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臘八,秀明便是天天忙。今天已經(jīng)是臘月三十了,她就越發(fā)地忙乎了。早晨,起了個大早,剛剛把面發(fā)上,就坐在明晃晃的電燈底下做衣裳。本來,過年的饃,街上有的賣,只要招呼一聲,就送上門了??墒切忝鞑弧K?,人都說,街上的饃里邊搭這樣搭那樣,看著白是白,可吃起來卻跟嚼老套子(舊棉絮)一樣,就嘗不出個啥味道,哪有自己做的吃起來甜香。再說,一年就過一回年,自家親手做做這做做那,也能感覺出過年的氣氛來?,F(xiàn)如今,許多人都說年越過越淡了。叫她思量,是現(xiàn)成的吃慣了,穿慣了。現(xiàn)在的人,有了幾個錢,就燒得放不下了,動不動就是買著吃,買著穿,過年也這樣,那年過著還會有啥味兒?當然,秀明心底的深處,還有一個只能對自己說的原因。那就是,他已經(jīng)兩年沒回家過年了。臘月頭上,他來電話了,說今年一定回來。她雖然對他常年忙單位上的事,也不回家看看大人孩子,有意見。但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她的渾身一下子就癱軟了,聽筒差一點掉在了地上,心里的怨氣,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心想著,今年過年,家里的啥她都要親手做,要叫他把自己穿在身上,吃在嘴里,長在心上,帶到他的單位上去,兩個人天天形影不離!
縫紉機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用過了,可今天只滴了幾滴油,稍微試踏了幾下,就聽見嗒嗒嗒的響聲,既輕巧又靈活。沒有用多少功夫,給他的褲子就縫好了。這是一條深藍色的褲子。那天,她去百貨商場扯料的時候,可是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的,最終選了這塊料。她覺得,這條毛料褲子雖然貴些,但穿在身上,筆挺,大方,又不易打折,顏色很穩(wěn)重,站在她跟前,就像生了根似的,一時半會保證跑不了。她插上熨斗,仔細地熨了又熨,直到?jīng)]有一條皺褶,這才小心翼翼地折疊了起來,壓在了她剛才還枕著的枕頭下面。便又給大女兒芳芳和小兒子強強,縫新衣服。兩身新嶄嶄的衣服縫好了,她又去收拾早飯。等到她來催他們起床吃飯的時候,兩個小懶家伙,還鉆在熱乎乎的被窩里不出來。秀明把剛做好的新衣裳,拿起來一晃,強強猛地躥出了被窩,慌得秀明趕忙用被子包住了兒子的光身子。
吃過飯,鍋上的碗碟還沒來得及收拾,發(fā)上的面就溢過盆沿了。她麻利地拾掇好蒸籠,開始揉面。今年磨的面比往年的白,發(fā)的也比過去的多,在案板上揉面的心勁也比以往大。打接到他的那個電話,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臉上天天笑嘻嘻的,就思謀著安置年事了。大前年過年,他只回來了幾天,就叫單位上急著叫走了。前年去年忙得就沒有回來。不想還罷了,一想起來,她忍不住就想掉淚哩,還不敢叫孩子瞧見。就說大前年的那幾天吧,人家成天盼他回來哩?;貋砹耍椭恢罌]黑沒明地,擺弄他手里的那些個儀器儀表的。不是測這個,就是量那個。要不,就在紙上寫寫畫畫,弄得滿床都是。她就窩了一肚子的氣。初一一大早,她調(diào)好了臊子湯,下好了餃子,叫女兒催了幾回,就是不見他的人影兒。她氣呼呼地過來,見他還在床上爬著,又覺得很好笑,就悄悄地走上來,貼著他的耳根子,突然大聲喊:“吃哩,老爺!”沒想到,這一聲竟把他給嚇懵了,軟癱了似的,從床上直往下掉,多虧她一把抱住。她說:“老牛今個兒也歇一天哩?!彼麉s像沒聽見她的話,扶了扶眼鏡,喘了喘氣,從她的懷里掙脫出來,抹了抹額上的汗,望著她干笑了笑,說,“你和孩子先吃,甭等我,還有兩組數(shù)字呢……”便又埋下了頭去。她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想,這酸不酸,甜不甜的,過的是個啥年嘛……不覺掉下了眼淚。雖說有時生點氣,但氣總歸是氣,想想丈夫的苦處,再大的氣也就沒有了。家里就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侍候著一個多病的老人,種著幾畝山坡地,日子過得很艱難??稍俅蟮奶?,她都舍得自己吃,從不給他透露一絲一毫。她思量,兩口子活人過日子,圖的就是個互相理解,互相體貼。那天的電話里他說,就因為自己搞的那個項目成功了,今年過年,領導上一定要他多回來住些日子,還催他早些回來,好好給她補償補償哩……她的心里猛得一跳,騰得臉紅了,身子都打了一個趔趄,幸虧孩子不在跟前。她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著:“補償,補償……”她想,丈夫有這么個領導,也就知疼知熱了??伤伤盐襾G失了的,都補得上嗎……
心里雖然這么想著,手上的活兒卻比往日麻利得多。蒸完了饃,已經(jīng)是后半晌了,就又淘菜,切肉,準備著灡臊子。額頭的汗珠子,眼看要滾進眼睛了,也顧不上用毛巾擦一擦,就用袖頭一抹。兩個孩子今天也怪聽話的,叫端煤,姐弟倆就爭著去端煤。叫擇菜葉,就蹲在一起認真地擇菜葉。不過,強強總是強強,他乘媽不留神,就做個鬼臉,躡手躡腳地溜到門外,在窗臺上放個響鞭。
“叭!”
秀明心里一緊,待看見兒子那張圓圓的做作的小鬼臉,她笑了,笑得那么香,那么甜。雖然,今個家家都忙哩,可她總覺得,誰家都沒有自己忙得有意思。她心里高興,不由自主地還哼出了聲。女兒驚奇地抬起了頭,望了望媽媽,問唱的是啥。她的臉微微一紅,嗔怪地瞪了女兒一眼:
“做你啥,媽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唱個啥!”
“有多大哩?不光會唱,還好聽呢?!毙W三年級的芳芳偏著頭,天真地說。
秀明這才覺得,自己今個的心情,與往日確實大不相同了。是啊,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他這就回來呀,他說他最遲也在三十回來。雖然,她對丈夫的這個話不大自在,可一想起他的工作,也就不再埋怨了。她抬頭望了望窗外,太陽已經(jīng)走到了東墻稍,她估摸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下午四五點鐘了,該是他回來的時候了。恰好,門外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她趕忙喊兒子:
“強強,……快去看,得是你爸回來了……”
兒子淘氣著,又準備給媽媽來個突然襲擊。
“我不去,又叫我空跑呀……”
話還沒有說完,就又是“叭”的一聲炸響。
“強強,看,爸爸回來了!”
“啊——”聽了姐姐的話,強強驚叫一聲,飛一般朝大門外奔去。
強強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還要攆著打姐姐……
天色慢慢地暗下來了。臘月底的天,不但黑得早,還十分寒冷。秀明由于一心還要兩用,三用,手里就是不出活。安置過年的飯菜,要是放在平常,早該拾掇得停兒當兒的了??山裉炀褪亲霾粍?。也難怪。她手里做著活,伸長了耳朵,還聽著大門外的動靜。有一回,差點切了手指頭。隨著屋里的電燈越來越亮,她的心里不知不覺地,泛上來一種說不上是什么味道的感覺來。忙,忙,忙,那么大個單位,幾百號人,就你能,就你離不得,就你忙。平常的日子,一年四季不回來,老人娃娃,家里地里,啥都給我撂下了,我也就替你做了,累死累活的,也就不說了??墒牵駛€是過年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人家盼的就是這一天!過個大年都團圓不了,這人活得還有啥味道?忽地,她又想到了隔壁的三來家。你看人家,結婚也不過三五年,兩口子一個娃,出門進門成雙成對,干活互相也是個幫手,常常干得又快又好,人家院子里的笑聲就沒斷過。誰像咱,出門是我,進門還是我。晚上服侍老人睡了,還要侍候兩個小的。夜里就怕燈黑。燈一黑,憋下的一肚子的心思話沒人說,那個難受啊,真是沒有法子給誰聊。再說哩,我也才三十多么,雖然文化不高,可……要不是活把人做累了,真不敢想,那么多的夜,是怎么熬過來的……單位的領導也沒心了,你們大人娃娃一團一堆子的,熱熱乎乎的團圓呢,就不管別人了?怪不得現(xiàn)在的百姓,對大大小小有個官帽的意見多,怨氣大,那才是實際情況呢!
秀明一忽兒大一忽兒小,一忽兒天一忽兒地地怨著。這會兒,她又在心里給自己寬慰了:他也難,也不容易,特別他干的是科學研究,聽說不但重要,還高度保密哩。那一年秋季,他主要搞的一個項目成功了,說是填補了國家的什么空白。往家送喜報的那天,村子里人山人海,市上,縣上的頭頭腦腦都來了,高級車一溜兩行。小小的山村,哪見過這陣勢,這場面。全村的大人小孩,一下子開了眼界。都說,真是沒想到,這么個窮村子,還出了這么個人物。她也覺得,嫁了這么個丈夫,真不知道是哪輩子燒的高香哩。雖然,打那以后,他就更忙了,回來的次數(shù)更少了,人也叫數(shù)字弄得越發(fā)有點呆頭呆腦的,兩口子在一起,說不了幾句體己話。但她覺得出來,他對自己是蠻愛的。有時候,她覺得他多少還有點可笑,甚至可憐。她也就盡力地迎合他,滿足他。當然,她的心里也就很滿足,也很舒坦了。這樣一想,她又在心里勸慰自己:他也想早早回來哩,一定是忙得走不開,顧不上老早搭車。這陣子,肯定在路上走哩。況且,有好幾百里的路程呢。急啥哩,籠里的饃,遲早還不是由著自己吃……想到這兒,她差點兒笑出聲來。
心里整齊了,手下的活兒做得又快又好。等廚房的一切都安置停當了,她把特意給他做的一碗豐盛的菜,和幾個白得雪一樣的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鍋里,又在紅得發(fā)亮的爐窩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煤炭,這才拉滅了廚房的電燈,來到了房子里。
整整一天了,秀明實在累了,眼皮沉得都有點睜不開了。她催兩個孩子趕快睡覺,可他們興趣正濃,還嚷嚷著要繼續(xù)看電視。她輕手輕腳地,進到了婆婆的房子里,安置老人先睡。老人的嘴張了張,沒有說啥,只是拿兩只眼睛看著她。有一種愧疚的神色。秀明知道老人的心思,就主動說:
“娘,前些天,強強爸電話里說得很肯定,這陣一定在路上哩,你放心睡吧?!彼o老人拉了拉被角,手伸進被窩摸了摸,“他一回來,我就叫你?!?/p>
“這崽娃子,沒心了么?!崩先松鷼獾卣f,“誰家大年三十了,這么晚了還不回家。唉,回來,得好好收拾他?!?/p>
看著秀明出去的背影,老人的眼眶里溢出了淚花。
芳芳和強強邊看電視邊打呵欠。秀明到底把他倆哄上了床。強強爬在了被窩里,還不愿睡。
“我等我爸回來呀?!?/p>
“好好睡。你爸一只腳踏進門,媽頭一個叫你!”
兩個孩子很快就睡著了。秀明坐在床上,忽然覺得,像是誰把她的五臟六肺都掏走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難受,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她隨手翻著幾件衣服,一忽兒望著電燈出神,一忽兒又下床去,挑開門簾望望院子。院子里黑洞洞的。三十的夜就是黑,天上滿是星星,不住地眨巴著眼睛。她把星星看了又看,像是要看出點什么。終歸搖了搖頭,又沒精打彩地回到了屋子,坐在了床上,胸口像塞滿了一團亂麻,自己也想不起到底做啥好。她只覺得實在太困了,就想靠在床里的被子上困一會兒。
突然,一個硬硬的滑溜溜的冰涼的東西觸到了她的臉上。秀明拿起來一看,一霎時,精神全來了。她霍地坐起來,把它托在眼前,細細地端詳著:
這是一雙毛皮鞋。鞋面烏黑發(fā)亮,鞋底厚而結實,里子全是一色的白毛。在明晃晃的電燈下,這雙鞋,越發(fā)顯得黑白分明,大方,穩(wěn)重。
秀明微微地笑了。為了這雙鞋,她不知做了多少回夢了。記得那年的冬天,她到他的單位上去了。他常常半夜半夜地,坐在桌子跟前不起來。她陪著他,有一針沒一針地做著活兒。上床睡覺的時候,一脫襪子,她一下子呆了:他的十個腳指頭,個個又青又腫。她的心抖開了,眼淚不由得撲簌簌地往下掉。單位是個新建的,而且在山里邊,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條件確實是差,才頭一個冬,竟把腳凍成了這樣。她下決心,掙死也要給他買一雙毛皮暖鞋……可是,那幾年天不作美,年年旱災,糧,新的接不上舊的,加上老人是個病身子,一年四季藥不離,她就先手工密針密線地做了幾雙棉鞋。直到去年,地里收成好了,老人也健康得多了,她又種了一畝藥材,還趕上了個好價錢,一下子就翻過了。她去市里好幾個大百貨店,真是挑了又挑,揀了又揀,就看上這一雙毛皮鞋。當售貨說二百一十元的時候,她連眼都沒眨一下,就直直地買下了。這位售貨員吃驚地把她打量了好幾眼。她毫不理睬,接過豪華的裝鞋的塑料袋,頭也不回地大大方方地去了。她使得就是這么一種心勁,要得就是這么一種感覺。再說了,買名牌貨,這個價,值!
那天回到家,她把鞋托在手上,翻來復去地看不夠。芳芳放學回來了,也不知道。女兒是個聰明過人的孩子,大概看出意思了,撲哧一下笑了。她嚇了一跳,轉身一看是女兒,就笑著罵道:
“賊女子,進來了也不言傳!”
芳芳拿過鞋,看著,偏著頭笑著:
“給誰買的?”沒等媽媽回話,就嘻嘻地笑著,“我估著了,是給我……”
“再吆喝,小心我撕破你的嘴!”秀明故意瞪起眼,繃著臉,嚇唬著女兒。
本來,她打算給他寄過去。又一想,本來就是給他買的新年的禮物。眼看年關到了,他也就回來呀。再說,現(xiàn)在單位上的條件,也比不得當初了,遲穿兩天沒有關系。晚上,她在燈下做活,一轉身,看見女兒在寫字。起先,以為是做作業(yè)??墒牵龑憥紫?,就抿住嘴望著她笑一笑。她看出意思了。抓過本子,見上面寫著“爸爸”,“媽媽買……”幾個字。她猜出來了,覺得又氣又笑。鬼女子,悄言不傳的,賣她媽的“國”哩。又一想,對,就叫女兒寫。不過,不明說,叫他猜。生就個實心眼,看你這回猜得著嗎。心急了,或許早早回來呢。
第二天,她就特意上了一趟街。
一過臘月二十,秀明就盼開了。她知道他一時不得回來,卻還是天天盼。過了二十六七,她就坐不住了。門前的公路上,一有汽車響,她就打發(fā)兒子到門外去看。前個傍黑,院門“吱吜”一聲開了,院子里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她急忙下床,想出去接,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快一年了沒見面,我還得拿穩(wěn)重些。就靜靜地站在門角,等著他挑門簾。腳步在窗前停住了,她的心似乎都不跳了。可是,一聽聲音,原來是隔壁的三來,要借她家的車子用。她的渾身立時像散了架,差點兒連搭腔的力氣都沒有了。今天,她打一早就盼著。越盼心越急。一過中午,她反倒不急了,好像滿有把握似的。她只是一個心思安置屋子的里里外外。她想,我把啥都安置好了,他一回來,早早就能歇著,省得像前年回來的那一回,一進門,行李還沒放穩(wěn)當,就拉上車子往地里走。再說,他的那工作,也太勞人了,沒黑沒明地寫呀算的,年輕輕的,人瘦不說,頭腦頂?shù)念^皮都快亮出來了。他一年四季熬過來,也不容易啊。想到這里,她的鼻孔忽然一酸,眼淚又差點兒流下來。
今天的太陽似乎走得太慢了。這時,快后半晌了。門上的公共汽車過了一輛又一輛,卻就是不見他的人影子……這陣子,天都快擦黑了……
秀明忽然又生開氣了:再忙,一年到頭了,也總該回來看上一眼!不念想大人孩子,也該念想念想老人……。
這時,門上不知誰家的孩子放了一個炮仗,“咚……”聲音震耳欲聾。秀明又想,年盡月滿了,不著氣。再說哩,即就是咱漲破了肚皮,又有誰知道!還是等,說不定他坐的車就快到了門邊頭。她把鞋托在手上,讓烏黑發(fā)亮的鞋面,貼著自己有點發(fā)燙的臉,一種清爽的感覺,像一股清泉流進了心田里,她覺著自己的心,立馬又踏實得多了。
電燈愈來愈亮,屋子里什么都置放得整整齊齊,一清二楚。可她總覺得,好像還有什么不太合他的意。是腳地掃得不凈?她搖了搖頭。是床上的電熱毯不熱?她伸手摸了摸,不涼也不燙,剛好。爐子也燒得旺旺的,整個屋子里暖烘烘的。那是什么呢?噢,是桌子。剛給爐子加了幾锨煤,灰塵又落在桌面上了。唉,不生爐子,冷得不行。生吧,又是個臟。她取過抹布,又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抹起來。她挪著茶杯,盤子,鬧鐘,女兒的書本……突然,她的手停住了,仔細端詳起“對面”的那張臉來:瓜子型的,紅潤潤的,只是稍顯瘦了一點兒。一雙稍微吊角的鳳眼,明亮亮的,就像一潭清澈見底的泉水。細細的彎彎的一對黑眉毛,就像漂在水面上的兩片柳葉。那兩只眼睛,靜靜地望著她,眨都不眨一下。忽然,“她”的嘴角微微一動,眼皮忽閃了兩下,臉蛋上就顯出了一對酒窩。她猛一下用雙手捂嚴了自己的眼睛。她從沒有想到,她秀明竟有這么秀氣的一張臉,這么惹人心動的。怪不得,上回他走的時候,是那么的丟舍不下……她只覺得滿臉一陣燥熱,心里頭燙乎乎的,身上都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秀明端過鏡子,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精致的盒子。那是上城里的那天,她特意從超市買回來的“高級”潤膚霜,一直沒舍得用,今晚還險些忘了。她想,今晚就抹個夠,叫他一進門,先把鼻子的癮過個飽。她微笑著擰開了瓶蓋,一股異香立即飄滿了屋子。她小心地用手指尖挖那么一點兒,在手上稍微一搓,在臉上抹一抹,對著鏡子看一回,又挖一點兒,在臉上抹幾下……
“爸爸!”
秀明心里一驚,倏地轉過身來,倆個孩子睡得正香。強強的小嘴囁嚅著,兩只小手伸出了被窩,像是等著爸爸抱。她心里一熱,慢慢地俯下身去,親了親兒子的臉蛋,把兩只小手塞進了被窩,掖了掖被角。她看了看桌子上的鐘表,不到九點鐘。今晚孩子睡得早了。也難怪,今天從早世界(方言,玩的意思)到晚,就沒停一會兒,也是乏了。早點睡,明早是初一,早點叫他們起床,好穿新衣放鞭炮呢。再等等他,按說時間還早呢,記得有一回,他是夜里十二點才回來的。
秀明下了床,扯了扯衣角,打算掩上門,稍微合合眼。門還沒閉上,又想起了公婆。人老了,怕冷。老人的炕筒,還得再添幾把柴草哩。再說,已經(jīng)這陣子了,兒子還沒有回來,老人的心也不安啊。正在這時,她隱隱地聽到了公婆的呼喚聲。她趕忙往婆婆的房子里過來。
婆婆斜倚在枕頭上,用手剛剛抹過眼淚的樣子??匆娤眿D進來,強裝著笑,說:
“秀,他爸這陣沒回來,怕……”
老人禁不住鼻子一酸,說不下去話了。秀明好,在她跟前,比親閨女還親。一年四季,白天黑夜,里里外外的,就憑她一個人張羅哩。她常常對人說,我們寶全今輩子能娶這么個好媳婦,是她上輩子積著來的。她也把秀明看得比自家的閨女還親。大年三十晚上了,誰家不圖個團圓吉利?可寶全這孩子啊,等他回來,不狠狠數(shù)落他一頓才怪哩!
老人傷心地看了秀明一眼,安慰說:
“都這陣子了……啊,他明個一準回來。娘剛剛夢著了……”
秀明眼眶里涌滿了淚水,總沒讓在老人的面前流出來。
回到自己的屋里,秀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爬在被子上,無聲地抽泣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掙扎著起身暖床,把特意給他做的那個新繡花枕頭,在手里拎了拎,就又放回到箱板底下。一轉身,又瞥見了那雙鞋。她輕輕地拿過來,雙手微抖著。她覺著自己的身子突然很冷,大概是夜深了吧。她把身上的棉衣往緊里裹了裹,把那雙鞋放在眼前端詳著,總覺得那鞋變了點樣兒……她無力地倒在了被子上,鞋掉在了地上,她都沒有力氣去揀……
“秀嫂子,快,快開門!”
一陣急促地敲門聲,把秀明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惶急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咚、咚、咚”地猛跳著,一時連鞋都找不見。門上依舊敲著,她想答應一腔,卻喊不出聲來。
好不容易才開了門。原來,又是隔壁的三來。他說,打半后晌,寶全哥就打了電話來,說是今個回不來了,要叫我給你捎個話??晌覗|跑西顛的,把這事給忘了。這陣子記起來了,趕緊過來給你說說。他還為自己的粗心道歉不及。
秀明沒有說謝他的話,只是連“嗯”了幾聲,就把門關上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進房子里來的。這回,她徹底失望了。她只覺得,自己是滿肚子的怨氣,是流不完的淚水。她爬在床上,真的哭起來了。可是,一想到孩子和老人,她又坐了起來,擦了擦眼淚,狠了狠心,想,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過來了,你就這么在乎這一天?即就是他不在,老天爺還能把老人和你們娘仨個隔在年這邊……又一想,也好,年盡月滿了,把一年的委屈、辛酸流個干凈,到了新年了可再說……
秀明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把給兩個孩子準備早上換穿的,新衣新褲新襪新鞋新帽,拿了過來,又細心地翻看了一遍,整整齊齊地,一人疊了一小摞。她看了看兩個孩子,他們睡得正甜香。兩張小臉上,先后都還笑了笑呢。她想著,等早上喚醒他們后,如何哄得兩個孩子高高興興……
忽兒,秀明院子的大門,又被敲響了。秀明聽見了喚她的聲音。
“寶全嫂子,開開門!”
秀明伸長了耳朵,靜靜地聽著。她心上掠過了一陣驚恐。夜這么深了,又是年三十的,誰這會兒找我,有啥事呢?她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往起坐了坐,把頭偏向了窗戶眼。院子里越發(fā)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稍停,門又被敲了幾下,又有聲音傳進來。
“嫂——子——,我們是寶全所長單位的?!毕袷且粋€生生的聲音,卻很柔和。聽了,叫人有一種安全和親切的感覺。“是來接你們——去單位上--過年的……”
這下,秀明聽清楚了,是他的單位上來人了。她心里一陣激動,就要起身去開門??赊D念一想,既然是單位上的人,那他為啥沒回來?再說了,事先也沒有個口信啊。她剛走到院子的腳步,又遲疑地停了下來。
門外的人大約等不及了,就又敲起了大門,并且還叫著寶全嫂子……
秀明現(xiàn)在肯定門外來的是誰了,就拉亮了院子的電燈,開了門,把來人迎進了屋子。
來的是研究院辦公室的陳主任。秀明前幾年去的時候,他還是個科長。幾年不見,就升官了。還有一個干事和一個司機。
主任說,本來,今天上午已經(jīng)安排了送所長回家的事。可下午他剛坐上車,上級來了加密加急傳真電報,有一項重要的科研項目,要程所長上去,刻不容緩。院里馬上開會研究,布置任務。等到會議結束的時侯,院長才想起,你們還在幾百里外的農(nóng)村。就立即命令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把老人、你和孩子接到單位上。還說,趕新年的鐘聲敲響之前接不到,拿我是問。主任看了看手表,說,現(xiàn)在離晚上十點還差二十分鐘。立即動身,趕十二點前到,估計沒有問題。
我的天!這哪是來接人,這是來逼命哩……秀明的心里這樣想著,卻沒有在嘴上說出來。這是個家哩,有老有小的,盆盆罐罐一大攤,哪能說走就走哩。
秀明推辭的話剛一出口,就被主任客氣地擋了回去,并且,安排兩個小伙子,見急用的東西先往車上搬。還說了抓緊時間,動作要快的話。
秀明想推辭是徹底的不行了。她就叫起了兩個孩子,手忙腳亂地給穿上衣服,叫幫著叔叔拿東西,她就和主任來到了婆婆的房子里。老人聽說是這么回事,一時竟然老淚長流了,可她說啥也不去,就給操心門戶,讓秀明他們?nèi)?,安安心心過個好年。
“娘,你不去,我們就都不去了。”秀明說,“你老人家不去,我們哪還有心思過年哩?”
經(jīng)過再三勸說,老人終于同意動身了。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她喃喃地說,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臘月三十晚上搬家,真還是頭一回經(jīng)見哩。
陳主任不虧是陳主任。他攙扶著老人,邊走邊說,改革開放了,社會進步快得很,什么新鮮事都遇得上。
老人點了點頭,說,你說的對著哩。不過她又說,再怎么著,也得給左鄰右舍招呼一聲。
于是,秀明就揀緊要的東西收拾到了車上,又給隔壁兩鄰打了招呼,還在院子里放了長長的一掛響鞭。他們家的鞭炮一響,全村的許多人家就都放了起來。黑夜中,這里那里電光閃爍,不大的功夫,村子的空氣中就彌漫了炸藥的氣味。
王云奎 男,1950年生,陜西鳳翔人,曾在全國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50余萬字。其中《一個財政局長的工作手記》獲首屆冰心散文獎;《該沮咒的核桃樹》獲中國散文學會獎;《兩難中的選擇》獲中國世紀大采風散文特等獎。有散文集《昨天的記憶》出版。現(xiàn)供職寶雞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