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路
青少年時代形成的思維慣性——我總是同伙中年齡最小的——而今每每受挫。我常常驚悚于周圍一大堆同事怎么都是比我小的?飯局上,最重要的那個座位無疑非我莫屬,外出乘車,最舒適最安全的那個位置總是給我留著。在虛榮心得到些許滿足的剎那,我悲傷地意識到,天哪!我已到了受人尊重,被人關照的年齡。
生于新政權誕生前最黑暗的黎明,經(jīng)歷了共和國年輪的全部風雨。
這葉扁舟,在少年時代,是歡快、矯健、輕盈的,它充滿了求知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憧憬。從小學到初中,雖然永遠饑腸轆轆,雖然衣服上打滿補丁,但心靈世界春光明媚。那份清冽,那份暢亮,至今想起,仍如在童話之中。初中畢業(yè)前,硬是把學校圖書館的近萬冊圖書讀完了,書籍中演奏的,是傳統(tǒng)道德,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價值取向的交響,是對自然、生命的敬畏與感恩之歌,是兼濟天下,寧折不彎,挺胸做人,埋頭做事的強勁旋律。
青年時代苦澀的十年至今仍像夢魘。在離高考尚差十天的那個傍晚,廣播宣判了上大學終成泡影。在那個被說成廣闊天地的關中農(nóng)村,我過著郁郁寡歡的日子,我靜臥在廣大的空虛里,一任孤苦吞噬著靈魂。當每天面對夕陽的時候,我送走的,是自己人生的黃昏。帶著世事洞明的心境,我那么強烈地厭惡花樣迭出的政治把戲,厭惡溜須拍馬的政治口號。我知道,在一種社會潮流面前,個人的力量多么渺小,任何反抗都是飛蛾撲火,徒勞無益。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地搜尋破“四舊”時劫后余生的各種書籍,就著小油燈,無任何功利目的地閱讀,以排遣郁悶,填補空虛。當然,那十年,也有幾次升遷的機會,但那是要用卑躬屈膝才能換到的,對不起,我壓根兒不會這種交易,我得倍加守護僅存的自尊。否則,我將死無葬身之地了。我看到的是,過去讀過書籍上描繪的全部丑惡,都不抵現(xiàn)實生活于萬一。那些冷酷的政治原則的車輪從我心頭碾過的時候,我的向善之心、悲憫之心、濟世之心,反而被碾得更加堅實。
廢棄“萬歲”,舉出“小平您好”的標牌,正抒發(fā)出我對鄧公熾熱的情懷。恢復高考后的首屆考生,不經(jīng)意地成為陜西省語文“狀元”,如今,那張幾乎滿分的試卷,仍靜靜地躺在我的檔案袋中,顯示著我人生中曾經(jīng)達到的高度。在耽誤了整整十年之后,我終于舊夢重圓。青春作伴,生命如歌,大學畢業(yè)之后,我那么強烈地向往為這個時代做點什么。如今,我教過的畢業(yè)生已整整二十屆,也浪出了不少唬人的名份和頭銜,但是,我最清楚自己的斤兩:你是一個普通的人,平凡的人,平凡的人就不要妄想做大事,成大器,否則就要出丑。彎榆長在貧瘠的山野,它木質頑劣,難得成為殿堂之材,但它并不因之放棄生長,并不因之失去對自己的敬意。這敬意來源于尊重人,理解人,寬容人,幫助人,死不改悔地忠于事業(yè),忠于友誼,忠于愛。
且行且歌。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其間有春風楊柳,也難免有荊棘和坎坷。順境不可張狂,逆境也無須喪氣。生命的本質是快樂,要讓歌聲一路陪伴,“無論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1961年早春:永難忘卻的記憶
我們學院亦是作家的教師朱鴻一次與我閑聊時感慨:如果說人一生有三大不幸,那么人一生也有三大鴻運,即:少年時代遇到一位好父母,上學時能遇到一位好老師,工作之后能遇到一位好領導。話音一落,我便立即想到了任義令老伯。我堅定地認為,同窗任超有這樣一位明大義、有大氣的父親,是三生之幸??!
第一次見到老伯,是在45年前。
那是一個饑腸轆轆的年代,是肚子裝得再多也感覺不到飽的年代,在細柳中學兩層木閣樓的學生宿舍一層,我們初三·二班的男生全住在一起。那天,肯定是一個初春的早上,同學們都出操去了,我縮在被窩里,不想起床。當然,理由也許早就編好,比如肚子疼之類。
朦朧中,我感覺有人推門走進。我判斷,也許是班主任蒿樹功先生,他對學生管教總是很嚴的。曾經(jīng)有一次,熄燈后,他閃身走進宿舍,就勢躺在門口那位同學的鋪上,自然,我們“臥談”內容被他一網(wǎng)打盡。
我屏住呼吸,等待被抓,腦子急劇地轉動,編排不出操的理由。
來人搖了搖我,我能感到他帶的一股寒氣。當我判斷出是一個陌生人時,便翻身坐起。
他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壯年人,一身對襟黑棉襖,腰間系著腰袋,手里提著一個布兜,個頭挺拔,頭上冒著熱氣。聲音洪亮:
“哎!這娃!俺寬余就是這個班的吧!”
我連忙說對著呢,我知道寬余是任超的小名。我們都是班上年齡最小的一撥。我連忙穿好衣服,讓他坐在床沿上,陪他說話。告訴他,任超上操去了,任超和我好。說話間,他在布兜里掏什么,很快,他掏出一方鍋盔,直往我手里塞。嘴里還說著:“雞啼時烙的,怕還熱著,俺娃先吃一塊!”
老人的憨直,率真,樂和,是無法拒絕的,還有那鍋盔的香味,都使我不能推辭。
這是那種扁豆麥面烙出的餅子,出鍋不久,溫熱尚存。酥、筋、薄、脆。特別是那股豆香,簡真沁人心脾。我吃得狼吞虎咽,噎住了,直打嗝。想想,那年代,誰的肚子能裝幾顆糧食,誰不是被瓜草代搞得面目浮腫?這塊餅,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美味佳肴了。下來的情況,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知道,任老伯起了大早,踏著早春的寒霜,來給兒子送饃的,我只知道1961年早春的這個早晨,我吃了世界上最香的一塊烙餅,它在我的記憶深處存活了幾十年。這些年,我走遍國內外,也吃遍國內外,但沒有任何吃食能與這塊烙餅相比。當然,這些年里和任超一起進餐的機會也不少,我吃過任夫人做的臊子面,麻食,吃過任超特意安排的鯨魚溝丁丁面,我承認這些都是美食,都吃得我大腹便便,但,它卻不像那塊烙餅給我印象深刻。
以后,我與老伯多次相見。每次,傾心敘談,我都要提到這塊烙餅,老伯說他早忘卻了,不過他說過這樣一段話讓我銘記在心:“同窗三載,有五百年的緣分,你們是孩提之交,都是靈醒娃,往后都要把公事看重些!把大(音墮)人看重些!”
我感念老伯!感念已離世三載的老伯!感念這位大氣,軒昂的農(nóng)民老伯!從他身上,我懂得了,智者,仁者的胸襟,是怎樣的寬厚和博大啊!它與出身、職業(yè)、學歷等等,是沒有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