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 水
一
王琴用左手使勁捶著床,床只發(fā)出輕微的悶響。她喉嚨嘶啞,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粘得流不動。橫豎一切都麻木,都僵硬,只有左手軟綿綿的,還能覺出是自己的。
隱約聽出,她在喊:“讓我死,我不活了,我沒法活了!”
她剛20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華。模樣俊、身材好,人又伶俐。7月初割麥時節(jié),王琴和一伙青年跟在她爹買的康拜因收割機后面,麻利地扎麻袋,誰也比不上她。誰知老天不長眼,7月7日那天,集草車連桿失靈,王琴給修車師傅遞一把扳子,剛一探頭,就覺右肩上被重重地擊了一下,當下便失去了知覺。待她聽見爹的叫聲,吃力地睜開眼時,只見一片耀眼的白,自己已躺在醫(yī)院里。
醫(yī)生告訴她,她的右臂斷成三截,胸椎神經損傷,造成下肢癱瘓,并且是永久性癱瘓。為了挽救她的生命,還要做一次大手術。殘酷的現實,無情的命運,把王琴從此釘在了床弟間,她無望地等待著死神的來臨。盡管主治醫(y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濟于事。兩個月后,醫(yī)生只能說:“出院吧,王琴,回去養(yǎng)著,我們已經盡全力了?!?/p>
王琴到家一躺就是半年,腰身以下硬挺冰麻,大小便都無知覺。
這叫王琴怎么活!她絕望了,曾經想尋死,偏又沒有尋死的能力,真是可悲到了極點!難道今生今世沒有妙手回春的醫(yī)生?難道這一輩子就只能躺在床上嗎?
二
經王琴的爹四處打聽,知道了有人遇到“神醫(yī)”的故事。說的是:148團有個女孩叫張鳳蘭,剛剛19歲,篩砂子塌方砸傷了腰,患了脊髓珠網膜炎。在兩年多里,她四處求醫(yī)問藥,訪遍了各大醫(yī)院和名醫(yī),最終只能拄著雙拐一點一點挪步。偶而聽說,1983年《自學》雜志上刊登過鮮大夫治療截癱十拿九穩(wěn)的文章,她就想法找到了這篇文章:《毀譽參半一俠醫(yī)》;她還在另一期上找到了鮮大夫的姓名和住址:烏魯木齊市老滿城干休所鮮照宇。于是她不顧一切地前去求醫(yī)。蠶豆大的一粒藥丸,每晚一次,張鳳蘭吃下去竟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療效。僅僅3天,她就覺得身子開始輕松,腰腿關節(jié)像上了油的軸承,不由自主地想活動。她興奮極了,像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在招待所院子里不停地走。第4天下午,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騰騰升起的欲望,竟拄著雙拐,兩步一頓、三步一歇地爬上了招待所對面的紅山。望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綠樹掩映下健步行走的人群,她感到自己又回到生活中來了!這不會是做夢吧?她哭了笑,笑了哭,直到山風吹得感到了涼意才往回走。第6天,張鳳蘭丟掉了雙拐,輕快地走到鮮大夫家,取了藥,坐車返回148團。從此,她不僅能正常勞作,而且還做起了生意。
張鳳蘭遇到“神醫(yī)”的消息不徑而走。王琴的爹得到消息以后,便滿懷希望地為女兒求醫(yī)來了。
三
鮮大夫聽完了王琴爹的敘述,又簡單地詢問了手術情況,確認接骨良好,就先配了一個月的藥給王琴爹,并囑咐他下次把病人、病歷一塊兒帶來,再酌情配藥。鮮大夫說:“你女兒的病至少要治兩個療程,不能斷藥。一個療程100天。”王琴爹說:“放心,多長也要治。我回去把康拜因賣了給孩子治病?!滨r大夫說:“你只給夠藥錢就行,多余的錢留下給女兒辦嫁妝吧?!蓖跚俚昧藘蓚€月的藥,千恩萬謝地走了。
送走王琴爹,鮮大夫憑著醫(yī)生的直覺,感到這個病號值得認真研究。于是再三斟酌,確定了初步的治療方案。
他熱切地等待著王琴爹送女兒前來治病。誰知兩個月過去了,卻杳無音信。鮮大夫急得直跺腳:“這藥不能停啊!一停就前功盡棄了!”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治病本是兩廂情愿的事。鮮照宇大夫嗟嘆不已,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初春的一個陰雪天,鮮大夫出去買一批貴重藥材?;氐郊視r,看見一個面容清秀、身體嬴弱的女孩子,從沙發(fā)上吃力地直起身,站立不穩(wěn)地喊了聲“鮮叔叔!”就哽咽開了。鮮媽媽坐在旁邊,也紅了眼圈,忙扶女孩坐下。鮮大夫見此情況,便猜到這女孩子是王琴。這種局面早在他預料之中。
原來,王琴吃了她爹帶回去的藥,第8天就能起床站立,20多天能溜著床沿扳著桌子走動了,兩個月下來,就能一顛一跛地走出院門了??粗⒆佑质莻€能活動的人了,老人總算去了一大塊心病。王琴沒想到還會有今天,心中也大喜過望。還奢求什么呢?她甚至興沖沖地搭車去了一趟石河子二醫(yī)院,想讓當時精心給她治療的主治醫(yī)生也高興高興。誰知醫(yī)生見了她,抽動著嘴角半天沒有蹦出一個詞兒來。是王琴大聲提醒后他才說:“真是你呀?太神奇了!”
的確神奇。王琴爹也以為不用再吃藥了??上Ш镁安婚L。停藥后王琴的輕松狀況只維持了個把月,疼痛就開始一天比一天重地襲擊著她。起初如同針刺,后來大片鈍痛伴著熱辣辣的麻木,腰也僵硬起來。天越冷,痛越重,最后發(fā)展到兩腿冰冷,用手指掐、熱水燙都沒有知覺。新的失望又折磨著王琴,懊悔、怨恨吞噬著她的心。她爹也慌了手腳,連忙帶上王琴,拿著病歷,再次來到鮮醫(yī)生的家。
見面后,鮮媽媽笑著打趣說:“你這老頭子還知道來呀?我當你不管女兒的好歹了呢!”一看王琴爹的尷尬樣,她又心軟了,“我作主把王琴留下,就住在我們家治病,你舍得嗎?”
王琴爹驚喜萬狀:“那好,那好!這我就全放心了,全放心了!”
“你放心回去,啥時候孩子寫信讓你來接,你再來吧!”
從此,鮮大夫的家就成了王琴的病房,鮮大夫的母親和妻子就成了王琴的特別護理員,而鮮大夫就專管著她一個病號,兼作營養(yǎng)顧問和采購員。他決心攻下這個堅固的“堡壘”。他不惜掏自己的腰包給病人買營養(yǎng)品。往往為了一樣短缺藥材,他跑遍全市各大藥店,甚至還要驚動內地的親朋好友。
鮮大夫看了王琴帶來的A433、左X光片后,決定為王琴再做一次大手術。王琴的右臂和腰背上共有3個不銹鋼卡子,用以固定接好的骨頭,這使她永遠彎不了腰,負不了重,治好了也是個廢人。要徹底治療就必須手術,要手術就要失血,王琴目前這樣虛弱的身體怎么經得起?所以要加強營養(yǎng)。
鮮大夫的母親和妻子深知個中滋味,精心為王琴調理伙食;王琴也配合默契,咬牙挺過了反應期,一有機會就活動身體、鞏固療效,同時幫助鮮大夫家做點輕微家務,以增強體質。
四
一場談話在煤礦醫(yī)院一位退休的老醫(yī)生家里進行。桌上放著王琴剛拍的X光照片袋,鮮大夫和老醫(yī)生正對著兩張印有“1988年6月8日28301右”的膠片商議手術方案。鮮大夫已跑了好幾家醫(yī)院,對方都一口回絕說:“異想天開?!彼挥姓埮笥褞椭?。
“這種鋼卡子是永久性的,外科上不允許取?!?/p>
“你只負責取,不承擔后果行不行?”
“名義上不擔可以,可事實上危險很大,誰都擔不起。”
“事實上的危險歸我擔,你只負責手術成功,怎么樣?”
“你有把握?”
“我們口說無憑,立個字據好不好?”
老醫(yī)生被鮮大夫的誠心深深打動了:“話既然說到這一步,手術我包了!”
鮮大夫兩眼放光,一把握住老醫(yī)生的手:“怎么感謝你呢?費用怎么算?”
“說哪里話!我是你的朋友。做外科手術費用得500元,人家也不會給做的。我只要交清常規(guī)費用,300元就夠了。你到門診辦手續(xù)吧!”
6月21日,手術進行了5小時43分25秒,比預計時間長了半個多小時。
術后,從王琴的腰椎上取下來兩只長18cm、直徑0.8cm的鋼棒,各帶兩枚長4cm的彎鉤形鋼卡。從她右臂上取出長6cm、寬1.6cm的鋼卡一片和直徑0.4cm的螺釘4枚。她身上的“鋼筋鐵骨”全拆下來了,今后就靠自己的脊柱支撐了。究竟能不能靠自己站立呢?王琴衣服都濕透了,一絲力氣都沒有??梢院蟮降讜趺礃?,她不敢想。
五
深夜,涼風習習。在鮮大夫的臥室兼配藥室里,鮮大夫夫婦正商議著給王琴配新藥。
“鋼卡取掉了,份量得加重。把熊膽和虎骨放上。”
“代價太大了。病人家屬會領情嗎?”
“也真有點舍不得。為這點東西,光路費就花了500多元呢,還不說托了多少人情。”
“要是拿不住病,可就前功盡棄了!”
“治好病是頭一件,領情不領情全憑良心吧?!?/p>
一個穿白色運動衫的女孩子,把腿搭在花墻外的椅背上,做伸臂壓腿運動。她身邊還站著一位婦女,在指點什么。是誰這樣勤奮,晚上還練體操?只見她壓完腿,又收腿并立,一、二、三、四,連做四個腹背運動。呵!原來是王琴!她人整整胖了一圈,皮膚白里透紅,眼睛黑亮亮的,顯得十分精神。她走路、彈跳,和普通人已沒多大差別,只是右腳尖稍稍向外甩一下,像孩子走路時下意識的一個小動作一樣。
她真的好了!
一年后的春天,王琴給鮮大夫來信說:“我現在騎自行車上班,生活勞作都方便。別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我現在在烏魯木齊市康復中心工作,很高興?!彼髞磉€結了婚,用心編織著屬于她自己的彩色的夢。
一個胸椎神經損傷,被判定永久臥床不起的年輕姑娘,現在重新站立起來了。像所有的同齡人那樣,用雙手為社會創(chuàng)造財富,用自立顯示了存在的價值。這是多么幸運而且幸福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