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 姍
兩個短發(fā)素衣的大寨女人——宋立英和申紀蘭,行進在全國老勞模參觀團的隊伍里。我插空兒采訪了宋媽媽。
宋立英,生于1933年,大寨的第一位女共產黨員,原大寨大隊婦女隊長,鑿石英雄賈進財的妻子,也是大寨目前唯一健在的創(chuàng)業(yè)英雄。她曾榮獲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還曾任全國政協(xié)五屆委員和山西省婦聯副主任。
“為了讓我能活,娘斷掉了我的手指兒”
“娘給我纏上了腳,家里窮沒有布,就用棉花包上細繩繩勒。腳纏得生疼走不動,爹硬讓娘給我拆了?!彼螊寢屨f話柔柔的。
娘生了八個孩子,前面六個都死了,人家告訴她,如果把剛生下的孩子弄殘閻王爺就不待見了。于是娘就狠著心,生生把小立英左手的無名指剪掉了一截兒。以后立英和妹妹都活了,可是娘卻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宋家窮,從縣城逃荒來到大寨想開點兒荒,可是依舊沒有活路,立英端著娘留下的一個破碗討吃要飯。冬天凍得實在受不住了,就跟在牛后面走,牛一屙下糞,她馬上就站進糞堆里暖一暖腳。9歲那年,她到地主家當傭人。端屎倒尿、刷鍋洗碗、滾碾推磨、野外拾糞什么都干,地主婆還經常拿她撒氣。她個子太小,洗碗得站在凳子上,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手被扎得鮮血直流,地主婆上前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我13歲成家。老賈是扛長工的,我是使喚丫頭”
為了能有口吃的,長輩們把13歲的宋立英嫁給了大她20歲的長工賈進財。這門婚事的彩禮是一石(150市斤)玉茭子??衫腺Z連這點兒也拿不出來,是遠房親戚幫著墊付的,代價是賈進財夫婦以干活兒償還。
剛過年的那個陰歷二月,老賈就去了宋家,他跟人借了一斗黃米和一個烙饃算是聘禮。他再窮,也是讓新媳婦坐著四人抬的轎子體體面面娶過來的,盡管他已經沒有父母了。
那時的大寨是啥樣?名副其實的七溝八梁一面坡,能種莊稼的最大的兩塊地只有5畝,全村百分之七十的人家中都有扛長工、打短工、趕牛放羊和討吃要飯的。
后來新中國有了提倡戀愛自由的《婚姻法》,有人也慫恿賈進財的“童養(yǎng)媳”該重新考慮自己的婚姻生活。看著老賈為了改變大寨無論多累多苦都永遠默默地拼命勞作,她心疼,她佩服,她跟定了他!
“老賈和我商量,年輕人陳永貴就行”
大寨1946年就有黨組織了。宋立英1947年入黨后才知道丈夫1946年就已經是黨的人了。日本投降后大寨就解放了,賈進財是大寨的第一任書記,宋立英是大寨最早的女黨員,她帶領婦女出色完成上級布置下來的各種任務,帶頭演新戲、唱新歌:“村里開會叫,婦女都來到,男人去參軍,婦女來放哨”。
參加革命后,感覺到因為沒文化工作很吃力,為了不影響大局,老賈夫婦商量著村里的年輕人誰能行,他們異口同聲:“金小就行!”
金小是陳永貴的小名。陳永貴和妻子李虎妮都是他們培養(yǎng)和發(fā)展的黨員。1951年老賈夫婦把隨山西農民參觀團到天津參觀華北物資交流會的機會慷慨地讓給了他。交流會上的電動抽水機、拖拉機激勵著陳永貴,在他的倡議下,大寨制定了治山、治坡、治溝的“造地”十年規(guī)劃。那時大寨連輛獨輪車都沒有,50多個勞動力外加扁擔、镢頭,一冬一春地在白駝溝筑了七道大石壩,破天荒地修成3畝地,保住12畝地!
“永貴的話在理,我一輩子記住了”
大寨曾與武家坪合并成一個農業(yè)社,總支委員都要到武家坪工作。宋立英當時上有70多歲的老父親,下面最小的娃娃剛剛會坐,可她二話沒說還是去了。白天出村上班,深更半夜回家料理家務。遇到老人身子不舒坦沒辦法弄孩子,在炕上打滾的娃娃弄得屎尿滿身。忙得實在掰不開身時,她就背著行李卷、抱著孩子到區(qū)里縣里開會,從來沒有因為家務耽誤過一點兒工作。
她說自己也曾經有過軟弱。1957年帶著婦女們進城趕會拿出粗面干糧吃,鄰村婦女笑話了:“呦,模范社的社員進城,連燒餅也買不起?!彼X得臉上掛不住,沒趕會就掃興而歸。一回來陳永貴狠狠批評了她:“在村里個個都像小老虎,出村像個小老鼠,幾句閑話都頂不?。俊笔前?,永貴的話有理,讓她一輩子牢牢地記住了。
“這兩個半截兒是工傷”
她右手有兩個指頭也是半截兒的。那天她帶著人在牲口棚鍘草,突然發(fā)現鍘草機木槽的草團里有石頭,鍘刀隨時都有碰壞的危險,她立即用力將草團扯出,機器保住了,可她的兩個指頭卻被切斷了。當即男人們爭著要抬她到醫(yī)院,她說:“手鍘了腳又不疼,別送了!”
那時村里還沒有通車,她就按住血,生生走了十里路趕到縣醫(yī)院,疼得直掉淚……不久,手還沒好利索,她就又擔著籮筐干活兒去了。
“人家鳳蓮在學校時就是干部”
說起大寨的輝煌就必然涉及老書記賈進財“三次讓賢”陳永貴,婦女中常年帶頭大干的是婦女隊長宋立英,而揚名的則是在1963年抗災時的鐵姑娘隊隊長郭鳳蓮,宋立英像自己的丈夫一樣豁達、謙遜。
宋立英長女秀蘭聰明能干且是大寨長得最漂亮的姑娘。人們還會記得在郭鳳蓮之后,大寨曾培養(yǎng)過一位名叫賈存鎖的姑娘,為什么秀蘭就一直沒列入培養(yǎng)之列呢?
“咱們培養(yǎng)接班人不能任人唯親哪!秀蘭小鳳蓮四歲。人家鳳蓮在學校時就是干部,她和秀蘭都很活躍,鳳蓮的能力更強些,尤其在上下交往上不打怵。我們看著鳳蓮長大,看著她長得不高不低的,很聰明,念書又是好學生,因為唱歌跳舞好,學校人們都叫她‘劉三姐。我們大寨人很敬重烈屬,又很愛她,都想扶起她,不光讓她當鐵姑娘隊長,還當了民兵連的領導,當了團支書。秀蘭從沒埋怨過我們當爸爸媽媽的,孩子很聽黨的話?!彼螊寢屵@樣告訴我。
“遠輩論,我管鳳蓮的姥娘叫姑姑”
從很遠的輩分上論,宋立英稱郭鳳蓮的姥娘姑姑。姥娘就是姥姥。
郭鳳蓮1947年生于武家坪,三歲時死了母親,到大寨與年輕時就守寡的姥姥相依為命。姥姥家和宋立英家是鄰居,童年時鳳蓮印象最深的就是隔壁晚上經常有不滅的燈光——賈進財、陳永貴、宋立英等一夜一夜地謀劃著改天換地的大計,雞叫了,天亮了,這群英雄各自回家拿上家什又和社員們一起出工了。她14歲高小畢業(yè)后被招進大寨幼兒園,不僅當孩子王,也給大叔大嬸們當掃盲的小教員。
1963年特大洪災后的冬天特別冷,臘月還下了大雪,可姑娘們照樣自覺地和男人們一樣堅持在大溝里鑿凍土、墊坑壩,怎么勸都勸不回去。鳳蓮的手指被石頭壓得鮮血直流也不喊疼。人們每天上山要擔兩擔飯去,鳳蓮對打石頭的賈進財說:“姨夫,這飯都成冰碴子了,我給您燒點柴滾滾吧?!?/p>
“不用滾,吃在肚里邊就熱了”,老賈說。
于是,她就把這段話編成了歌兒,邊唱邊給大家跳舞鼓勁兒:“冰碴飯兒甜,冰碴飯兒香,吃了不忘本,干活有力量……”
鳳蓮就這么一個活潑的人,弄得大家一點兒也不累了。
“眼看著這些從學校出來的嬌妮妮成了鐵妮妮,陳永貴跟我們說:‘干脆就叫她們鐵姑娘吧,鳳蓮就成了這二十三個鐵姑娘隊的隊長。”宋說。她甘心情愿地支持幫助郭鳳蓮。
“我本來就是大寨的,我回大寨”
1983年,山西省委有關部門做出免去申紀蘭同志山西省婦聯主任職務、免去宋立英同志山西省婦聯副主任職務和免去郭鳳蓮同志山西省委常委職務的有關決定。同她們三位談話的那位組織干部在事前多次慎重地推敲著措辭,然而,那次談話的結果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曾想到的。
“組織上準備把你們的戶口辦出來安排在城里,另外,再給你們安排個適當的職務。你們還有什么其他要求?”
申紀蘭答:“沒有。我就是農民,這個主任是兼的。我沒什么文化,也沒多大能力,組織上讓下去是對著了。我回去,也不用再麻煩組織了,我的戶口就在西溝。”
宋立英答:“感謝組織上的關心,我本來就是大寨的,我回大寨?!?/p>
只有郭鳳蓮流了淚:“榆次,我能不能不去了,可是我還是想回大寨”。因為組織上已經安排她到榆次市北郊的晉中果樹研究所任副所長,當然,她還是服從了組織決定。
寥寥數語,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這位干部告訴我,這是他在職期間最痛快的一次免職談話——面對送到手邊的好機會卻不要,她們真是好樣的!
“文革”中多次謝絕當省婦聯主任的申紀蘭,還是服從了上級任命,在這個崗位上整整十年,成了有名的“五不”干部。即:不轉戶口、不定級別、不拿工資、不要住房、不坐專車。理解她、效仿她的就是她的副手省婦聯副主任宋立英。在大寨紅極一時的年代,宋立英除了開會、接見中外客人,每年居然還能堅持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三百多天!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做到了文化低,難不倒;家務重,拖不倒;工作忙,壓不倒;勞動多,累不倒。
“還是得請鳳蓮回來”
“以公正的態(tài)度回憶過去,以改革的精神開拓未來”,這是在迎接陳永貴骨灰時大寨上空高懸的挽聯,也是大寨人面對未來的一種姿態(tài)。可是如何開拓呢?賈宋夫婦一直很信任郭鳳蓮,可免職后的鳳蓮只能服從組織安排,在離開大寨的路上,邊走邊回頭傷心地跟宋立英說著:“姨,我得走了,如果不報到,人家就給‘除了”,宋媽媽哽咽了。
鳳蓮走后,大寨先后換了四任書記,可工作成績不顯著。賈宋他們真是著急了,老同志們在一起商量,還是得請鳳蓮回來。
大寨的老共產黨員們如實地向上級反映了情況。為此,1990年晉中地區(qū)派了工作組到大寨,然后省里的有關領導人找鳳蓮談了話,最后下決心調她回去。
郭鳳蓮是在1991年11月15日回到大寨工作的。一到大寨,她就帶人對這里的經濟發(fā)展情況作了全面盤點,還登門上戶了解大家的思想情況。1992年剛過了春節(jié),她就讓人們到河北一個村子去取經。大寨一戶出一個代表,坐了整整兩大轎車人。
“我們還得吃苦,我和鳳蓮都知道有苦才有甜”
大寨的再起步是艱難的。最初鳳蓮請宋立英相跟上南行考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為了給貧窮的集體節(jié)省開支,她們坐硬座火車、住小旅館,走得腳丫子都腫了。忙碌一天回到住處,就沒完沒了地長談,鳳蓮實在是著急呀!立英安慰著:“你不要急,咱們回去慢慢地搞起來嘛……”
到了江蘇江陰縣的華西村,吳仁寶特別支持她們,同她們簽了辦羊毛衫廠的合同。大寨很快便派了十幾個人去學習??墒区P蓮就連培訓費用也拿不起,去晉中找管財政的老縣長懇求貸點兒款吧,可是沒能貸上。她只好如實向華西講了情況,結果人家不但沒收培訓費,反倒還給培訓人員發(fā)了工資!幾個月后回來,外派的培訓人員將機器、原料和師傅們一起帶來了。此時,正趕上郭鳳蓮當選為十四大代表,大家趕快安裝趕快織,織出了幾件樣品帶到了北京。
大寨的經濟狀況就從那時候起開始好轉,因為他們也走上了因地制宜、多種經營的道路。
“老賈誰都認不得了,可就認得鳳蓮”
回去后的鳳蓮不負眾望,帶領大家充分發(fā)揮農業(yè)機械化的作用,機耕機播,秸稈還田,等到收了秋就開始修路。她指揮著推土機干活兒,“噌”地一下就跳進土里頭,那么深的土,一直埋到了她的膝蓋!老賈贊嘆:“可沒白培養(yǎng),鳳蓮人家現在可不是孩孩兒了,我那會兒指揮推土機還不像她這么潑辣呢!”
居然,鳳蓮帶著人把柏油路一直鋪上了虎頭山!賈老漢高興地跑著轉上去了:“我活了80多歲,也沒有想到能把柏油馬路鋪上虎頭山,這下,我死了眼就能合上了!”
宋立英從婦女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沒多久,丈夫賈進財就患了腦血管病。無論怎樣精心伺候,畢竟年事太高。老英雄在彌留之際誰都認不得了,唯有鳳蓮。
“姨夫,您看我是誰?”鳳蓮問。老人居然痛痛快快地答:“你,鳳蓮哪!”
看著病痛中的賈進財,鳳蓮對宋立英抹著淚:“姨,你伺候好我姨夫到90歲,我給你立牌坊!”
宋媽媽經常逗老伴兒:“老賈,你可要活到90歲,到時候鳳蓮還給我立牌坊哩!”
只可惜,賈進財終于沒能活到90歲。他是1997年走的,那年他已經是84高壽了。人們把他安葬在虎頭山上,金小夫婦的墓也在那里。
后來……
宋媽媽的長女、大寨的優(yōu)秀青年骨干賈秀蘭,80年代隨部隊轉業(yè)的丈夫落戶在洛陽市,她在那里做老干部的保健工作;二女兒是省農業(yè)銀行老干部處處長;她的大兒子也在洛陽,小兒子原來是縣副食加工廠的工人,工廠倒閉后在鐵路臨時管理處工作,小兒媳陪著老人家在家。
如今的大寨人干活兒早就不用挑扁擔了。郭鳳蓮領導下的新大寨實行了社會保障制度,老年人有了養(yǎng)老保險金、醫(yī)療保險和財產保險,孩子們免費上學,大專優(yōu)秀學生領取獎學金,法律制度也得到了完善。他們現在的政治建設實行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監(jiān)督、民主管理。今天的大寨比昨天富了不知多少倍!
宋媽媽一直很忙。幾乎每天都會有來大寨訪問的客人,從國家領導人到普通百姓,所有的人都想見一見這位曾經艱苦奮斗的老英雄,再加上她是賈進財的老伴,更增添了人們對她的敬仰和愛戴。每有客人到來,她都熱情接待。老人家的思路清晰,口齒利落,身板依舊硬朗,她成了大寨老一輩英雄中唯一活著的歷史見證人。
歷史的這一頁,就這樣輕輕地、輕輕地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