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多多
我是七月中旬到怒江州的基獨羅去的。從鄉(xiāng)政府到基獨羅,我和鄉(xiāng)里的政法干事迪阿魯、怒奪村委會支書和鄧華沿著雪山下的一條河整整走了四天。
河的兩岸大都是懸崖峭壁,山路像一根繩子往那一吊,晃晃悠悠,人像草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緊貼著地面走。山風(fēng)凄厲,刀刃一樣切割著山谷。有一段根本就沒有路,人只能壁虎一樣吸附著山體爬過去。七月的大地,猶如懷孕的母獸,豐實肥碩。而基獨羅仍然是那副四季不變的面孔:荒涼。
基獨羅是大地一塊傷痕累累的皮膚。抬眼望去,布滿石頭的山地里稀稀拉拉掙扎出一些洋芋和蕎麥,在帶毒的陽光下開著白白紅紅的小花。產(chǎn)量有限的蕎麥和洋芋是這片山地惟一的食物,而這樣的食物大多數(shù)時候也只能維持大半年。還好,山里出產(chǎn)藥材黃連和天麻,山民們有了生存喘息的救命草。只是,連年掠奪性的采挖,藥材越來越少,人們整天一遍遍仔細地梳理著大地,結(jié)果大多數(shù)還是空手而歸。只好把眼光投向國家保護植物蘭花,哪怕是拇指大的小芽也絕不放過,蘭花也快要絕跡了。人為了讓生命存活所忍受的苦難是難以揣測的。這同人性的貪婪、同環(huán)境保護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基獨羅是1960年才被發(fā)現(xiàn)的村莊,全村17戶人家共有77人,每戶年收入不足400元。與世隔絕的生活帶來的不僅僅是貧困,更可怕的是不識字。如果按照教育局現(xiàn)行的政策,每個村必須滿10個適齡兒童才能派一名教師去辦學(xué),基獨羅人幾乎是沒有指望的:17戶人家很難同時湊齊10名適齡兒童。但也有例外,比如今年,正好有10個孩子。事實是這里依然沒有學(xué)校,孩子們惟一可做的還是代代相傳的勞作。
突兀的憤怒涌了上來,我有些狠狠地問和鄧華:“真的差一個也不行嗎?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有10個孩子了嗎?”有些木訥的和鄧華一臉的委屈和難過:“我請求過多次了,上面說,拿不出錢給老師發(fā)工資?!?/p>
第二天早上分發(fā)禮物的時候,衣衫襤褸的人群中有七八個孩子,怯生生地盯著我。和鄧華說,這里10多年從沒來過生人。其中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吸引了我,這是一個極清秀的女孩,一件長及膝蓋的舊軍衣罩住她小小的身子,沒有褲子。她赤腳站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剛剛下過一場雨的山谷里飄蕩著陰冷潮濕的氣息,她把手插在那寬大的口袋里。
全村人都聚在這里,她背著弟弟惴惴地站在遠處,臉上彌漫著一種孩子不應(yīng)該具備的憂郁。任憑和鄧華怎么招呼,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當(dāng)我捧著東西一步步走向她的時候,一剎那,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她放下弟弟,轉(zhuǎn)身向遠處跑去。我捧著衣服渾身戰(zhàn)栗,一種說不出的東西猶如墨汁浸潤著宣紙,慢慢在心底彌散。我體味了她的顫抖,這是一種成人式的顫抖,這種顫抖是廣大的。
還有5歲的阿南恰,她正要去給洋芋地鋤草。她的臉上有炊煙的痕跡,年僅5歲,她的母親已經(jīng)把那片洋芋地交給了她,她走得很慢,但輕快。我一直目送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很遠的濃霧里。
還有癱瘓了5年的老肯朋迪。他從4歲就開始下地干活了,一次又一次,他試圖在山外尋找自己一生的位置,從此,他從未錯過每一次同風(fēng)雨彩虹的相遇,然而,他始終還是沒有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如今,他以種地打獵開始的人生已經(jīng)到了80歲,他依然被無盡的群山所環(huán)繞,他的生命依然活在黑暗的山里。
我記得有位行者曾經(jīng)說過:“我們不需要寺廟,不需要復(fù)雜的哲學(xué),自己的頭腦、自己的心就是我們的寺廟,我的哲學(xué)是善心?!蔽蚁耄绻總€人都能打開自己的心,讓慈悲從里面流露出來,然后把這種慈悲延伸到一切眾生,人類必定能避開那個無限循環(huán)的圈套,而在浩蕩無邊的慈悲中得到解脫。
(郝國英摘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