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善良,其實是做人的一種品格和責任。因為只有付出善良,才能播種善良;只有守護善良,才能收獲善良。而播種善良只需一時一事,守護善良卻要一生一世。
——張宇航
我在內蒙古草原上尋找一條河,一條仁慈的、久遠的流淌著的河。
電視劇和書上都說,這河是額爾古納河的女兒艾敏姑娘變成的。因為草原七七四十九天沒有雨,牧民和牛馬駱駝羊活不下去了,艾敏姑娘就把自己變成一條河,滋潤著牧場,營救了草原上無數(shù)生命。人們感激這位心好善良的姑娘,把這條河叫做艾敏河,把這片草原叫做艾敏高勒……
從西到東,我走過阿拉善、烏海、鄂爾多斯、巴彥淖爾、包頭、呼和浩特、烏蘭察布,一路尋覓不見她的蹤影,卻又覺得她無處不在。
還有一位年長的大學教授,與夫人收看了電視連續(xù)劇《靜靜的艾敏河》,也專門買來內蒙古自治區(qū)地圖,要找這條令人景仰的河。
《靜靜的艾敏河》敘述的是,在上個世紀60年代,內蒙古草原接納3000名上海漢族孤兒的故事。劇中的茹樂瑪、多蘭額吉(母親)、哈達、蘇和阿爸,代表著許許多多養(yǎng)育這些孤兒的蒙古人。孤兒們喝著艾敏河水長大,把自己融人了艾敏高勒草原。額吉的勒勒車和阿爸的套馬桿,教會他們如何做人,如何過日子,艾敏河成了他們生命的搖籃和精神寄托。四十多年后,這段如歌往事激勵著一個個廣東熱心人,正在為扶助內蒙古3000名貧困學生重返校園而不懈努力。
尋找艾敏河,是想讓心靈回歸艾敏高勒,延續(xù)那份綿亙于蒙漢民族之間的真情。
我知道,蒙古人喜歡用歌來贊美草原上的河,比如《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錫林河》、《克魯倫河》、《色楞格河》、《心中淌出的河》等等。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瑪對我說過,《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首歌,就是她看了旅居臺灣的蒙古族作家席慕蓉回草原故鄉(xiāng)的電視節(jié)目后,建議席慕蓉寫的。席慕蓉把四十多年來對父親故鄉(xiāng)察哈爾草原的依戀、對母親故鄉(xiāng)西拉木倫河的深情都融進了歌中:“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令人聽后禁不住淚落如雨。這是一首在草原牧民家里喝過奶茶,吃過手扒羊肉的人才寫得出來的好歌。而蒙古人一旦在草原上唱起歌來,連野狼也會被感動。蒙古族歌唱家寶音德力格爾就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12歲那年,她跟老阿爸坐著勒勒車,在草原上與5只狼相遇。曠野里,狼一字兒排開擋住去路,拉車的老黃牛、車上的小姑娘和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的老人,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阿爸沉著地拉響馬頭琴,狼靜靜地傾聽。女兒雖然害怕,但還是唱起了歌。狼聽著、聽著,兩只悄悄跑遠了;唱著、唱著,剩下的3只狼也悄悄地離去了……
是不是有歌聲流淌的地方,就有艾敏河?
記得回草原的前天晚上,我的腦海里縈繞著蒙古族長調《走馬》悠揚跌宕的旋律,一夜無眠。這首已在錫林郭勒草原上流傳了幾百年的長調,給了我一種心靈召喚:走馬草原、尋找艾敏河,旅途將十分漫長,要去的地方還有錫林郭勒、科爾沁,還有興安嶺、呼倫貝爾。說不定要走遍內蒙古的遼闊大地,才能見到朝思暮想的艾敏河。而當我在蒙古高原上穿行的時候,孤兒其其格瑪領唱的電視劇《靜靜的艾敏河》主題歌,又會引領我的思緒飛向草原深處:“靜靜的靜靜的艾敏河,默默的默默的蒙古河,你像額吉走過的歲月,你像阿爸無言的牧歌……”為了養(yǎng)育這些被稱為“國家的孩子”的孤兒,草原上有多少額吉蹣跚地走過滄桑的歲月,多少阿爸心里回旋著苦澀的牧歌。蒙古人對親友是極為真摯和守信的,即使為別人養(yǎng)育兒女含辛茹苦,或者傾盡所有,也要兌現(xiàn)曾經(jīng)許下的諾言;寧肯割舍千般情緣,也要成全朋友。正是因了這種純樸和善良,孤兒們在草原上才有屬于自己的家園。
或許,尋訪養(yǎng)育他們的額吉和阿爸,走近他們長大成人的蒙古包,就能找到艾敏河。可是蒙古人終生游牧漂泊,春天在春營盤放牧,秋天要轉“敖特爾(倒場)”,遼闊的草原處處是家,蒙古包像天上的白云一樣飄落在小河旁。往事如煙,孤兒們早已成了蒙古人,哪片草原才叫艾敏高勒,哪座蒙古包里才有他們兒時的蹤影,哪座蒙古包前的小河才叫艾敏河?
終于,在烏拉特草原,蒙古族兄弟朝格圖告訴我,“艾敏”是蒙古語,意為“生命”;在鄂爾多斯,蒙古族歌唱家拉蘇榮向我解釋,“高勒”是河流,也代表人身體中的大動脈。
另一位蒙古人發(fā)短信給我說,她跟《靜靜的艾敏河》的作者薩仁托婭聯(lián)系過,艾敏河是一條象征意義的河,沒有確切所在。電視劇中的艾敏河是呼倫貝爾大草原陳巴爾虎旗的莫日根河,那里美極了,河水九曲回腸,天地遼闊,綠草如茵,鮮花爛漫。我頓悟,艾敏高勒即生命之河,生命的大動脈;草原上所有的河都是艾敏河,也就是蒙古人的母親河。你聽,茹樂瑪額吉、多蘭額吉,還有孤兒畢力格、其其格不是一次次地重復那個感天動地的故事嗎:艾敏姑娘是額爾古納河的女兒,因為草原上已七七四十九天沒有雨,牧民和牛馬駱駝羊活不下去,艾敏姑娘把自己變成了河,滋潤著牧場,延續(xù)了草原上無數(shù)生命……其實哪里有愛心傳播,哪里就有艾敏河。艾敏河就在我們的歌聲里,艾敏河就在我們的心中。
我把這個故事向在地圖上尋找艾敏河的教授夫婦轉述。他們久久地陶醉著,然后決定,扶助3名草原上的失學兒童。
我也用短信回復那位熱心腸的蒙古人:正因為艾敏河沒有確切之所在卻又無處不在,我才要努力去尋找。從西到東我已走了半個內蒙古,還要繼續(xù)走下去,直到你說的莫日根河……
大漠的女孩
我常常會在接到來自內蒙古的電話時陶醉,因為烏仁蘇布德又在電話里給我唱歌了。
這個生活于阿拉善左旗騰格里沙漠邊緣的小姑娘,和我有個約定:每隔兩個星期的星期五中午,她都要給我來電話;而且每次來電話都要給我唱一首歌,有蒙古語歌、漢語歌,也有英語歌。
不僅唱歌,還不時給我寫信呢。
張伯伯您好:
您的身體好嗎?下次您還來阿拉善嗎?
上個學期我在班里考了第4名,還交了8塊錢加入了英語的全國大賽。
我很想到廣東去??纯茨抢锏娘L景??纯茨墓枢l(xiāng)。看看那里的學校是不是跟我們一樣。
我在想廣東一定比我們的阿拉善更美麗。
我要是廣東的人的話一定要上廣東的美麗的學校。
我的爸爸、媽媽在牧區(qū)里放羊。他們的身體很好。
我們姐妹倆的身體也很好。我姐姐還在學校里當了大隊委。我從今天開始跟姐姐一起好好學習一定會報答您的。
您給我們Ji(寄)來的信和兩張照片我們已經(jīng)收到了。我爸爸、媽媽看到照片很高興。您信上寫的字有些我還不認識,所以我以后要更加努力學習漢語。
過年前我們全家到郵Ju(局)準備給您Ji去Su(酥)油和奶皮,可是郵Ju的阿姨說Su油不能Ji。我們只好Ji了奶皮。過年時我們給您打電話,對方說電話Hao(號)不對,所以沒打Tong(通)。
祝張伯伯全家身體健康,天天快樂!常常想著我們全家!
草原的女兒
蘇龍嘎、烏仁蘇布德
烏仁蘇布德,蒙古語珍珠的意思,小家伙正念蒙古族實驗小學三年級。她的小姐姐蘇龍嘎,彩虹的意思,是同一所學校五年級學生。姐妹倆家住阿左旗通古淖爾蘇木特莫圖嘎查,家里有160多只羊、5畝地,還包種了別人30多畝地。阿爸那生特古勒德爾最近被選為嘎查達(村長),阿媽孟根其木格在家里放牧。阿拉善草原是荒漠草原,嚴重缺水,種不好莊稼,人均得擁有100只羊,日子才好過些。因此阿左旗團委推薦烏仁蘇布德為貧困學生,由我負責資助上學。
與烏仁蘇布德聯(lián)系上的那年秋天,我和妻子李麗梅、女兒張焰到阿左旗通古淖爾看她。遠遠的,就見她姐妹倆穿著紅色的蒙古袍,從家門口蹦跳出來,紅衣服襯映著紅紅的臉,真像騰格里沙漠上兩朵鮮艷小花,可愛極了。摟在懷里,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
她們家的周圍,牧場已經(jīng)沙化,長了不少白剌(一種耐旱的草)。當?shù)厝私兴麅?,鼻子的意思。為了讓烏仁蘇布德和姐姐讀好書,將來有點出息,阿爸阿媽把她們送到30公里外的旗所在地巴彥浩特鎮(zhèn)住校,自己則與哈蔓爾一起,守著沙漠、守著羊群,也守著寂寞度日。牧民們走完一輩又一輩的路,總走不出溫帶草原和沙漠,只好把富裕吉祥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看著她們幸福的笑容,我想起上午在騰格里沙漠月亮湖景區(qū)見過的一張照片。這是一張令人心靈震撼和憂傷的照片:駱駝旁站著位10歲左右的女孩,長發(fā)被風沙吹亂,隱約地遮住了眼睛,身上的破棉襖已露出絮兒;駱駝仰著頭,似在呼喚,女孩也仰著頭,似在期盼。她是像烏仁蘇布德那樣,牽著駱駝走在求學路上,還是已因貧困而黯然離開校園,放牧駱駝,過早地背負起艱難和困惑的生活?我真想找到現(xiàn)實中這個可憐的女孩,問她想不想讀書,能夠幫她什么忙。照片是阿拉善盟蒙古族攝影家哈斯巴根拍攝的。我上一次到月亮湖就認識了哈斯巴根,這次卻與他擦肩而過,只好請景區(qū)副經(jīng)理王文娟向他打聽女孩的下落。據(jù)說女孩的家就在阿拉善盟,已經(jīng)念不成書,到額濟納旗與蒙古國交界的口岸打工去了……
同是生長在沙漠的女孩,有的幸運,能夠從家里走進校園,讀書后走出沙漠、走出貧困;有的卻輟學回家,留在沙漠,重復先輩的命運。面對她們,你的心情會十分復雜,會自覺地燃起同情與關愛的熱望。如今廣東熱心人資助上學的阿拉善盟的孩子已達200余位,除了烏仁蘇布德外,還有娜木拉、敖登圖雅、娜仁其其格、胡蘇茹娜……可是像照片上那樣的眼里充滿了渴望的女孩,在阿拉善、在內蒙古草原又何止成百上千?
阿拉善盟的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烏蘭布和沙漠,帶給人太多的沉思。世間的美麗,往往與憂傷共存。是誰讓世間的美麗與憂傷交織在一起呢?
讓我欣慰的是,近年草場因雨水多、禁牧等原因,生態(tài)已經(jīng)得到改善。騰格里沙漠邊緣草原,10月份還顯出翠綠色;阿拉善左旗飛機播種基地的草,也有兩三尺高了。這綠色預示著希望,給沙漠帶來勃勃生機,沙漠中的孩子也會逐步迎來好運的。
我囑托哈斯巴根和王文娟,一定找到那個與駱駝為伴的少女,給她捎去問候,用關愛撫平她曾經(jīng)的哀愁與憂傷。哈斯巴根是蒙古族藝術家,他有這分熱忱和激情。而王文娟也是一個走出沙漠讀書又回到沙漠工作的女孩,她的家鄉(xiāng)就在騰格里蘇木,內蒙古大學畢業(yè)后,割舍不斷對騰格里沙漠的情感,最終選擇月亮湖作為自己事業(yè)和人生的歸宿,她比別人更理解大漠女孩對生活的期盼。
烏仁蘇布德,下一首你給張伯伯唱什么歌?是對阿爸阿媽的感激,對遠方的張伯伯的依戀,還是對自己幸福童年和美好將來的向往?
我靜靜地等著她的下一次電話。
(責任編輯:周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