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澤華
存于四川藩庫的十萬兩黃金竟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四川總督金鑊頓時慌了手腳!
這是大清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清政府發(fā)動的第三次“金川戰(zhàn)役”前夕。其時,四川總督金鑊剛剛被乾隆皇帝嚴旨斥責,并降二級留任?,F(xiàn)在,又在眼皮底下丟失朝廷準備犒賞前線將士的黃金,不必說乾隆皇帝,就是在前線督師的大學士傅桓,也敢請王命牌斬了他!于是,堂堂封疆大吏金鑊失魂落魄,幾乎放下了手頭的一切政務(wù),全城戒嚴,親自督查黃金失竊大案,捉拿“無影大盜”。一時間,成都城內(nèi)風聲鶴唳,草木皆賊!
一路追蹤急
天已暗黑,但這于一路追蹤的少年捕快蘇威來說,絲毫無礙。三天來,蘇威越淺壑,攀低崗,或伏地細查,或仰面尋思,從容不迫。蘇威相信,一路追蹤下來的,就是那個憑一只“飛虎爪”穿墻越壁,鬧得成都城雞飛狗跳的“無影大盜”!
蘇威今年只有十六歲,他三歲便別離父母,師從益陽唐怒,練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暗器和神乎其神的追蹤秘術(shù)。益陽唐家屬“蜀中唐門”別支,秘傳的“追蹤術(shù)”和唐門暗器一樣名動江湖。唐門中人雖少在江湖上走動,可兩川的武林人士都知道,得罪了唐家,特別是益陽唐家,不怕你逃到天涯海角!
令蘇威緊緊追蹤的“飛虎爪”在這棵大樹上留下最后一個爪痕。前面,就是金沙江的支流、波濤滾滾的零浪河了。滔滔的零浪河水在此擰了個彎兒,又甩頭西向而去。月光下,高高矗立于零浪河粗獷臂彎兒上的,豁然是川中的著名古跡,不知建于何年的白鷺塔。
蘇威在孩提時就知道白鷺塔。白鷺塔內(nèi)住著一名道姑,法號叫“寶云”,是蘇威的母親“修羅刀”蘇十九娘的至交,寶云每年都要到蘇家小住幾日。寶云道長不僅對行俠仗義的江湖女俠“修羅刀”蘇十九娘有救命之恩,便是對川中一帶百姓,也廣有恩惠。乾隆七年(1742年),她曾遠涉大小金川,到黨壩采集藏紅花,熬制湯藥,很快遏制了成都一代的瘟疫流行。如此一個甚得民望的奇女子,怎會與“無影大盜”有關(guān)?
蘇威暗叫不妙。寶云師姑雖年愈四旬,可容貌秀美,儀態(tài)萬方。雖說她身懷武功,可眼下大軍過境,龍蛇混雜,難保清凈荒僻的白鷺塔不會被雀巢鴆占。
蘇威正要設(shè)法渡河,忽見對面白鷺塔前的竹林后面,轉(zhuǎn)出一個人影!那人身披黑色大氅,黑紗遮面,走在草地上如行云流水一般,眨眼間就隱人了白鷺塔投下的暗影里。蘇威彈身而起,一只手卻從背后悄然按上他的左肩,一個“移形換位”,轉(zhuǎn)身立掌護胸,早已扣在右手的三枚金錢鏢蓄勢待發(fā)!
原來,樹背后閃出的是同樣一身黑衣的父親、蜀中名捕“天羅地網(wǎng)”蘇猛龍,以及蘇猛龍制止的目光。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來,白鷺塔前的竹林瑟瑟亂響。一輪明月剛剛升上東山,四周一片闃然。
被困白鷺塔
我久疑寶云不是個尋常道姑,可礙于你的母親,一直沒有細察。蘇猛龍梳理著頜下斑白的長髯,沉吟道。二十年前,“正陽教”式微,教中的“云龍侍女”雷萍率殘部入川后,便不知所終。后來,就有了這個上結(jié)交官宦內(nèi)眷,下廣收黎民心智的寶云。再后來,這個神通廣大的寶云居然救了你的母親……當然,寶云被人脅迫也未可知,但白鷺塔十有八九已成了“正陽教”藏污納垢的地方。
與黃天霸“南蘇北黃”齊名的名捕“天羅地網(wǎng)”,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連野山中的一座古塔都了如指掌。在康、雍、乾三朝,以飄高、易瑛為首的“正陽教”一度曾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他們曾縱橫江南數(shù)省,廣收教眾,此起彼伏舉事。后來,“正陽教”的首腦人物在南京“望江樓”被劉墉和黃天霸一把火活活燒死,卻獨獨逃走了教中的重要人物、“云龍侍女”雷萍?!巴瓨恰币话汛蠡鸷?,劉墉升了大學士,黃天霸也封了侯爵。同樣有功的蘇猛龍卻因一時疏忽放走了雷萍,被貶到重慶府做了一名普通的捕快。年近半百的蘇猛龍對朝廷、對功名利祿本來早已心灰意冷,他的這次出山,一則是迫于金鑊的六百里快馬急調(diào);二則,他也想借機查明,當年從自己手中走脫的那個“云龍侍女”……
十萬兩黃金極難帶走。若是真為寶云一伙兒所盜,他們必從水路沿金沙江西下。我已在零浪河至金沙江入口處廣布暗樁,想來黃金不至于丟失……蘇夢龍正對兒子說著,忽見一人如黑色大鳥般從白鷺塔三層的一個窗戶飄然而下。背上縛有一人,依稀似是寶云!
猛龍父子哪敢怠慢,幾乎同時擲出手中握著的翠竹,插入河心,然后一個“旱地拔蔥”高高躍起,在顫抖不已的翠竹竿頭輕輕一點,以“飛鷹搏兔”之式跨越零浪河,飛身攔住蒙面人的去路!
蒙面人一遲疑,自腰間拔出的“繞指柔”軟劍如彈出草叢的靈蛇,分點蘇猛龍和蘇威的面門!蘇猛龍一個“獅子搖頭”躲過,立刻反手搶攻,手中的“月夜斬”長刀對著那人就是一十三記“旋風斬”!刀光與月光相映,殺氣與怒氣激蕩,如猛龍過江!
蘇威見自己以“漫天花雨”手法打出的三十六枚“金錢鏢”很輕易地被蒙面人用劍磕飛,有幾枚甚至險些傷到了父親,便一邊打著呼嘯,以“巴人巫跳”擾敵心神,一面從背囊里飛快取出九九八十一枚“刺馬釘”,瞬間便在白鷺塔前的空地布成一個“五行梅花陣”,把父親和蒙面人困在中央。
猛龍雖猛,卻不是蒙面人的對手。蒙面人的“靈蛇劍法”似疾風暴雨,又若暗夜閃電,劍招迅猛,對蘇猛龍的“月夜斬”竟是大占上風。蘇威見勢不妙,忙從背囊中取出“日月紫金雙輪”,加入戰(zhàn)團。三人走馬燈似的幾個錯位,戰(zhàn)局頓時扭轉(zhuǎn),蒙面人漸漸開始攻少守多。月光下,蘇猛龍左手使刀,右手執(zhí)槍,“鏈子槍”放長擊遠。而蘇威則把“紫金雙輪”舞得如風車一般,專攻蒙面人的下盤。背負一人的蒙面人開始身形凝滯,被逼進了尖銳的“刺馬釘”布成的“五行梅花陣”中。
蒙面人開始向塔門退卻,但蘇威將蒙面人的退路封死。突然,蒙面人把背上所縛的“寶云”猛地往密匝匝“刺馬釘”上一甩,順勢空翻倒縱,在“寶云”背上一借力,左手“飛虎爪”沖天激射而出,只聽得“寶云”一聲慘叫,蒙面人已飛身潛回白鷺塔內(nèi)了!
父子二人看到,慘死在“刺馬釘”陣內(nèi)的,根本不是寶云,而此時,白鷺塔第三層內(nèi)傳來寶云凄厲的求救:威兒!蘇大哥,快來救我!猛龍父子趕緊以“橫排八步”的身法飛身而上,雙雙從白鷺塔三層的窗戶殺人。不料,他們剛一落地,白鷺塔的門窗突然封閉,白鷺塔內(nèi)頓時漆黑一團!
白鷺塔外,響起了寶云哈哈哈的笑聲:蘇大哥,還記得“望江樓”的那場大火么?
激戰(zhàn)零浪河
猛龍父子想方設(shè)法破塔而出的時候,立于竹排之上的蒙面人已化作月光下零浪河上一個隱隱的黑點了。前面,就是波濤洶涌的金沙江了,零浪河至此水面漸寬,水勢稍緩。蒙面人靠岸止住竹筏,扯下臉上的黑紗。果然是寶云清秀的面孔。
突然,竹筏之側(cè)如巨龍飛升,竄起一丈多高的水柱!寶云剛一抬頭,一
身藤木水甲的蘇威已跳上了竹筏,笑吟吟地看著寶云:師姑好!
浪逐九淵!這就是唐門追蹤術(shù)中最神秘的一招。憑一身藤木水甲護身,便可逍遙于五湖四海!
蘇威自知不是寶云的對手,趁寶云來不及反應,猛地打出一束“暴雨梨花釘”!寶云的臉上閃過一絲慍怒,揮臂把手中的“繞指柔”揮成一個團扇樣的清光,七枚勁勢霸道的“梨花釘”紛紛彈射人河,炸起團團水花。蘇威見寶云身軀微晃,又急忙打出三枚“回旋鏢”!三枚“回旋鏢”就是三個小旋風,呈“品”字形向?qū)氃埔u來!孰料寶云并不躲閃,反以手中軟劍為軸,撥動飛來的勁鏢,三枚“回旋鏢”似飛盤一樣,在兩人之間飛來飛去。
蘇威不敢大意,雙手的“金錢鏢”、“菩提子”、“流星彈”……在“回旋鏢”飛旋的間隙紛紛打出,如群蝗亂飛,似暴雨大作。寶云卻將手中的“繞指柔”舞得像零浪河中跳躍的月影,變向的各種暗器打在竹筏上,翠竹的竹節(jié)紛紛爆裂!
看你師姑的暗器如何?寶云突然嬌喝一聲,手中的“繞指柔”化作一條靈動無比的飛蛇,脫手向蘇威的面門啄去!帶有豹皮手套的蘇威暗叫“來得好”!一個“太極云手”,將“繞指柔”穩(wěn)穩(wěn)地捉個正著。蘇威正自得意,忽覺腳下一緊,被寶云袖中飛出的一條軟索拽了個仰面朝天!身體旋即被綁成了一只“大粽子”!
蘇威突然調(diào)皮地笑了。姑姑,咱們不玩了,好嗎?快給我解開!你看,我媽來了。你和我媽說話吧!
寶云下意識地一回頭,果然見幾丈外的一只竹筏上,冷冷地站立著高大威猛的“天羅地網(wǎng)”蘇猛龍和嬌小纖細的川中女俠,“修羅刀”蘇十九娘。
寶云并不驚慌,蘇大哥,若非看在威兒的面上,望江樓焚燒之仇,今夜我就替飄高易瑛兩位教主報了。
蘇猛龍臉色一紅:只要你交出被盜的黃金,蘇某今夜同樣可以放你一馬!
那可不行!黃金,就在藩庫外的八卦湖中。可除了我,你們誰也找不到。除非有人能把八卦湖的水喝干!等到傅桓打了敗仗,乾隆丟盡了臉面,和莎羅奔議和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沉金的方位。
如此,我今夜恐怕只有拿你歸案了!蘇猛龍右掌一翻,手中長愈三丈的“鏈子槍”似天外流星,直奔寶云的面門!同時,蘇十九娘也騰空而起,修羅雙刀一記“十字斬”,凌空絞向?qū)氃剖种械摹袄@指柔”軟劍!
寶云不躲不閃,“繞指柔”抵住了蘇威的咽喉。頓時,“鏈子槍”和修羅刀無奈地落下,扎立在竹筏上……
血緣悲情錄
猛龍夫婦只能眼睜睜看著寶云左手用“繞指柔”抵住蘇威的咽喉,右手握竹篙撐筏,向零浪河口蕩去。
就在竹筏將要沖出河口的剎那,蘇威猛一甩頭,頸后的粗黑長辮卷起立于竹筏上的一柄修羅刀,在自己的雙腿間輕輕一抹,寶云不及轉(zhuǎn)身,三支強勁弩箭已從她后背扎入,幾乎穿透她的前胸!
寶云一個趔趄,手中“繞指柔”軟劍落入水中。
寶云雙手撐著篙,穩(wěn)住身體,慢慢轉(zhuǎn)過身,凄然地注視著蘇威,看著蘇威裝在腳踝上的暗弩:“六趾三才弩”?好霸道的暗器!威兒,是你、真是你,殺了我?
哼!誰是你的威兒!唐門中人失手于暗器,就是奇恥大辱!就是從此自我逐出師門!蘇威幾欲兩眼冒火,狠狠地把腳上的暗弩踢人零浪河中。
好,好好!威兒,你可知道,“三才弩”為什么叫“六趾三才弩”?因為……因為只有腳有六趾的人,才能練成。你可知道,師姑也是腳生六趾?威兒,你是我的兒子,我和十九娘的兒子啊!寶云慘然一笑,口中噴出大口的鮮血。
寶云艱難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看著蘇十九娘詫異的雙眼說:萍妹,這多年,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就是當年你逐殺的那個“采花賊”,我是你師兄“云中燕”步青云啊……
什么?你是步師兄?怎么、怎么會是這樣?蘇十九娘和蘇猛龍同時跳上寶云的竹筏,寶云卻已倒在筏上,用最后一口氣對蘇十九娘說:萍妹,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說了。這些年,我一直……一直深愛著你??傻K于教中禁忌,男女不語,男女不坐,男女不處,我竟一生也沒有說出來。為了能夠修成陰陽之身,以女身來親近你,我就拜了藏傳密宗“本教”的密云法師為師,苦修“陰陽大法”。而修習“陰陽大法”,我就只能作一個江湖上人人唾罵的“采花賊”……待我后悔時,已經(jīng)晚了……若不繼續(xù)修煉,我就會全身經(jīng)脈寸斷而死!黃金……黃金在八卦湖的“離位”和、和“乾位”之間……寶云再噴一口鮮血,氣絕身亡。
蘇師哥!蘇十九娘抬起頭,目光像黎明前天空的流云一樣散亂。我、我就是“正陽教”的“云龍侍女”雷萍啊。步師哥……步青云是教中的“伏虎童子”。我入川后,就遣散了手下的教眾,只想作一個獨來獨往的俠女,笑傲于山水之間,了此一生,也不妄跟了飄高易瑛兩位教主濟世一場。沒想到,失蹤的步師哥為了我,竟成了“采花賊”……而我就是那次追殺他的時候,中了迷藥被他所辱,有了身孕……可這多年,我一直以為是他救了我,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女身……
蘇猛龍不答,輕輕把寶云的尸體推入零浪河。他說,原來,我只知密宗的“陰陽大法”是淫邪之術(shù),沒想到它的易容之功竟也神效如此!十九娘,把過去忘掉吧!其實,當年在“望江樓”,若不是我憐“正陽教”群雄有濟世濟民之處,網(wǎng)開一面,哪會有你今天的“修羅刀”名震川中?江湖上永遠只知道你是“修羅刀”蘇十九娘啊……不用自責了,要知道,威兒永遠是我們的兒子,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
此時一輪紅日躍出江面,天已經(jīng)亮了。
責編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