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累

1

寶慶城里的雙喜身高一米六八，細胳臂細腿，夏天的時候光著膀子走在大街上，一把細腰讓全城的女孩子羨慕得當街就緊皮帶扣子。雙喜出生的時候就擁有一個巨大的頭顱，隨歲月與日俱增。寶慶民間的說法：腦殼越大越聰明。照這個邏輯推理，雙喜該是數(shù)百年一出的智慧化身，塵世間的蕓蕓眾生是上帝放養(yǎng)的羊群，雙喜就是上帝派來的牧羊人，必有真理借他口言之，必有規(guī)則自他而產(chǎn)生。

雙喜降生時的大腦殼和小雞雞讓全家人欣喜若狂，以為楊家將出現(xiàn)一個光宗耀祖的大人物。傳宗接代的把把是為一喜，能光宗耀祖的大腦殼又是一喜，是以名之為“雙喜”。但歲月流轉(zhuǎn)，大腦殼雙喜顯露不出絲毫將要光宗耀祖的跡象來。如今這么重視教育，人們的觀念就是能讀書，成績好的孩子才有出息。雙喜成績一塌糊涂，勉強考上了初中，高中無論如何也考不上，其父端詳曾經(jīng)寄以厚望的大腦殼半晌，嘆曰：“腦殼是大，可惜裝的全是漿糊。”

2

九八年的春天，雙喜成為一名寶慶街頭的摩托客。摩托客基本為待業(yè)青年和下崗工人，日曬雨淋中穿梭于大街小巷里。冬天在風里翹首期待客人，像是一群等待喂食的鴨子。冬天是行業(yè)競爭最激烈的季節(jié)，客人都愿意多花幾塊錢打的，坐摩托車遭風吹那是受罪。只有摩托客不得不受罪，稍一松懈，好半天才來一個的生意就被同行搶走了。天氣冷車子不容易發(fā)動，幾腳沒踩響，也被車況好的同行捷足先登了。有時候沒事騎車在街上溜溜，暖暖車也希望路上一個招手的客人，一邊溜心里一邊疼，要是沒客人，今天這車白出了不說，油箱里燒的可是錢哪。

春天的時候不一樣，春天的時候有優(yōu)越感。一伙人靠著車在陽光里說笑?？腿藖砹耍荒_踩響了油門，說一聲：“走了。”在同行帶些羨慕的眼光中讓排氣管冒一陣青煙，緩緩駛向春光明媚的大街。優(yōu)越感的體現(xiàn)是在某些時候，前方突然有一聲喊：“土匪來了！”隨之一片騷亂，路邊賣菜的，擺小攤賣衣服的，挑擔子賣零食的，嘴里大呼小叫，面上嬉笑顏開像在進行一場游戲，手推肩挑著向各隱蔽處鼠竄。有逃得慢的，被城管隊員逮住，求爺爺告奶奶兼痛苦流涕只差下跪。城管隊員冷著一張職業(yè)面孔，一言不發(fā)地把戰(zhàn)利品往開來的小車上扔，全都沒收了！這也許是他全家的生計，于是真的有跪下抱住其腿哀求的，也有肝火上升豁出去了要火拼的。城管隊員冷靜地掏出手機撥110，五分鐘之內(nèi)出警，三分鐘趕到，再過幾分鐘，你就先進去呆著吧，阻礙執(zhí)法，毆打執(zhí)法人員，不關(guān)你幾天罰你幾百幾千你就敢造反了！

摩托客以優(yōu)越姿態(tài)冷眼旁觀這一切，他們是機動化，城管隊員追不上，就算摩托車跑不過小車，老子騎自家的車出來溜溜，你管得著嗎你！還可以騎著車到圍觀群眾中間，一起表示一下同情，順便發(fā)幾句牢騷，發(fā)泄一下底層人物活得不容易的怨氣。有時候言語過激，難免反動，好在城管隊員聽習慣了，充耳不聞。

3

雙喜神氣地跨坐在他的新嘉陵摩托車上，身子扭向身后的居民區(qū)，目光炯炯地不放過任何一個路人。他們都有可能要坐車，那時候雙喜一腳踩響了油門，等客人坐穩(wěn)了，一轟油一松離合器，風一般將客人送往目的地?；爻痰臅r候，可以放慢了速度在街道上流連，姑娘們冬天被捂嚴實了的曲線又開始凸現(xiàn)，雙喜愛看這個，更愛她們上自己的車，他感受到她們在背后溫熱的肉體，一轟油門，將車的速度再次提升。

旁邊的同行看他認真的樣子，開玩笑說：“長這么大腦殼不去國務院當總理，跑到這里來擺車?！绷硗獾耐袦悷狒[：“這么大的腦殼當國家主席都可以，就是不能擺車，沒有合適的頭盔可以戴?！贝蠹揖托Γp喜也跟著嘿嘿地笑。

玩笑是生活的潤滑劑，它給起了銹的生活抹上點油，才好繼續(xù)運轉(zhuǎn)。對于生活在底層的人們來說，背負起沉重的壓力大多只是在危機來臨需要四處設(shè)法的情況下，更多的時候，只要還有幾頓溫飽，他們就會將那些總在威脅他們的危機拋在一邊。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但生意稀少，這使得人勁頭不那么足，玩笑開了幾句就沒有再繼續(xù)下去，暖洋洋的陽光下，空氣沉悶無聊，大家都希望出現(xiàn)一些什么來攪動一下這潭死水一樣的空氣。

一個送客人的摩托客回來了，神情激動，也帶著些興奮：“黃草坪案子的那個人出殯呢，好多擺摩托的在為他送行?！贝蠹摇皣W”地一聲激動了。

一周前，一個摩托客在夜間載了個年青小伙子，行至黃草坪這個荒涼地段，早已埋伏在這的一伙人把他堵上了。摩托客的后腦挨了致命一擊，錢和車都被洗劫一空，并且為了毀尸滅跡將他燒成了一具焦炭。這就是轟動寶慶的“黃草坪案件”，兇手還未抓獲，亡靈無可告慰，全市自發(fā)為他送行的摩托客大多是出于一種同病相憐的心理，這多少有點悲涼。這種慘事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碰上，但在荒涼地段被搶劫的經(jīng)歷許多摩托客都有，被“打沖拳”更是每個摩托客都遭遇過的事。

“打沖拳”就是賴帳。坐車不給錢的方式多種多樣：有的一臉內(nèi)疚，好言相向：“師傅，對不起，沒帶錢，下次給你補上吧?！庇械馁u弄小聰明把人當冤大頭耍：“在這里等我一下啊，去拿點東西，馬上就回來?！备呙饕稽c的手段是摸一張大面額的假鈔出來，不想要你只好自認倒霉。大多數(shù)是鎮(zhèn)定地拋兩個字出來：“沖拳?！庇械倪€捏著拳頭向天空一舉，以姿勢加強語氣展示決心?？粗鴮Ψ綋P長而去，摩托客只能低聲罵兩句娘來泄憤，如果起了沖突，未必能占到便宜，就算取得暫時性勝利，被人摸清了平時擺車的地方，記下了車牌號碼，卷土重來的時候免不了要吃虧。

4

隔著老遠就聽見巨大嘈雜的摩托車轟鳴聲，遠遠望去，那隊伍裹在一片彌漫的青煙中。聚集的摩托車已經(jīng)有數(shù)百輛之多，每個送殯者的前胸都別著一朵白色的小紙花，將車速放慢了，護衛(wèi)著靈柩緩緩而來。靈柩的前方扯開了一條白布橫幅，上面寫著四個悲憤的鮮紅大字：血債血償。摩托客的遺像捧在他八歲兒子的胸前，小家伙還沒意識到父親的橫死代表著什么，睜大了童真的眼睛打量著四周壯闊的車流，他行走在車流的中央，這是個萬眾矚目的日子，小家伙很是興奮。

這支緩慢行走的隊伍具有一種悲愴深沉的氣勢，這氣勢鎮(zhèn)住了路上的車輛，紛紛避讓在一邊。隊伍在行走中似乎在展示什么，又似乎在控訴什么。但它本身沉默無言，沒有哀樂，沒有鞭炮，只有隊伍行進的聲響，以及圍觀者們各抒己見的議論聲?？礋狒[的人們在道路欄桿后面擠成了數(shù)百米長的隊伍，從此端到彼端，人人翹首而觀，雜亂的話語匯集成一團巨大的“嗡嗡”聲在人群上滾動，中間偶爾漏出來一兩句大聲的說話。該展示的，該控訴的，都借著這些懷有同情、悲憫、不平、好奇等種種情緒的人們展示控訴了。有些人跨越了欄桿，坐到送殯的摩托車后座上，加入到這支聲勢越來越壯大的隊伍中來?；蛟S他們是被某種東西所感染，或許他們是想湊個熱鬧，或許他們是想省一段腳程，又或者，他們只是為了打發(fā)掉一段無聊的時間。

雙喜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加入到這隊伍中來，他和死者非親非故，又由于新近才入行，未能體會到這個職業(yè)的辛酸，談不上兔死狐悲。只是大家來了，他就來了，來了也只是混在隊伍中隨車流行進，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后座上一沉，雙喜扭頭去看，坐上來一個身穿藍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男人面無表情，瞪大了一雙眼睛在看他。雙喜聞到一股衛(wèi)生球的味道，空氣里這么濃的油煙也沒能掩蓋，這男人有些怪異，但怪在哪里又說不上來。反正也就是個捎腳的，雙喜扭了頭繼續(xù)騎車，過了會他聽到中年男人在身后說什么，偏了頭去聽，男人在大聲地問：“隊伍要開向哪里？”雙喜想媽的不知道你擠上來做什么，我把你捎去得了，就大聲回答：“火葬場！”男人的聲音激動起來：“我們有同志犧牲了嗎？”雙喜覺得犧牲是談不上的，但在摩托客中，死者也算是個烈士，就“是啊是啊”地點頭。中年人不再說話了，雙喜從反光鏡里去看，只見他坐得筆直，嘴唇緊抿著，神情肅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