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信
一滴雨水中的尕海
七月尕海。間歇的小雨留出一個讓人匆匆出入的空隙——那空隙是如此狹小,仿佛前一滴雨水和后一滴雨水中間插進的一個短短的休止符。漫不經(jīng)心的司雨之神,給一個俗人的闖入提供了可乘之機。而我的到來,驚動了草地葉片上無數(shù)剛剛歸于安靜的鉆石。
無疑,尕海是鉆石當中最大最安靜的一顆。它奇異的安靜,并不拒絕我對它久久地癡望,只是悄悄地取走了我眼神中那一絲絲凡人的貪欲,和我作為一個詩人的一點點可憐的驕傲。很快,自天而降的水珠又把它復原成一座大地上沸騰的鼎鑊。
倒淌河
翻過日月山,就到了倒淌河。公路邊干燥的草灘上,冒出一汪汗清泉,你只能感嘆奇跡的無處不在。
那泉水從一開始就選擇了四行。從飄著風馬旗和一匹馬烈火般氏鬃的源頭開始,一路蜿蜒,裊裊娜娜,像一個弱女子在西部蒼涼的天空下背轉(zhuǎn)身子,孤孤單單地上路。那情景讓人畢竟有些不忍,就停住車子,站在路邊的風中,默默地送上一程。
這讓我不由想起六世紀中葉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幕:就在倒淌河邊,文成公主乘坐的車輦揚塵遠去,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送親隊伍中,有一個袍襟飄飛的長者突然咳嗽連連,彎下腰去,把一把老淚拋撒在天邊的荒丘枯草叢中。這個人就是在唐蕃關(guān)系史上因扮演了送親使者這一特殊角色而垂名青史的李唐宗室李道宗。
站在倒淌河的源頭,我不禁恍惚:這個滿面淚水的長者,會不會隨時從我們當中某一個人的身體中站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倒淌河,就會變成我們耳邊一聲輕輕的嘆息——只能是大唐公主義成的嘆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我,才會這樣傻想。
山間寺院
寂靜的寺院,甚至比寂靜本身更加寂靜。陽光打在上面,沉浸在漫長回憶中的時光的大鐘,仍舊沒有醒來。對面山坡上一只鳥的啼叫,顯得既遙遠又空洞。一個從空地上緩緩移過的紅衣喇嘛,拖曳在地的袍襟,并沒有帶來半點風聲,而只是帶走了一塊抹布大小的生銹的陰影。簡樸的僧舍,傳達著原木和褐黑泥土本來的清香。四周花草的嘶叫,被空氣一層層過濾后,又清晰地進入一只昏昏欲睡的甲殼蟲的聽覺。輝煌的金頂,就浮在這一片寂靜之上。
我和一匹白馬,歇在不遠處的山坡。坡下是流水環(huán)繞的民居和幾頂白色耀眼的帳篷,一條油黑的公路從那里向東通向陰暗不定的瑪曲草原。我原木想著把馬留在坡地,徒步去寺里轉(zhuǎn)轉(zhuǎn),但起身之后,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寺院的寂靜使它顯得那么遙遠,仿佛另一個世界,永遠地排拒著我,無法靠近。我只好重新坐下,坐在自己的悵惘之小。但不久,那空空的寂靜似乎也來到了我的心中,它讓我聽見了以前從未所見過的響動——是一個世界在寂靜時發(fā)小的神秘而奇異的聲音。
年圖乎寺——這是瑪曲歐抻鄉(xiāng)下一座寺院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并沒有太大的意義,對我有意義的,只是它陽光下暴露的燦爛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