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筠

2004年8月，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一庭開庭審理了一起罕見的500萬體彩大獎財產權屬糾紛案。原告蕭明是南京市某建筑裝飾公司的執(zhí)行總監(jiān)，被告張麗是南京某著名公司的高級職員。兩人本是一對“鉆石情人”，卻因一注號碼為1816276的彩票，不惜對簿公堂，甚至自曝隱私，昔日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瞬間灰飛煙滅……

鑒于案情撲朔迷離，該案合議庭經過多次反復討論后，最終依據(jù)法律真實性原則，于2004年11月3日敲下了一審判決的法槌。

500萬獎金擊潰情愛，

原被告講述迥異的中獎故事

2003 年11月3日上午，一名男子來到位于南京市廣州路上的市中級人民法院立案大廳，心急火燎地說：“法官同志，我的500萬體彩大獎獎金被情婦家人瓜分了，我要立案告他們返還財產?！?/p>

該男子就是蕭明，現(xiàn)年32歲。由于立案程序需要，蕭明必須講述清楚案情的來龍去脈：我和張麗是情人關系，張麗是一家餐飲公司的會計，長得美麗迷人。她的公司和我的公司同在一個樓層，我倆很快就熟悉了。張麗的婚姻很不幸，自從1998年她懷上兒子后，她的丈夫就在外面有了女人，因此她十分苦悶。

一天深夜，張麗再次與丈夫發(fā)生沖突。第二天上班后，她把沖突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吹綇堺惏研闹械碾[秘全告訴了自己，我感覺到張麗對我有著一種特殊的企盼。2003年4月，我陪張麗在飯店吃過飯后提出去賓館開房，張麗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有了第一次身體接觸后，我們成了情人。交往中，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便產生了彼此都離婚再重新組織家庭的愿望。

6月1日下午2時許，我開車去南京五條巷接張麗，就在她家附近的大方巷一家蘇果超市體彩銷售點，隨機買了一組第二天即開獎的體育彩票。當我將買好的幾注彩票塞進口袋時，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奇跡出現(xiàn)。

6月2日早上上班時，我特意買了2份早報，漫不經心地對照報紙上公布的中獎號碼：“第03082期特等獎1人（南京1人），中獎號碼：1816276，獎金總計500萬元?！鳖D時我的心跳急劇加速，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買的彩票上正是有一注號碼為1816276。

大喜過后，我為這500萬大獎產生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是把喜訊告訴妻子，還是告訴情人？我最后拿定了主意，決定將彩票交給張麗保管，覺得這筆巨額獎金放在張麗那邊最可靠。

當天上午10時許，我把張麗叫到辦公室。當她確信我真的中獎的那一瞬間，她興奮得一把抱住了我。我要張麗保管彩票并代為領獎，張麗自然樂不可支，因為涉及巨款，我鄭重地讓張麗寫了收條和簽定了領獎協(xié)議。但我萬萬沒想到稅后的400萬讓張麗眼紅了，她拋棄了我們之間的感情，竟然違反約定，另行委托其父張林領取獎金400萬元，張林領獎后很快處分了獎金。

蕭明敘述完案件的來龍去脈，然后向法院提交了證據(jù)。證據(jù)中有這樣兩份材料，一份是領獎協(xié)議，一份是張麗打的收條。協(xié)議內容為：“今有蕭明出資購買03082期體育彩票一張，其中一注號碼為1816276中特等獎。因種種原因不能親自領獎，特委托張麗領獎金400萬元付給蕭明，蕭明一次性給張麗40萬傭金。張麗不得私自挪用獎金，否則蕭明將不付給張麗傭金。恐日后無據(jù)，特立此協(xié)議。”協(xié)議下面分別有蕭明、張麗的親筆簽名，落款時間為2003年6月2日。

張麗的收條這樣寫道：“今收到蕭明03082期體育彩票一張，其中一注號碼為1816276，中特等獎?？秩蘸鬅o據(jù)，特立此條。張麗，2003年6月2日?！?/p>

經過審核，立案證據(jù)到位，承辦法官很快為蕭明辦完了立案手續(xù)。

本案立案之后，承審法官進行調查時，被告張麗卻敘述了另一個版本的中獎故事：蕭明垂涎我的美貌，在我和丈夫的婚姻出現(xiàn)裂痕的時候乘虛而入。他愛我愛得如癡如醉，發(fā)誓要離掉原配和我結合。但離婚的事卻遲遲沒有動靜，我們倆便時常在一起偷偷地幽會。

2003年6月3日下午，我下班回到父母家時，父親喜形于色地告訴我說他中了500萬體彩特等獎。當證實父親真的中了大獎時，我興奮得有點手足無措。當時家里只有父母在，于是父親向我通報了分配方案。我看獎金的大部分都沒動，而給了哥哥30萬元，妹妹10萬元，卻只給我2萬元，當時心里便很不高興。父親安慰我說：“等你離完了婚會考慮的，現(xiàn)在多給你錢不適合，弄不好離婚時會被認定共同財產分割?！甭犃烁赣H的解釋，我還是不大開心。

幾天后父親提出拿出一部分獎金買套房子，于是我讓蕭明開車帶著我們一家人去看房。見我家有錢買房，不久蕭明就開口向我借錢，因為父親只給了我2萬元，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向父親借又遭到拒絕，一氣之下我就將我父親中大獎的事告訴了蕭明。

蕭明知道這個消息后，對我愛得更熱烈了，他天天開車接我上下班，想方設法和我親熱，對我?guī)缀跏怯星蟊貞@期間蕭明一次次詢問我父親中獎的詳細情況。

由于蕭明的猛追不舍，去年9月，我與丈夫的感情走到了盡頭，我與丈夫協(xié)商離婚后的財產分割時，豈料丈夫拿出了我和蕭明在一起的證據(jù)，證據(jù)是一封打印的信件，把我們兩人一次次偷歡的時間、地點講的不差毫厘。我自知理虧，加之又是我主動提出離婚，最后我只好放棄財產主張，這樣才把婚離了，兒子及所有財產全歸了丈夫。

原本我正打算等蕭明離婚和他再組新家，誰知他鬼迷心竅，憑空杜撰搞出這么一個官司。要真是他中的獎他怎么會放在我這？又怎么會到現(xiàn)在才告？現(xiàn)在我似乎都明白了，蕭明知道我父親獲獎后之所以對我那么好，原來是別有用心。我前夫收到的那封檢舉信，一定是蕭明故意所為，我自己不知不覺中了蕭明的感情圈套。

接到法院的起訴狀后，我責問他憑什么打這個官司？他用誘惑和恐嚇的手段，要我承認把中獎彩票交給了我父親，承認我們之間寫有領獎協(xié)議，說：“錢搞過來還不都是我們倆的。別的你不要管。”他那邊到法院立了案，這邊還在迷惑我，法院給我送達訴狀的那天，蕭明還正帶我在鎮(zhèn)江玩，他這個人太陰險毒辣了。

聽完了張麗講述的事情經過，承審法官又找到蕭明核實。蕭明否認了張麗的說法，他氣憤地說：“她是在耍無賴！我說的都是事實。前一段時間我根本不知道這錢被她父親取走后處分了。知道真相后他們不肯把錢返還給我，所以我才決定起訴的?！?/p>

巨獎官司由婚外情引發(fā)，婚外情在巨獎爭奪戰(zhàn)面前顯得是何等的脆弱，曾經的山盟海誓頓時化為烏有，案情也變得撲朔迷離。

巨獎爭奪戰(zhàn)烽煙起，

情人退后老父上前案情撲朔迷離

本案開庭之前，原被告之間就吵得不可開交。2004年1月9日，蕭明又向法院申請追加張麗的母親、哥哥及妹妹為共同被告，要求他們返還分得的獎金。

春節(jié)的腳步聲臨近了，千家萬戶都在忙著過年。離異單身的張麗此時顯得很孤單，家人埋怨她亂搞婚外情毀了自己的小家庭不說，還將父親獲巨獎的消息透露給了情人，弄得情人將一家人告上了法院。面對一片指責聲，張麗只好將淚水往肚子里咽。

2004年3月16日，法院第一次傳原、被告到庭質證。質證過程中，張麗認為此案與自己沒有任何瓜葛，彩票是父親張林自己購買的，他領獎、處分獎金是他的權利。蕭明提供的協(xié)議及收條證據(jù)是不真實的。

張麗自己退后，把老爸推上了前臺，讓蕭明有點意外，他要求：“可以運用一切高科技手段，對那份協(xié)議及收條進行司法鑒定。有了鑒定結果，就能判斷出誰在撒謊了?！?/p>

被告張林的態(tài)度同樣強硬，他稱那張獲獎彩票是自己親手購買的，他不僅向法院提交了證據(jù)，而且強烈要求法庭對那張獲獎彩票進行指紋鑒定，并稱：若獲獎彩票上留有蕭明及張麗的指紋，那自己認輸！

法院見原被告雙方都有做司法鑒定的要求，便將那張獲獎彩票原件提供給本院司法鑒定中心進行鑒定，由于彩票在驗證過程中接觸了很多雙手，最初接觸的指紋被后期接觸的指紋所覆蓋，加之彩票使用特殊紙印制，鑒定遇到了技術難題，導致指紋鑒定行不通。

法院委托西南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對那份委托領獎協(xié)議及收條進行筆跡鑒定，專家們反反復復地通過高科技手段對受托證據(jù)進行鑒定甄別，最終做出的結論為：

1.收條上“張麗”簽名是張麗本人書寫。

2.不能確定委托領獎協(xié)議上“張麗”簽名是否張麗本人所寫。

鑒定結果出來后，蕭明很是興奮了一陣，認為既然收條上的名字證實是張麗所簽，那就很能說明問題了，蕭明感覺自己勝券在握?？呻S后獲知光憑那個證據(jù)還不行，他又開始焦慮起來。

蕭明的代理律師進一步取證時，發(fā)現(xiàn)張林取出巨額獎金后，將200萬元打入了老伴賬戶，將30萬元打入了兒子賬戶，將10萬元打入了小女兒賬戶，另花80多萬元以張麗及張麗兒子等人的名義購買了房產。在蕭明起訴后，張麗及其妹又以張林的名義，在江蘇省建行以每天提取20萬元的方式，快速幫助張林轉移巨額財產。

案子變得撲朔迷離，在案件沒有判決之前，誰是獲獎彩票的真正主人一下子成了謎。

2004年8月3日，南京市中級法院首次開庭審理此案。庭審調查中，原告蕭明堅稱彩票是他出資購買的，之后協(xié)議讓張麗領獎。自己清楚地記得中獎彩票的號碼及票面特征，而張林則不可能知道。張麗經不住巨款的誘惑，違反約定，將彩票交給“第三者”即其父張林領獎并被處分，請求法庭主持正義，判決各被告返還原告400萬獎金。

面對蕭明的訴稱，張麗當庭抗辯稱：“因為蕭明經常需要假簽名搞施工名堂，所以他經常過來找我?guī)兔?，蕭明提供的那份收條之所以有我的簽名，正是他通過這種手段搞到的，之后經他實施了偽造。至于那張中獎彩票與我絲毫沒有關系，我不明白蕭明為什么要告我？他又有什么理由要那400萬？”

被告張林接著辯稱：“我是一個老彩迷，中獎的那張彩票是我買的。我是獲獎彩票的真正主人，我想怎么處分這筆巨款他人無權干涉。我懷疑蕭明主張這筆巨款是他和張麗的一個陰謀，他們是情人，張麗知道我獲獎的詳細情況。我還是要求法院對那張訟爭彩票重新進行指紋鑒定，以弄清到底是誰在說假話?！?/p>

父親竟然懷疑張麗和蕭明聯(lián)手上演“雙簧”陰謀搞他的錢，當庭聽到父親的猜測，張麗的淚水在眼眶內直打轉。

另3名被告也一致認為中獎彩票是被告張林購買的，原告的訴訟請求不成立，根本不值得一辯。

法庭交鋒到了白熱化程度，原、被告態(tài)度一個比一個強硬，誰都不愿妥協(xié)半步。

休庭過程中，合議庭法官多次找原、被告談話，希望通過談話發(fā)現(xiàn)問題，有助于審判事實的確認，但收獲甚微。此次庭審法院最后也沒有作出判決。

8月12日，法院再次開庭對案件進行審理，案件事實沒有新的進展。鑒于案情復雜，且雙方均不同意調解，此次審理法庭依舊沒有當庭宣判。

依據(jù)法律真實斷案：

問蒼天婚外情情有幾分真

該案合議庭的3名法官都具有豐富審判經驗，但一致感到這個案子也太棘手了。推敲原被告在法庭上的言論及提交到法院的證據(jù)，感覺都有合理的部分又有經不起推敲的細節(jié)，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面對這400萬元巨額獎金，原被告兩方肯定有一方將良知拋到了一邊，經過預謀制造了謊言，希望鉆法律的空子，謀取不義之財。但究竟是哪一方呢？客觀的真實又究竟如何呢？

然而，法院判案的依據(jù)是法律真實，并不是客觀真實，因為客觀真實和法律真實之間是有差異的。而客觀真實在法學理論上的地位并不大于法律真實。也就是說：在法庭上，誰擁有確鑿證據(jù)，誰就擁有法律真實性，誰占據(jù)證據(jù)優(yōu)勢，誰就掌握了勝訴的主動權。南京市中院對這起罕見巨獎糾紛案的審理格外慎重，合議庭經過多次反復討論后，終于在2004年11月3日敲下了一審判決的法槌。

法院審理認為：體育彩票不記名、不掛失，誰持有彩票誰就享有該彩票上所記載的財產權益，一般情況下，應當推定持有體育彩票的人為權利人，無須就該彩票的權屬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

原告蕭明主張自己為訟爭彩票的真正權利人，并提供了相應的證據(jù)，經鑒定委托領獎協(xié)議的真實性尚不能確定，即使兩份證據(jù)均是真實的，也只是原告與被告張麗之間的協(xié)議，對被告張林沒有約束力，而張林是訟爭彩票的實際占有人。

被告張林與被告張麗之間雖有血緣關系，但在人格上相互獨立，原告蕭明僅根據(jù)兩被告之間存在血緣關系而未提供其他證據(jù)加以印證的情況下，主張被告張麗將訟爭彩票交給被告張林領取獎金400萬元，尚不具有高度蓋然性。

故此，原告蕭明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對原告蕭明要求張林、張麗等五被告返還獎金400萬元的訴訟請求，本院不予支持。

審判長在宣讀判決文書時，坐在原、被告席的雙方當事人、委托代理人，一個個屏住呼吸等待最后的結果，莊嚴的法庭內只有審判長那洪亮的聲音在回蕩：“依據(jù)我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第二條的規(guī)定，判決駁回原告蕭明的訴訟請求，案件訴訟費、財產保全費共計46530元由原告蕭明承擔；鑒定費、其他訴訟費共6039元由被告張麗承擔。”（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