采玉。作為“準(zhǔn)女婿”,申進昌孝敬“岳母”大人一件禮物也是應(yīng)該的。盡管他的年齡比那“準(zhǔn)岳母”還要年長。不過,他沒有把禮物直接送給楊采玉,而是讓端木棉來轉(zhuǎn)交。當(dāng)端木棉把禮物拿出來的時候,楊采玉的態(tài)度依然是暖昧不明,模棱兩可的:既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端木棉只好把禮物替母親放在了臥室的梳妝臺上。然后,便幸福地挽了戀人的手離開了。
6
那兩個人離開以后,楊采玉勉強撐持著的精神才一下子頹然一聲垮了下來。她顫顫巍巍地趴在門縫隙上,拿貪婪的目光死死地注視著那漸行漸遠(yuǎn)的一雙男女。她發(fā)現(xiàn):那男人還似二十年前一樣地高大威猛。那女人則恰如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樣地楚楚可憐??墒?,那幸福地依偎在男人身邊伴男人遠(yuǎn)行的,卻不是她自己。像二十年前一樣,她又一次被孤零零地撇在了小屋里。她就那樣直愣愣地望著他們,直到他們的背影一點一點地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巷子深處,才艱難而又吃力地關(guān)上門。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足足幾個時辰?jīng)]有動彈。
她在心里默默地問自己:你真的已經(jīng)老了嗎?
其實,她才剛剛四十五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個年齡雖然殘酷,但也并沒有到達(dá)老朽不堪的地步。按說,一個四十五歲的女人,還可以有許多精彩的故事發(fā)生呢。然而,早在二十年以前,她就沒有故事了?,F(xiàn)在,正在把人生的故事演繹得如火如荼的,是她的女兒端木棉。這預(yù)示著:在人生的舞臺上,她似乎已經(jīng)到了徹底謝幕的時候了。她就那么靜靜地坐著,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一樣。盡管她的心似乎早已就像一口干涸的井一樣枯寂而死了,但,當(dāng)女兒的故事一點一點地推向高潮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了一種難言的失意和落寞。
她有些不甘心。于是,慢慢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像貓一樣輕輕踱到一面鏡子前。她看到:鏡中的女人確實是老了。細(xì)密的紋路布滿在眼角周圍。皮膚雖然還算白皙,但已經(jīng)不再光滑和細(xì)膩。更沒有那種像陽光一樣明媚動人的光澤了。如同一件年深月久的銀器,只有在黑暗的襯托下,才能些微地彌散出一抹幽微的光暈來。作為一個女人,自己也曾經(jīng)年輕,也曾經(jīng)美麗過的。年輕美麗得如同一輪新月。那輪新月也曾經(jīng)溫柔而熾烈地籠罩過一個男人的心。不過,那仿佛已經(jīng)是恍若隔世的前塵往事了。
她從鏡子前走開,來到臥室里。從抽屜的最底層拿出一本相集來。相集里面保留著許多她年輕時的照片。她把那些照片拿出來,先是一張一張地端詳。然后,又把女兒端木棉的照片拿出來,放在—起對比著。她發(fā)現(xiàn),女兒活生生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自己今年四十五歲,女兒二十二歲?,F(xiàn)在,二十二歲的女兒正癡心不改地愛著那個名叫申進昌的男人。而自己愛上那個男人的時候才剛剛十八歲不到。愛得比女兒還要瘋狂,還要執(zhí)拗,還要熾烈。和那個男人要死要活地相愛了整整五年,恰恰在她二十二歲的時候,那個男人離開了她,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一眨眼之間,二十來年的時光就那么過去了。
她合上相集。然后,從抽屜的夾層里取出一個小木匣子。那個小木匣子里放著一只用紅絲絨包裹著的翡翠鐲。她把鐲子慢慢地戴在手腕上,一種冰冷溫潤的感覺立刻像流水一樣,透過她的肌膚,浸淫到了她全身上下每一根最細(xì)微的神經(jīng)末梢。就像二十年前,男人潮濕的目光漫過她的全身一樣。
在梳妝臺上還放著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小木匣子。是那男人剛剛留下的。不用打開她也知道,那里面放著一只一模一樣的翡翠鐲。跟她腕子上戴著的這一只,恰恰是一雙。當(dāng)年,男人先送了她一只。并向她許諾:等娶她的時候,再送她另一只?,F(xiàn)在,那另一只送來了。他要娶的人卻是她的女兒端木棉。她覺得,這事情不像是真的,倒像是一出戲。
不過,這至少證明:前塵往事并沒有在男人的記憶里完全湮沒。
7
那么,二十年前,他究竟為了什么原因而突然離開自己的呢?
這么多年以來,楊采玉每一天都在等待著這個問題的答案。當(dāng)然,她也曾有過一千種、一萬種的猜測。她把那些猜測都幻化作不同的色彩和圖案,一針一針地編織到她的毛線衣里面了。那些時尚而又華貴的女孩子們根本就不懂她的毛線衣。只有她知道,她所編織出的每一件毛線衣,其實都是一個回腸蕩魄的故事。那些故事纏綿而又決絕,使得她的毛線衣看上去凄美冷艷,具有一種難以捕捉的鬼魅之美。她們不知道,她其實不是在編織毛線,而是在用她的手指講故事。只不過,她的故事只有色彩和形狀,而省略了通常的聲音罷了。她不喜歡聲音。她喜歡一切都是靜寂而沉默的。像她織出的毛線衣一樣。一針一線、結(jié)結(jié)實實地勾勒在那里。也像她織出的毛線衣一樣,環(huán)環(huán)相扣、生死不渝地堅守在那里。如同一個沉默的謎。
現(xiàn)在,她預(yù)感到:這個謎語的答案已經(jīng)到了初現(xiàn)端倪的時候了。這個答案越逼近她,她心里感覺越慌亂。仿佛要窒息了似的,連呼吸都是艱難的,就像二十年前他離開的那個夜晚,用他的手臂把她緊緊地?fù)г谧约旱膽牙?,讓她無法喘息那樣。
那種被自己所愛的人緊緊地?fù)г趹牙?,無法喘息的感覺是多么地幸福而又誘人啊。她愿意一千次、一萬次地重溫那種感覺。她就是靠著對那種感覺的回憶一天一天地活過漫長的二十來年的。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渴望,被那種感覺像潮水一樣地包圍和裹挾。哪怕是在其中沉溺而死,她也心甘情愿啊。
她放下手里拿著的小木匣子。慢慢地踱到屋子的里間。里間是一個小屋?;璋刀知M窄。在那昏暗而又狹窄的小屋里,放著一張小木床。那張小木床是用紅木做成的。由于年代久遠(yuǎn)的緣故,床頭被磨蝕得光滑而又圓潤,在黑暗中閃耀著幽亮的光澤,如同一面勾魂攝魄的古銅鏡。楊采玉像一個影子一樣,摸索著在那張小床上躺下,然后蜷起身子,雙臂交錯,緊緊地?fù)ё∽约?,那種幸福得令人窒息的感覺就慢慢地滲透到她的骨髓里面來了。
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們,男人和她,就是這樣擠在這張小木床上的。他,那個名叫申進昌的男人,就像摟著一只小貓咪一樣,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吻她的耳朵,吻她的鼻子。吻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吻足吻夠了,便跟她做愛。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夜,他們做了三次愛。每一次都做得回腸蕩氣。每一次都愛得死去活來。當(dāng)他們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再也沒有一絲氣力的時候,她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睡得死死的,連個夢都沒有做。直到太陽把窗戶紙都映紅的時候,她才醒來。
醒來以后,他就不見了。
起初的時候,她不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她以為他去忙什么要緊的事情去了,舍不得叫醒她,所以才不辭而別的。他一向都是一個細(xì)心而又體貼的戀人。一天過去,兩天過去。整整一個月過去,仍然沒有他的絲毫音訊,她才知道,他是離開她,走了。連一個字、半句話都沒有留下。
8
他走了以后,她沒有掉過一滴淚,但卻整整三個月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剛開始的時候,是她不愿意開口。后來,她就是想要開口,也開不了了。像一個啞巴一樣,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父母看著突然間不會說話的女兒,急壞了。帶了她去看醫(yī)生。不過,醫(yī)生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她是患了一種罕見而又奇特的“失語癥”。原因不明,也無藥可治。該好的時候,自己就好了。若是好不了的話,便誰也沒法子。
她就那樣莫明其妙地成了一個“啞女”,也成了壓在父母心頭的一個沉重的包袱。父親托人替她介紹了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兩個人只見了一面,然后就結(jié)了婚。反正對她來說,嫁給誰其實都是一樣的。把自己嫁掉,也就了卻了父母的一樁心病。結(jié)了婚以后,面對那個粗俗不堪的男人,不要說她是患了失語癥,即便她會說話,她也沒有說話的欲望了。所以,她自始至終不曾對那個男人開過口,甚至連一個最簡單的微笑也不曾有過。就像一塊又冷又硬的生鐵疙瘩那樣。男人被她激怒了,便罵她:
你不會說話倒也罷了,難道連笑一個也不會?
自從那個叫作申進昌的男人走了以后,她就不會笑了。這一點倒是確確實實的。哪怕對著最慈愛的父母,她也笑不出來。現(xiàn)在,讓她來對著一個陌生而又粗俗的男人笑,她怎么笑得出來呢?她不笑,那個男人便狠狠地扇她耳光。鮮血順著她的鼻孔和嘴角像雨點一樣地往下滴落,染紅了她的衣襟。她依然緊緊地抿著嘴唇,一聲不吭,一語不發(fā)。
男人更加惱怒了。罵道:你喊呀。只要你喊一聲,證明我打疼了你,我就不打了。她只是抿了嘴。仿佛一蹲石頭一樣。連一絲一毫的聲音都沒有。男人終于怒不可遏地罵道:
死人,死人,真真是個活死人。
她覺得男人罵得一點也不錯。自己的的確確就是個死人。自從那個男人走了以后,自己的心就已經(jīng)死了?;钤谶@個世界上的,只不過是個影子而已。不過,她發(fā)現(xiàn),作一個不會說話的活死人也挺好的。至少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很快,那個男人就跟一個會說話的女人混上了。她如釋重負(fù)地離了婚。不過,當(dāng)她生下了女兒,女兒開始依呀學(xué)語的時候,她的“失語癥”卻突然不治而愈。她會說話,也會笑了。她會甜甜地笑著叫女兒“寶貝”,“心肝兒”。不過,她不想讓人知道她會說話。為了躲避熟人的目光,她帶著她的小女兒,來到陌生的中原鄭州,在一條僻靜的巷子深處落下腳,一住就是二十年。
在這二十年的漫長歲月里,她從來不曾開口跟外面的人說過一句清晰的話。大家都以為她是一個天生的“啞巴”。她也愿意繼續(xù)作一個啞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默地活著。她的話很少,只在家里說給女兒一個人聽。不過,隨著女兒一天一天地長大,她的話也越來越少。少得就像金子一樣了。到了后來,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不會說話,還是不愿意說話。
9
然而,現(xiàn)在,二十年以后的此刻,當(dāng)那個名叫申進昌的男人突然出現(xiàn)的時候,她覺得:她又一次地舊病復(fù)發(fā),患了“失語癥”。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不過,她似乎也無需跟誰說什么話。她只要有毛線衣織就能夠活下去。她覺得織毛線是世界上最好的活路。只需要眼睛和手就可以了,不必勞動嘴巴?,F(xiàn)在的人很奇怪:一方面追逐高度的現(xiàn)代化,一方面又喜歡手工的東西。就是靠織毛線把女兒養(yǎng)大,并供女兒讀書的。后來,女兒在外面賺了錢,不讓她再織.可是,她放不下。她已經(jīng)織了幾十年了,不織的話,心里就會空蕩蕩,沒著沒落的。只有手里織著毛線的時候,她的心里才踏實,才安穩(wěn),也才篤定。她覺得,當(dāng)她一針一針地編織著毛線的時候,就仿佛是一個僧人在數(shù)著手中的佛珠一樣。只要一放下來,她的心兒就會像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噼啪作響、慌亂不定。因此,除了吃飯和睡覺以外,她一直都在織。白天織,晚上也織。當(dāng)她編織著毛線的時候,她的心往往在她的手指的引領(lǐng)下,順著那長長的毛線,游走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
此刻就是這樣。她一邊編織著毛線,一邊想著那兩個遠(yuǎn)行的人兒。
那個她等待了二十年的男人就這樣,又一次地走了,帶著她的女兒。這就是她期待的答案嗎?她覺得時間對那個男人是偏袒的。當(dāng)年,那個男人離開的時候,她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過了二十多年,當(dāng)那個男人回來的時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和當(dāng)年的她一樣年輕,也和當(dāng)年的她一樣美麗。而她卻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那么,她花費二十多年的時光,就是專門為那個突然離她而去、不辭而別的男人養(yǎng)育一個貌美如花的情人,然后,自己來作他的“岳母”嗎?
如果這個男人再也不出現(xiàn),她也永遠(yuǎn)不知道答案。那么,也好。她可以繼續(xù)用毛線來編織她的答案。她可以設(shè)想,他是為了一個迫不得已的緣由而不得不離開她的。她還可以設(shè)想:他出門去是為了賺一筆錢的。賺了錢好回來娶她。可是,費了許多的努力他都一無所獲,于是,他不得不滯留在了外面。當(dāng)然,她還可以設(shè)想:就在他辦完了該辦的事情,馬上要返回到她身邊的時候,他突然間遭遇了不測。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雖然這樣的設(shè)想未免殘忍。但,當(dāng)她一針一針地把這些設(shè)想編織在毛線衣的圖案上時,看上去依然美得驚心動魄。守著這份動魄驚心的美,她也還可以一天一天地活下去,繼續(xù)做她的夢。說到底,女人不就是依傍著一個夢而活著的嗎?
在她為時四十五年的生命歷程中,有五年的時光是和那個男人一起度過的。而那五年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核心,就像埋藏在她歲月里的一座豐富的礦藏那樣。二十年以來,她就是依靠挖掘那座礦藏而活下來的。這已經(jīng)成了她賴以生存的根深蒂固的方式和習(xí)慣。然而此刻,這個習(xí)慣和方式由于突然的變故而被完全地打破了。這使她感到茫然而又不知所措,惶惶然不可終日。
10
整整一個禮拜過去了。楊采玉像一個影子一樣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編織著手中的毛線,一邊想著那個男人。以前,她也是這樣,一邊織,一邊想??墒?,那時候,一切都是虛幻的。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男人的軌跡仿佛是她握在手中的毛線,她高興怎么勾勒就怎么勾勒。怎么編結(jié)都合乎她的心意。然而現(xiàn)在,她確切地知道,男人正和另一個女人呆在一起。那另一個女人叫作端木棉。他們恩愛纏綿得如同一件珠聯(lián)璧合、渾然一體的毛線衣。
想到這里的時候,楊采玉便停下了手中的毛線。她織不下去了。一個禮拜以來,她常常會這樣,突然之間就織不下去了。如同陷入了沼澤里,被膠著住了一般。她覺得手中的毛線也變得滯澀而又堅硬。她就那么下意識地握著一個毛線團僵住了。如同一座雕像一樣,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幾個時辰過去了,她一動都沒有動。然后,她在心里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
說完以后,她又重復(fù)了一遍:
絕不。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一次不容置疑、擲地有聲地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