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相陽

年三十這天，民工田喜留守在建筑工地，工地外一陣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越發(fā)讓他覺得一個人在外地過年，實在太凄惶。

這個年關(guān)，田喜原本和媳婦說好要回家的，可包工頭偏要工地留人，他算一個，再說工頭只給了200塊工錢，其余的要過了年才給，田喜想想不能帶錢回去，也沒錢給家里買點年貨，回去也沒什么意思，就留下來了，他把200塊錢都寄回了家，想讓媳婦把年過得像樣一點。

到了吃年夜飯的時候，田喜走出了宿舍，他早想好了，要到“月嫂餃子店”去吃這頓年夜飯，自己給自己喜慶一下。

這家叫“月嫂餃子店”的小飯館，是田喜和工友們平時打牙祭的地方，離工地不遠(yuǎn)，就在火車站旁邊，那里的水餃餡大皮薄，不僅量足，價格也便宜。有一回田喜和媳婦說起這家水餃店，媳婦還開玩笑說：“再好能有我包的水餃好？干脆我去你們工地邊上開餃子店吧，你天天都能來吃！”田喜邊走邊想，禁不住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等他回過神了，發(fā)現(xiàn)自己想媳婦想得都走了神，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再抬頭一看，不遠(yuǎn)處“月嫂餃子店”門口的燈箱亮著，不知咋的，田喜竟然有了點暖暖的感覺。

一進(jìn)店門，一股暖意迎面襲來，一向熱情的胖老板似乎對田喜有些印象，微笑著說：“這位大兄弟，咱今晚來點新花樣，吃頓大鍋水餃，這才像在家過年的熱乎樣子，您要多少？半斤夠嗎？”像在家一樣吃大鍋水餃？田喜聽了這話樂了，忙回答：“就要半斤水餃吧?！薄昂绵稀迸掷习鍥_廚房喊道，“月嫂，再添半斤水餃，等火足了，大鍋一塊兒下！讓大伙一起吃熱乎的吧！”

月嫂？田喜有點吃驚，說實話，田喜這一年多到“月嫂餃子店”也來過好幾回了，可一次也沒見著招牌上所說的“月嫂”，他鬧不清這“月嫂”是真有其人還是胖老板故意取那么個好聽的名兒招攬客人，現(xiàn)在“月嫂”在年關(guān)時候出現(xiàn)了，八成是胖老板媳婦嘍，看來店里那些幫工們回家了，現(xiàn)在要勞駕老板娘親自出馬了。

田喜好奇地向廚房瞅去，那里被一扇玻璃隔著，蒸汽哈在玻璃上，看不清里面。田喜再環(huán)顧一下餐館，大概有六七個客人，看上去天南地北的。田喜心想：讓沒法回家過年的客人一起吃頓大鍋水餃，這胖老板和老板娘考慮得倒挺細(xì)致！

很快，胖老板就親自從廚房端上了幾盤熱氣騰騰的水餃，一邊上齊各種蘸料，一邊還嚷著：“大過年的，大伙肯賞臉到小店來吃這頓飯，修來的緣分！今日不同往日，你們細(xì)細(xì)嘗慢慢咽，別著急，權(quán)當(dāng)守歲飯，一定要敞著肚皮吃，圖個來年圓圓滿滿—”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田喜拿起筷子夾起一個香噴噴的水餃，蘸著調(diào)味湯汁，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不知咋的，他覺得今天這水餃好像特別有滋味，吃到第三個的時候，忽然，田喜的牙齒咬到了一樣硬東西，他連忙放下筷子，埋下頭，將嘴里的東西吐在手里，還沒來得及看那硬東西是什么，胖老板已經(jīng)笑嘻嘻地沖著他走了過來，高聲說：“大兄弟，別丟下！你看它是什么！”田喜這才定睛看了看掌心的東西，嘿，竟然在餃餡當(dāng)中有一毛錢的硬幣……田喜心里忽地一熱：原來城里也有老家那樣的風(fēng)俗！

其他的吃客都伸過頭來看，胖老板說：“吃出錢來是喜事，吃錢吃錢，年年有錢！”胖老板又向田喜豎起大拇指：“大兄弟，你是第一個幸運者！”

有個客人開玩笑說：“老板，吃出‘鋼蹦不頂用，我們想吃出‘金蛋蛋，好寄回家去讓老婆孩子過個好年，怎么樣，能吃出來嗎？”其他人被這番話逗得笑了起來。

“誰說‘鋼蹦不頂用，你們看那里……”胖老板指著柜臺上的幾樣?xùn)|西，“這幾件東西，吃出‘鋼蹦的幸運者可隨便挑一樣，不值錢，圖個樂子—大兄弟，看中哪一件？”

田喜抬頭往柜臺上一看，果然有香煙、刮胡刀、暖手壺之類的東西，他連忙擺擺手:“老板，這怎么成？能在這里吃頓熱乎乎的大鍋水餃，已經(jīng)要謝你了，哪能再要東西？”

胖老板打斷田喜的話：“這‘月嫂餃子店的生意不全賴大家嗎？再說，那些東西并不值錢，你就別客氣了，過來挑吧！”

田喜不好意思地走近柜臺，他原本想隨手取一樣?xùn)|西，可不經(jīng)意間，柜臺角落里的一瓶東西讓他眼睛一亮，大伙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又一齊朝田喜有些灰白茬茬的短發(fā)望了望，“嗡—”地笑開了懷，原來那是一瓶“烏發(fā)露”，專門染頭發(fā)用的。

有個吃客打趣道：“老哥，還臭美呀！當(dāng)心用了那染發(fā)劑，工地上的蒼蠅全爬到你的頭上去開慶祝會……”

“不，不是，我想給……”田喜搔搔頭，有些不好意思，一時又不知該怎樣解釋。

胖老板看著田喜的窘態(tài)，忙接過話茬：“咱民工就不能講究點生活質(zhì)量啦？大過年的，給頭發(fā)‘施施肥挺好的，為啥不能美一回！只是，這拐角里的東西，不是咱的獎品，好像是月嫂給誰買的，讓我問問，月嫂—”

原來是老板娘的，田喜有點失望，正這樣想，那半掩的廚房門“吱呀”被打開了，田喜沖著響聲看去，只見一個系著碎花圍裙的女人走了出來，田喜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大跳，竟然是自己的媳婦秀月！田喜拍拍腦門，確信自己不是在夢中。

秀月看來早就知道自己來了，很大方地走過來，沖田喜眨眨眼，說：“剛才你進(jìn)門的時候，我就在廚房看到你了，想等你安安心心吃過餃子后，出來給你個驚喜，沒想到，現(xiàn)在就被老板喊出來了！”

胖老板有點糊涂了，他看看秀月，又看看田喜：“你們，你們是……”

秀月笑著說：“他是我男人，我到城里就是來找他的?！?/p>

田喜詫異地問：“你怎么呆在這呢？”

“本來想到工地去找你的，可從火車站出來，已經(jīng)是年三十中午了，沒走多遠(yuǎn)就看到了這家你常提起的店，門前還寫著因廚房幫工回家過年，要招個短工，會做水餃就行，我腦子一轉(zhuǎn)，就進(jìn)來應(yīng)聘了。你不是電話里跟我說，別擔(dān)心你的年夜飯，你會到‘月嫂餃子店去吃嗎？我想要是在這里見面，也挺浪漫的。怎么，剛才沒吃出這水餃的口味挺熟的？”

胖老板這下明白了，連連點頭：“月嫂不但手藝好，還會想花樣，大鍋水餃，水餃包錢，給大伙驚喜，都是她的主意，她說在鄉(xiāng)下，四鄰都叫他‘秀月嫂，有的干脆就叫她‘月嫂，你們說巧不巧，這家店我當(dāng)初盤下來的時候就叫這個名字，現(xiàn)在‘月嫂餃子店真來了個叫月嫂的人，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大伙說，我能不留下她嗎？要我看，這位大哥這么喜歡來我們這里，多少也是沖著這個名字來的吧！”

大伙連聲叫好，胖老板又舉起那個“烏發(fā)露”，沖著秀月說：“你說這是要送給別人的見面禮，應(yīng)該就是送這位大哥的吧，看大哥剛才那意思，好像正想要一瓶呢?！?/p>

秀月有點不好意思了，田喜卻連連搖頭：“我是想給秀月買一瓶，這人沒到四十，頭發(fā)卻早過四十了……”

聽到這，胖老板和所有客人都安靜下來，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顯得格外響亮。

還是秀月笑著打破了沉默：“大伙要覺得我做的餃子好吃啊，就幫著我跟老板說一聲，多留我在這里做幾天工，就算送給我的過年大禮了！”

胖老板趕緊說：“要是月嫂愿意，我倒希望你長期留下來呢，你手藝這么好，主意也多，再說，有了你，咱這就是名副其實的‘月嫂餃子館了，城里離不開大飯店，也需要這樣的餃子館，就像大城市也需要咱這樣的小人物一樣，來，大家都別只顧著說話了，水餃要涼了！”

這話說得實在，也說到大伙心里去了，對于田喜來說，這真是個幸運的年關(guān)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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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