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魔鬼邊上
阿花
過了一段頭腦非常清醒的生活。在這個多雨多事的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是說,清醒到讓我灰心。在不到一個月時間里,除了每天12個小時的工作,我讀完了對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不能產(chǎn)生任何意義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人類群星閃耀時》、數(shù)本黃仁宇以及若干本打折書,看了約10部悶出鳥來的藝術(shù)電影,同時,自娛自樂寫了一萬字小說,沒有赴過一次約會,幾乎沒看過電視,每天7點半準時起床,就像在和自己賭氣,我還干凈利落地戒掉了煙酒。這樣積極向上勞動模范一般過了一個月之后,極其突然地,我頹掉了。
寫詩的W在某個非常深的夜里沮喪地打電話給我,他為最近沒有寫出一句好詩而過度焦慮,我毫無用處地安慰,是嗎,大概因為天氣吧,又或者,胃口不好?事實上,我的工作和馬克斯·韋伯扯不上一點關(guān)系,W的世界里,也沒有一點點詩意。所以這么別扭地生活,多少有點自己跟自己較勁的意思,可能是對手太過虛無,我們終歸有點泄了氣。
據(jù)說,在加爾文主義控制的日內(nèi)瓦,僅僅因為喝了一杯酒后情緒高漲地唱歌取樂,或者只是穿了一件顏色太過鮮艷的衣服,老百姓就會被流放,在那種還靠馬車來串門的時代,流放大概是非常嚴酷的懲罰,類似于在現(xiàn)在沒收你的身份證,然后你就既坐不了飛機,也不能開房。就是那樣別扭的時代,居然出了一個卡斯特利奧,窮得要命,除了一點固執(zhí)以外一無所有,但卻跟這個時代較上了勁,然后在煢煢孑立中死了,留下一本很不暢銷的《論異端》,沒有后人可以拿版稅。這個故事,和很多勵志故事的套路一脈相承,我總覺得比雷鋒、賴寧之類更應(yīng)該寫進中學的思想品德教科書,起碼,更煽情更學院派一些吧,可惜人家不來聽證我的意見。
卡斯特利奧稱加爾文“仇視美、快樂以及生命本身”,加爾文則毫不客氣地說他是“魔鬼的孩子”,在我看來,這是很不厚道的說法,人家無非是喜歡較較勁,你就潑婦一樣罵人家是鬼,實在有點不靠譜。
在起哄一樣地看完“超女”決賽、“康熙來了”和一大堆言情小說后,我拿起了一本拗口的哈耶克,W在上海某個小房子里繼續(xù)苦苦寫詩。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偶爾會說,有些人夠分量當上魔鬼的孩子,像我這樣平凡的姑娘,也想沾沾光,那就坐在魔鬼的邊上吧。
等待救災(zāi)的群眾
木木
一年半之前,收到一本“A Lovers Discourse”,開始了我的“探索羅蘭·巴特處女之旅”。
阿西莫夫,在71歲高齡的時候,回憶他的青春啊青春的時候,十分惆悵地,說,當時我是一個處男,阿太是一個處女,這樣的新婚之夜,基本上就是一場災(zāi)難。
羅老師顯然不是處男,然而我的“羅老師蘭巴特處女旅”也顯然是一場災(zāi)難。我完全不熟他的結(jié)構(gòu)、語法、重點、情緒、體位。我就因此完全不知道他要說什么。以及他為什么要說得這么啰里八嗦。
最后在一時半會眼看不會出現(xiàn)什么搶險救災(zāi)群眾的時候,我決定去上廁所。
然后我就被鎖在了廣州東站麥叔叔他們家的廁所里。
然后搶險救災(zāi)的群眾就攜帶著一柄五金工具,英勇地,出現(xiàn)LIAO。
一個月之后,我們家經(jīng)紀人致電給我,你有空試下寫羅蘭·巴特那樣的東西?
我當時站在7樓的窗口。
我一貫有恐高癥。但是我基本上只肯在12樓以上恐。這天因為羅老師蘭巴特的緣故,在7樓,我就很給面子地恐掉了。
后來,大家就把羅老師給遺忘了長達一年有半。而一年半之后,我需要向那位寫表揚信表揚我燴情色、智慧、美麗、幽默于一大鍋的編輯同學贊一聲:就算是我親自來寫,也不能寫得更肉麻了。
電影的第一句臺詞將會是——A story like mine should never be told。繼《芝加哥》之后再戰(zhàn)《藝伎回憶錄》的羅伯特老師馬歇爾說。
A story like mine should never be told。紀德說,一切的自傳、敘述,在你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它已經(jīng)是被掩飾過的,世間并無真相可言。
或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tell。
三是我最喜愛的數(shù)字。杜尚說。
因為一自成整體,二需要另一個才有意義。
而我,我又沒能克服杜尚老師的這個三。
木媽媽出差西部,到成都才想起忘記給木爸爸買東西。于是連夜奔赴成都當?shù)刂儇浭袌?,給木爸爸買了件耐克,回家對木爸爸說,耐克兒呀。結(jié)果木爸爸在耐克兒商標下,赫然地,就看見寫著網(wǎng)址:阿迪達斯道特康母。
就此事,木爸爸至今沒有原諒木媽媽及成都人民。
功德圓滿
周之江
大學時候,以為小查是那種所謂有“魏晉風度”的人物——長發(fā)消瘦,不修邊幅,鮮進澡堂,讀佛經(jīng),喜飲酒,寫極地道的舊體詩——皆可入《世說新語》。
小查高我一級。之所以在中文系的圈子內(nèi)薄有名氣,印象里聽說他大一時寫過一篇廣為傳說而未廣為傳誦的《龜頭賦》。熟識后多次向他索要,小查卻不肯示人,好像是“悔其少作”的意思。某年寒假后開學,小查寢室門口貼出一副對聯(lián),“阿彌陀修三世佛;波羅密念四年多?!边@也成為系上的經(jīng)典故事之一。
小查臨畢業(yè)時,我們常在教室胡侃,常常聊到古人筆記里的笑話上,往往就能消磨一個晚上。他后來鄭重其事將一本據(jù)說他如廁必讀的馮夢龍輯《古今笑》贈我,照例題了字:“常笑常樂,笑吃飯吃菜;笑破肚皮,不成飯袋?!?/p>
1995年,小查早我一年離校,分配到家鄉(xiāng)桐梓縣木瓜鄉(xiāng)的白露辦事處,以后再未謀面。托人給他帶了幾本八行簽,一直保持通信,豎寫,毛筆,文言。他給我的信中說,“木瓜、白露,兩名俱見乎《詩》,文人陋習,往往因而好之,余來斯地,小半因此。可笑之極”。幾年間信也有厚厚一疊,字越發(fā)潦草,法度卻并不因此而亂。談詩、筆記、野史,彼此似有默契,偶涉生活、工作,大不了說“入田園而追稅,叩農(nóng)舍而問錢,勞勞四五日,一無所獲。抽閑返木瓜,不免官呵吏嘲”耳。也是博人一粲的意思,當不得真的,小查當然有他“自己的園地”。1999年春來信時說,“日以《易傳》未課,更深跌坐,誦之如念佛經(jīng),萬妙不可言說”,此君真不可知!那一年小查迎娶新婦,信里卻不怎么提起,大概在他,結(jié)婚屬于“一說便俗”的一類。
中間曾到桐梓找過他一次,沒能見著。他家就在城邊的村子里,陰冷而昏黑,頂清貧的樣子,據(jù)說他也極少回來。摸到縣政府聯(lián)系木瓜鄉(xiāng),居然用的是老式搖柄電話,掛通了,扯嗓子大喊大叫,聽者與講者想必都極苦惱,好容易知道小查去別的鄉(xiāng)鎮(zhèn)出公差,一時半會兒回不了鄉(xiāng)里。悻悻之余,想起“雪夜訪戴”的典故,心道,小查莫非真是魏晉人轉(zhuǎn)世?對我而言,“訪查不遇”怎么都是一樁敗興的事,王子猷的氣度畢竟不是一般人學得來的。
最近這兩年,因了忙或者竟是懶的緣故,音書漸疏而至于無。大約是在前年大暑時節(jié),輾轉(zhuǎn)聽說他新得麟兒,亦驚亦喜,恍恍惚惚有一感覺:就一個人的人生而言,小查仿佛已然功德圓滿了一般。
見字如面
張海龍
翻出抽屜里的信件:有些紙頁已經(jīng)泛黃,墨跡漸趨模糊——我格外珍惜這些母親的來信。每一封信,或長或短,都像一張照片,畫面上有她的玉米,有她的雞群,還有她或欣喜或悲痛的臉。信的開頭總是寫著“見字如面”,我問過母親,“見字如面”包含她怎樣的情感愿望?母親說:“想你時,讀你的信,我能心寬;你想家時,讀我的信,也一定能。”
老家隔壁住著一個傻娘,有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兒子在新疆當兵。傻娘經(jīng)常用她顛三倒四的話和母親聊天,話題都是關(guān)于她兒子的,他是她生活的全部。傻娘不識字,母親寫信和讀信的時候,她喜歡呆在母親身邊,像個乖順的孩子。有時傻娘會讓母親讀出來,她聽。我想傻娘是有她的心思的,如果不是,她不會有一天提出要給他兒子寫信。
傻娘說著那些顛三倒四的話,母親做她的“秘書”幫著記錄。傻娘明確要求母親像平時那樣寫開頭,“見字如面”。傻娘問過母親很多次,最終形成了自己的見解,“見字如面”就是“看到字就像看到人一樣”。盼到了回信,母親讀給她聽的時候,傻娘格外安靜,一聲不響,最后高興得哭了。那次她讓母親一口氣讀了五遍才放過母親。可是半夜里她又叩開了我家的門,讓母親一讀再讀。之后的日子里,傻娘每天摩挲著那封信,看那些在她眼里符咒一般的文字。我想,傻娘不傻,她在一遍一遍印證“見字如面”這四個字。
那次傻娘坐在街頭信箱旁邊的青石板上,從早晨坐到中午,從中午坐到晚上,又從晚上坐到第二天上午,直到郵遞員來。母親說:“他是在盼兒子的信??伤慕o兒子的信是昨天早晨才寫的?!辈欢嗑茫的锬弥环庑判ξ嘏苓M屋來,眼里布滿血絲。母親和我都以為是她收到兒子的來信了。母親接過來看,是昨天替她寫的信。原來傻娘一夜未睡就為了拿回這封信!
傻娘從母親手里拿過信,小心翼翼打開,鋪平信紙,指著開頭:“忘記寫‘見字如面了?!蹦赣H鄭重地拿起筆,寫上“見字如面”四個字,大大的。
其實,寫信對母親是件艱難的差事,櫥柜上那本黃舊的新華字典,每一頁她都應(yīng)該翻過。姐姐和母親商量說買部手機送給她。母親不同意,她說愿意用信和兒女說話,把信放在手邊裝在兜里,心里踏實。母親用粘有米湯的手寫信,千里之外的我們,聞著信里殷實的氣息,如同吃到了母親燒煮的粥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