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浪子
許多年以前,你是賈府的一個粗使小廝。由于地位低下,同茗煙、鋤藥、掃紅、墨雨等跟隨寶二爺?shù)男P相比,你甚至連個體面的名字都沒有。
可是這沒什么,在賈府有許多你這樣的小廝。你每天都坦然地做著自己的事,連抱怨都沒有想到過,直到———在一個大雪的冬天,你遇見了薛家小妹寶琴。
真是一場好雪,下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
那日,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聚在蘆雪庭燒烤鹿肉,飲酒聯(lián)詩,好不快活。
后來小姐們提出要罰寶二爺去櫳翠庵折一枝紅梅助興。
于是,賈母差遣你為寶玉取一只手爐來。
你取來手爐,出了夾道東門,在四面粉妝銀砌中,忽見一個女孩兒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
她在笑,在陽光雪韻中笑得非常燦爛。
你突然有些暈眩。
你覺得自己從來沒看見過這樣好看的女孩兒。
你就像瘋魔了一般,手爐也忘了送。
賈母瞥見,笑指:“可憐這樣一個小廝,竟也懂得驚艷!”
寶、黛等均大笑。
尤其那個平素酸得讓人倒牙的林黛玉,竟比那次鳳姐戲耍劉姥姥還笑得厲害,咳嗽不止。
你猛醒,是啊,你是什么身份?
賈府這樣的人家,是從不把小廝當作人看的。
按規(guī)矩,做小廝的沒主人同意不能踏進大觀園。
所以,你只見過寶琴一次。
你同園子里一個叫玉釧的丫環(huán)要好,從她口中套出不少關(guān)于寶琴的事情。你知道她是寶釵的表妹,隨父母三山五岳都走遍了,并做得一手好詩詞。
不經(jīng)意間,你會走到大觀園門前,盼望無意中再能看到寶琴。
可惜你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而最終等來的卻是寶琴出嫁的消息。
你已知道,寶琴嫁的人是梅翰林之子。
跟隨寶二爺?shù)矫犯菘蜁r,你曾見過那個癆病鬼,面黃肌瘦,咳嗽不止。
據(jù)說,寶琴這般匆忙出嫁,竟然是去沖喜。
梅翰林的兒子命如懸絲,所以采取這種據(jù)說很靈驗的辦法。
因籌備婚禮,你終于有機會再次踏進那座大觀園。
在你和其他小廝去抬東西的時候,你看到寶琴和一群姐妹在哭。
她哭的時候,梨花帶雨。
當時,你連為她去死的心都有了。
而你只是一個小廝,你死,也無甚用。
寶琴出嫁那天,全城的人都去看。
婚禮盛大而熱鬧。
你卻獨自尋了一家小酒店,把自己灌得爛醉。
以后,你天天去那家小酒店喝酒,每次都大醉。
終于你被趕出賈府,因你是一個小廝,你不可以那樣日日醉酒的。
你回到鄉(xiāng)下,和老爹務(wù)農(nóng)過活。
你拼命地干活,迫使自己忘掉寶琴。
你時常對自己說,她是神仙般的妹妹,而你只是一名下賤的小廝。
到后來,可能你真的忘了她。
一天,賈府另外幾個粗使小廝來鄉(xiāng)下采買東西,無意中遇見了你。你請他們到村邊的酒家小坐。
也許是你無意中提起,也許是他們無意中說出,總之通過只言片語,你還是知道了梅翰林的兒子是新婚的第三日嘔血死的。
而寶琴,在為梅翰林的兒子守節(jié)。
結(jié)果,那天你又喝醉了。
你喝醉了并沒有常人的那些醉態(tài),只是流露出一種徹骨的傷心。
沒有人可以忍下心來看你傷心的樣子。
更沒有人知道你為何那般傷心。
你感到胸口被一柄錘子反復重擊,一顆心劇疼不止。
賈家終于犯事了。
先是榮寧兩府被抄,接著與賈府有關(guān)系的人家都被牽連進去。
梅家自然不能幸免。
你首先想到了寶琴。
你決定進城。
在城里,你聽到人們到處都在議論:犯事的人家,男人不是去坐牢,就是被充軍,女人則被關(guān)入籠子在衙前發(fā)賣,賣不出去就只好充作官妓。
犯官的妻女,又有哪個不怕死的官宦之家敢買?
所以,只有幾個街頭的無賴,在那些女人們身上摸摸捏捏。
一個無賴說他昨晚已買回去一個,并言道官家小姐的滋味還不如麗春院的粉頭,上了身連叫床都不會,真虧。
而另一個光棍卻說自己買的那個細皮嫩肉,讓她脫光了趴著用鞭子打,不愁調(diào)教不出。
間或也有幾個鄉(xiāng)間的土財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這些女人太過瘦小,怎么看也不像干農(nóng)活的料,搖頭嘆息而去。
那天,你用老爹積攢的為你娶媳婦的錢買回了寶琴。
你不知道如何對待她。
不過你感到非常歡喜。因為只要你看到她的面容,聽到她的聲音,你就感到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快樂。
有一個小伙子湊過來,開你和寶琴的玩笑,說了一些粗俗的話語。說這些話,在鄉(xiāng)下人是習以為常的。
你卻一拳把那家伙打得滿地找牙。
沒人想到你會那么兇狠。
你千方百計哄寶琴高興,盡你所能。
而你最大的希望,就是每天看她一小會兒。
有時候你想,每日只是看著她,這樣的一生也就很滿足了。
寶琴卻少有笑的時候。
你見不得她垂淚,如果能換取她快樂,你寧肯犧牲自己的一切。
在別人眼里,你開始變得古古怪怪。
那些天,沒有人理解你為什么一個人走路會無端微笑,自言自語;更沒有人知道你心中充滿怎樣的甜蜜與柔情。
你真是一個情種,雖然你不過是一名被驅(qū)逐的小廝。
你要永遠守住自己的幸福。
而你的幸福就在你家中,或者說在你身邊。
很深很深地愛一個人,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就是想靜靜地陪她一會兒,看著她的眼睛微笑,和她說一些最瑣屑的話,或者一起做一些最平常的事情?
寶琴畢竟年輕,年輕是很容易忘掉一些事情的。
有一天,寶琴長期憂愁的臉上竟有了歡顏,她細聲叫你哥哥。
沒有人知道你那一剎那的狂喜。
人們只覺得那天你走路的樣子很怪,像跳像舞像飛。
由于北靜王水溶的活動,皇帝后來赦免了賈家。
所有的人犯均放回,抄沒的家產(chǎn)也如數(shù)歸還,而且官復原職。
依舊鐘鳴鼎食,奴仆成群。
梅家打問到了寶琴的所在,提出愿用五千兩銀子贖她回去。
聽到這個消息,你的感覺是天突然陰了。
天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陰了呢?
你告訴了寶琴這件事。
你曾千萬次想到寶琴的反應(yīng),但是你沒有想到寶琴會說:“梅家不應(yīng)這樣小氣,應(yīng)該給你一萬兩銀子或更多。”
那時候,你才真切地感到,在寶琴面前,你依舊是一名小廝。
而她,也依舊是貴族小姐。
你的老爹歡天喜地收下了梅家送來的銀子。
你家驟然大闊,成為這座村莊的首富。
鄉(xiāng)下的人都說還是你有遠見,而和你打架的那個小伙子也主動找來,請求做你家的長工。
然而沒有人想象得出你在寶琴離開后的樣子。
你沒有去喝酒,但比哪次都醉得厲害。
你一個人終日枯坐著,竟一直坐了三日。
坐到最后,你不由對自己笑了,真傻啊你,這一生,最大的愿望竟然不過就是想做一位貴族女子的小廝。
于是你大笑不止。
后來,你和鄰家的女孩成親,與她生兒育女,度過了幸福、美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