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號子
清朝年間,麻縣有個大財主,姓賴,因?yàn)殄X多、結(jié)識的達(dá)官貴人多、做下的壞事多、吃喝嫖賭多、討的老婆多,人稱“賴五多”。
這天,賴五多提著鳥籠出來,正準(zhǔn)備四處溜達(dá)溜達(dá),不想和一個人撞了個臉對臉。賴五多正要發(fā)火,抬頭一看,竟是本縣的落魄舉人楊如晦。這楊如晦年輕時苦讀四書五經(jīng),卻屢試不第,直到五十多歲時才中了個舉人,但又候不到缺,所以窮困潦倒,經(jīng)常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楊如晦正抱著幾副春聯(lián)四處叫賣,好落下幾個錢來買米下鍋,不巧和賴五多撞上了。
這賴五多平時就最看不起楊如晦這樣的窮酸讀書人,今天見他衣衫襤褸,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不覺來了興致,想拿這窮舉人開開心,于是扒拉過楊如晦手里的春聯(lián)說:“你這破玩意也能賣錢?還不如我在沙地上撒泡尿來得好看,不信咱倆去比試比試。”
楊如晦頓時滿臉潮紅,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他頂看不起的就是賴五多這種不學(xué)無術(shù)而又財大氣粗的痞子樣,平日里兩人一照面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較勁兒,今日受到賴五多如此戲耍,心中的悶氣哪里能咽得下去?于是他脖子一梗,勃然大怒道:“我的春聯(lián)雖不值價,卻出自舉人老爺之手,橫豎撇捺都充滿學(xué)問;別看你穿戴光鮮,無非土老肥一個,從上到下只能放屁拉屎。姓賴的,我楊某人雖然不才,好歹也是一介舉人,哪像你家祖宗三代只姓‘錢,連一個秀才都不是!”
賴五多差點(diǎn)沒背過氣去:不錯,我賴家祖宗三代都姓“錢”,可上到縣官、州官、府官、京官,誰沒有使喚過我兜中的銀子?就是他們在正經(jīng)場合也和我稱兄道弟,你楊如晦不就是個窮舉人嗎,卻讓我威風(fēng)掃地,當(dāng)著眾鄉(xiāng)鄰的面罵了我一個狗血淋頭!他有心揀幾句尖酸刻薄的話回敬過去,無奈肚中盡是些雞零狗碎,所以翻了半天白眼,只好跺著腳直吹粗氣:“呸,你一個爛舉人有什么了不起?看把你燒的!趕明兒我就弄一個給你瞧瞧!”
賴五多回到家里,兀自氣喘如牛。不就是一個舉人嗎?老子有的是銀子,大字不識幾個怕啥?只要把財神爺請出來,一路打點(diǎn)過去,別說舉人,就是進(jìn)士,只要我說聲要,自有人會給我送來。
這天,楊如晦正在自家破屋里搖頭晃腦地讀孔夫子,外面突然有人送來了一份請柬。他打開一看,原來是賴五多中了舉人,請他去縣城里最大的飯莊“滿園春”舉宴慶賀。
楊如晦心里一驚,但隨即就明白過來。他賴五多之所以成為今天的賴舉人,一定和自己的那場痛罵有關(guān)!沒想到這胸?zé)o點(diǎn)墨的狗財主還真的成了舉人了!面對著大紅請柬,楊如晦沉吟起來:你姓賴的何時把我楊某放在眼里了?今天無非是想借機(jī)戲弄我一番,出一出胸中的惡氣,難道我這個正牌舉人還怕了你一個“歪貨”不成?
楊如晦走進(jìn)“滿園春”,只見飯莊里張燈結(jié)彩,熱鬧非凡,全縣有權(quán)的、有錢的、有名有勢的舉人都請到了,他們一個個肥頭大耳、衣著鮮亮,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對賴五多一片恭維奉承之聲。一臉菜色的楊如晦置身其中,就像一只可憐巴巴的丑小鴨。
不一會兒,酒菜上桌。第一道菜是一只清蒸大母雞。賴五多洋洋得意地站起身來:“今天是我賴某大喜的日子,在座的各位也都是有身份、有功名的人,所以咱們就來個以令助興,以這只雞為謎,但不能帶一個‘雞字,猜對了吃菜,猜錯了罰酒三杯。”
于是賴五多首先扯下雞頭,問楊如晦這是什么?楊如晦略一沉吟:你不是不準(zhǔn)帶“雞”字嗎?那我就把它去掉好了,于是隨口答道:“腦殼?!?/p>
“什么腦殼?木腦殼還是豬腦殼?”賴五多譏笑著搖了搖頭。桌中一人立即大笑著說:“這有什么好猜的,不就是一個‘鳳凰頭嗎?楊舉人,我說你的腦殼是不是灌水了啊?”楊如晦只好紅著臉喝了三杯酒。
賴五多將雞腦殼獎勵給了猜中的舉人。接著又舉起兩只雞腿來說:“楊舉人,剛才你猜錯了,根據(jù)游戲規(guī)則,這回還得你先猜。”
楊如晦盯著那肥溜溜的雞腿愣了好半天,咽了泡口水訥訥地說:“腿、腿……”
“腿什么腿?我說你沒吃過豬肉,怕也沒見過豬跑吧?”另一個舉人等得不耐煩了,“這叫‘雙銅錘?!比缓蠼舆^兩只雞腿大嚼起來。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楊如晦只得又連干了三大杯酒。接下來,他不敢輕易做聲了,他們管雞爪子叫“雙腳刨土”,說雞翅膀是“有翅不能高飛”……可憐楊如晦平日里只吃些小菜飯,別說雞鴨魚肉,就是豬下水也沒吃過兩三回呢,哪叫得出來這些稀奇古怪的稱謂?今日被賴五多一番戲耍,菜沒吃上一口,反倒被人灌下好幾大杯烈酒,一時腹內(nèi)翻江倒海,把一張老臉憋得通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恨聲長嘆:“臭!臭!臭!‘朱門酒肉臭!”
賴五多霍地立起身子,指著楊如晦鼻尖罵道:“姓楊的,你當(dāng)眾道個清楚,這臭字從何說起?”
楊如晦盡管被灌得五迷三倒的,頭大如斗,但并不糊涂,揚(yáng)聲喝道:“姓賴的,你當(dāng)眾說個明白,你那舉人從何而來?”
賴五多頓時惱羞成怒,大叫:“來人,把這不識抬舉的東西給我轟出去!”于是,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趕將過來,一邊往外攆一邊大聲地嘲笑:“抓住他的‘鳳凰頭,掄起‘雙銅錘,打他個‘雙腳刨土,哈哈哈,讓他‘有翅也不能高飛嘍!”
楊如晦羞憤交加,他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外逃,一邊回頭大罵:“姓賴的,你個混賬玩意!買通官府,浪得功名,欺君罔上,咱們騎驢看唱本,有你哭娘的一天!”
楊如晦知道這賴五多平時就仗著錢財為非作歹、欺凌弱小,如今又買了功名,一旦和他結(jié)下“梁子”,今后還會有自己的好日子過?也就大大地犯了牛脾氣,寫好狀子便往縣衙里遞,但縣太爺早就被賴五多的銀子喂飽了,何況賴五多的舉人身份也是經(jīng)他之手賣出的。哪里會接楊如晦的狀子?楊如晦挨了一頓棍棒不說,還被氣得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月。病好后,楊如晦繼續(xù)上告,可狀子一遞上去,都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楊如晦一氣之下,跑到京城告起御狀來,然而他一個破落舉人,別說見不到皇帝的面,就是想見一見那些王公大臣們的管家也比登天還難。被逼無奈,楊如晦也就拼了老命,瞅空子跳將出去,攔住了攝政王的八抬大轎。
攝政王也許是因?yàn)榻裉煨那椴诲e,破例沒有喝令手下將他亂棍打走,還讓他到轎前問話,見他是個舉人,告的又是科舉舞弊案,不由眉頭一皺,沉吟半晌,對身邊的幕僚說:“吩咐下去,讓這個賴舉人來京面試?!?/p>
消息傳回麻縣,不僅賴五多嚇得個半死,就連知縣、知州、巡撫三位老爺也嚇得屁滾尿流,魂飛魄散!因?yàn)橘囄宥嗟呐e人身份正是經(jīng)他們的手,一級一級賣出去的呀。盡管當(dāng)時舞弊成風(fēng),但朝廷只是睜半只眼,閉半只眼,有時為了裝裝樣子,也抓個把“典型”,而一旦追究起來卻十分認(rèn)真,處分得又十分嚴(yán)厲,以顯示當(dāng)今朝廷的清正廉明。這賴五多的案子要是真的破了,
他本人十有八九要掉腦袋,知縣、知州、巡撫也要擔(dān)重大干系,丟官不說,只怕戍邊吃苦也是免不了的。
于是賴五多的大客廳里,就匯集了巡撫、知州、知縣三級官員。加上“新舉人”賴五多,一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跺腳抱頭地吵嚷了半天,卻是一無所獲,一籌莫展。那胸?zé)o點(diǎn)墨的賴五多是斷斷不能去京城面試的,去了不就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現(xiàn)世報”了嗎?可一旦上司下來帶人,這賴五多又怎敢不去?
巡撫心急火燎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突然停下盯著賴五多說:“為今之計,只有‘舍車保帥了?!敝h和知州一看巡撫刀子似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巡撫的意思。只有賴五多這個豬腦子還沒轉(zhuǎn)過筋來,一聽巡撫說有了辦法,頓時大喜過望,嚷嚷著讓下人趕快準(zhǔn)備酒菜,他要和大人們邊吃邊討教怎么個“舍車保帥”法。
巡撫冷冷地擺了擺手,制止住賴五多問:“如果攝政王派人來帶你去京城面試,你能去嗎?”
賴五多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不、不能去,我扁擔(dān)大的字識不了幾個,要是他們當(dāng)場考問起來,我這舉人不就露餡了嗎?”
“你明白就好?!毖矒峒傺b為難地說,“可你不去也不行呀,違抗圣旨同樣是要掉腦袋的。”
“這、這……”賴五多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了。
巡撫向知縣使了個眼色,知縣趕忙接過話頭:“賴五多,你好好想一想,只有什么人才能不去京城,不接受攝政王的面試?”
賴五多傻傻地?fù)u頭,表示不知道。
知縣死死地盯著賴五多,從齒縫里蹦出兩個字:“死人!”
賴五多激靈一跳,他就是再蠢再糊涂,現(xiàn)在也明白巡撫所說的“舍車保帥”的含義了,頓時像一條抽筋扒骨的賴皮狗一般,癱在地上嚎啕起來。
面對賴五多呼天搶地的慘狀,三位大人卻毫無惻隱之心,冷冷地逼迫賴五多及早了結(jié),以免夜長夢多??少囄宥嘧孕【突钤阢y子堆上,哪肯輕易地放棄自己奢侈的享受啊?正當(dāng)他鼻涕橫流、大發(fā)悲聲的時候,賴五多的老娘賴氏聞聲趕了過來,弄明白眼下發(fā)生的事情之后,也不由得慘然變色。與賴五多抱頭痛哭了一番,隨即湊到巡撫耳邊,說出一番話來,巡撫沉吟著說:“這辦法倒也可行,但只能保他三年時間,三年過后……”
賴氏打斷巡撫的話,喪魂失魄地拉起賴五多的手說:“兒啊,娘走后可以保你活命三年,三年過后能不能保住你脖子上這顆腦袋,就看你的造化了?!比缓笠活^撞死在客廳的石柱上。
賴五多被眼前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連哭也不會哭了。好半天,巡撫嘆了口氣說:“冤孽啊,賴五多,你娘死了,根據(jù)朝廷慣例,你可以‘報丁憂守孝三年,在這三年內(nèi)你能保全性命,遵照你娘的囑托。我會給你請一名學(xué)問極高的老師來教你,能不能有所成效、應(yīng)付好三年后的‘面試,就看你自己的了?!?/p>
于是,賴家驚天動地發(fā)大喪,官府就忙忙地去呈報,同時又拿出大量錢財去京城求人說情,如此一擺布。事情暫時擱下了。而賴五多遭此重創(chuàng),也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一改過去游手好閑、不學(xué)無術(shù)的做派,一邊為老娘守孝,一邊發(fā)狠地讀起書來。三年后,他去京城“面試”,竟得以順利過關(guān),自是再不敢恃財傲物,為富不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