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林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講過一則洞穴寓言:一些人被囚禁在一個洞穴里,他們的頭腳動彈不得,只能終日面對洞穴的后壁。他們的身后有亮光從通道照射過來,將外面世界各種物體的影像投射到洞壁上。囚徒們談?wù)撝@些影像,認為這就是實物本身。直到有一個人走出洞穴,眼睛逐漸適應了太陽照耀下的世界,才開始認識到,他以前看到的一切、相信的一切都不過是真相的投影。
柏拉圖想通過這個寓言告訴我們,可見世界僅僅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只有當我們的靈魂能夠從可見世界的洞穴中上升到絕對真實的理念世界時,我們才能夠看到善的理念。可是,柏拉圖有所不知的是,他在這里恰恰是借助于影像來敘述真理的,因為我們知道,寓言其實就是真理的影子,它依憑相似性獲得生命。因此,具有反諷意味的是,盡管需要非凡的智慧和領(lǐng)悟能力,但捕風捉影有時竟也可以成為通達真相的一種途徑。凱文·吉爾福伊爾的《投影》就是要為我們摹寫這種途徑,摹寫它的曲折分岔,它的通暢淤滯,它的危險不歸。
雖然《投影》的題材是關(guān)于克隆的,但作者吉爾福伊爾并沒有像早期描寫克隆問題的科幻小說家那樣,把情節(jié)安排成一次關(guān)于科技倫理或克隆人有沒有靈魂等問題的論爭,他吸收了科幻、懸疑、驚悚、偵探等多種小說元素,在編織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時,把注意力始終放在關(guān)于兇手真實身份的追查上。與傳統(tǒng)的偵探小說偏重于邏輯推理不同,在揭示事實真相的過程中,《投影》的主人公更多地依賴于現(xiàn)代科技手段。小說著力展示了兩種高科技的復制手段:生物復制和網(wǎng)絡(luò)世界的復制。
生殖克隆是將一個生命體進行復制,其合理性初衷是為了滿足不孕或因遺傳疾病等原因不能生育的夫妻擁有孩子的愿望,可戴維斯復制賈斯汀的真正目的卻是為了通過他查到犯罪分子。作者對戴維斯這種有違克隆倫理甚至是犯罪的做法似乎并無意譴責,盡管讀者都十分清楚,即使是在一個虛擬的克隆行為合法化的國家,賈斯汀的生命也已經(jīng)淪為別人的工具和手段。對吉爾福伊爾來說,克隆體與被克隆體之間的相似性成了一個重要問題。首先,二者之間體貌上的相似性是惟一的嗎?戴維斯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修飾過的賈斯汀的照片后,有人宣稱他找到了這個相似的人,結(jié)果證明這種相似只是相似而已。其次,二者之間的那個內(nèi)在的自我也是相似的嗎?賈斯汀確實不但在身體特征上酷肖薩姆·科恩,而且在智力、暴力傾向、思維方式上也與他的原型十分相似。因此,他根據(jù)有關(guān)犯罪事實并結(jié)合自己對罪犯的進行合理想像與揣度,做出精彩的案情分析,就具有相當?shù)恼f服力??墒牵绻覀冎皇且话阈缘乇磉_A與B酷肖這樣的觀點,如果我們的論證僅僅停留在理論猜想的層面,那么相似性本身并不會造成什么危害,但如果根據(jù)這種相似來追究另外一個孿生形象的法律責任甚至剝奪他的生命,那么相似就變得十分危險。戴維斯根據(jù)克隆體試圖追本溯源、根據(jù)DNA的投影去追蹤原型的做法結(jié)果證明不但是不可靠的,而且由于誤入歧途造成許多誤會,比如把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當做是賈斯汀的原型來追查,進而引起新的誤會,導致戴維斯的妻子懷疑他有私生子,這些誤會又直接間接地導致了一個私人偵探及戴維斯妻子的死亡。而賈斯汀對案情的想像與模仿則釀成了更大的悲劇,比如他為了制造現(xiàn)實生活中的罪證,竟親自奸殺了一個女子。并且隨著情節(jié)的進一步展開,讀者將會發(fā)現(xiàn),悲劇還不僅止于此。
科技社會在生物復制之外又提供了另外一種仿真的方式,即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世界對真實世界的復制。《投影》中的“影子世界”就是現(xiàn)實世界的克隆體,它和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一模一樣,有全世界三千五百個城市里的每棟建筑、每座公園、每個公共汽車站和每家商店。泰洛軟件公司的程序設(shè)計師都加入了游戲,不斷升級,并且還在不斷增加。甚至真實世界里剛開始飄飛的雪花也會立即在“影子世界”墜落。相應地,游戲玩家們也在這個世界里復制自己的生活,做記者,參加派對,戀愛,謀殺。這讓關(guān)注謀殺案件、喜歡刨根問底的賈斯汀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我們在‘影子世界中發(fā)現(xiàn)是誰殺了那些女孩,也許能引導我們找出真實世界中的兇手?!贝骶S斯在真實世界里追尋不得的兇手將會由賈斯汀在芝加哥城的虛擬版本里獵獲。但盡管網(wǎng)絡(luò)世界有許多“真實原型玩家”,卻也同樣存在一些“幻想型玩家”,他們只是借助虛擬世界來釋放自己在現(xiàn)實世界中無法釋放的欲望。正如戴維斯所說:“巧合并不意味著就是證據(jù)?!钡谡J定薩姆是兇手的問題上,賈斯汀卻固執(zhí)己見:即使薩姆不是殺害安娜的元兇,他也一定做過其他什么壞事,傷害過其他的姑娘,因為賈斯汀曾親眼目睹薩姆企圖對自己的母親施暴。于是他和薩莉·巴威克在“影子世界”跟蹤薩姆,并找到許多邏輯上可以成立的證據(jù):科恩是安娜的同學;當科恩在“影子世界”中殺人時,現(xiàn)實生活中的“威克惡魔”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當薩姆發(fā)現(xiàn)被跟蹤時,他在真實世界里找上了薩莉的門。似乎更有說服力的是,克隆使得一個自我有可能同時存在于兩個身體中,既然賈斯汀體驗到了一種難以控制的惡的沖動,他的這個自我應該也就是科恩的自我。理論上成立的證據(jù)鏈終需在現(xiàn)實世界還原,因為法律不能根據(jù)相似律來懲處兇手,可人們并不能在真實世界中找到薩姆留下的任何犯罪痕跡。出于強烈的正義感和責任心,賈斯汀最終在真實世界里克隆了“威克惡魔”的犯罪情節(jié),并懷抱非凡的勇氣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兩次高科技的復制,現(xiàn)場DNA的鐵證,薩姆·科恩終于被判死刑??墒?,幾乎讓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殺害戴維斯女兒的兇手其實并不是薩姆。薩姆只是一個性虐待狂,他與安娜的偷歡、其他人碰巧的介入,給世人造成了一種先奸后殺的假象?!锻队啊吩跀懘骶S斯、賈斯汀等人追查殺人兇手這條主線的同時,還安排了一條看似無關(guān)的副線,即“上帝之手”成員米基四處出擊、追殺克隆人士。正是米基在非常偶然的機會里,在安娜與薩姆偷歡之后殺害了安娜。小說謀篇布局的最大亮點就在于,這個謎底是在篇末人物的閑談和文件整理中不經(jīng)意地抖落出來的。于是,一直與主情節(jié)平行而又貌似無足輕重的副情節(jié)突然在小說的結(jié)尾將主情節(jié)推翻,讀者最后瞠目結(jié)舌地發(fā)現(xiàn):案件有關(guān)當事人的全部行動都不過是一場徒勞的捕風捉影。
于是,如何進入世界、如何認識并通達事實真相又作為一個問題擺在我們面前。高科技手段會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易于掌控而更顯清晰嗎?它們會讓罪惡更加昭然若揭嗎?科技時代的人們所習慣的那種理性與自我交托的責任會幫助我們明辨是非嗎?高端復制時代的人們是更加智慧了還是更加狂妄無知?回到柏拉圖的洞穴寓言,我們發(fā)現(xiàn),戴維斯、賈斯汀等人依然不過是頭腳被縛的囚徒,他們費盡心機的偵查不過是在捕風捉影,而讓他們走上迷途不歸路的那道亮光正是科技時代生成的工具理性,存在主義那有著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的責任說、選擇觀則從哲學上給了他們的虛妄之舉以理論支持。復制賈斯汀是戴維斯出于一個父親為女兒復仇的責任,追查薩姆是一個克隆人證明克隆體可以具有獨立價值的責任,但不管他們的動機是多么的善良,他們承擔責任時的態(tài)度是多么的決絕,他們從根本上都是把他人、把自我當做工具,他們并不明白生命本身就是目的。
他們的行為首先遭到敵對勢力的嘲諷。在真正的兇手米基看來,聰明人幾乎都是一些理性的家伙,正是他們使這個世界迅速墮入地獄,因為理性的人不相信是與非。但我們不能說戴維斯們不相信是非,他們始終在努力弄清是非,只是在試圖建立投影與真相的聯(lián)系時,他們依憑的是自己褊狹的頭腦和把一切當做手段的工具理性。這與米基信奉的上帝乃是非、正義之化身發(fā)生了矛盾,也跟作者曖昧不明的信仰發(fā)生了矛盾。對米基四處捕殺克隆人士的行為,作者并沒有表達自己的觀點,有時似乎是在通過米基的自我辯護進行肯定。米基宣稱他的行為是正義的,這是上帝的正義:“不是我自己選擇要殺阿里醫(yī)生、登比醫(yī)生或者弗里德曼醫(yī)生,這是我的使命,你們也有你們的使命。我用我的整個生命來完成這個使命,為了人類我犧牲了自己,這樣才能完成上帝的意愿?!卑凑彰谆慕忉專系圻x擇他是矛盾的,現(xiàn)代圣人和現(xiàn)代殉道者都是矛盾的,“因為在我們向現(xiàn)實丑惡打響的這場戰(zhàn)斗中,你找不到坐在上帝的正確一方的圣人。你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圣人,真正的殉道者在地獄深處。因為他們不僅為了同胞的幸福獻出了生命,而且還犧牲了永遠的靈魂”。面對法律在克隆問題上的兩難態(tài)度,狂熱的宗教分子用極端的方式阻止一種從一般倫理來看也是侵犯人的多樣性、惟一性與尊嚴的科學行為,似乎有一些道理,但從根本上說,米基的行為恰恰違反了最基本的宗教教義:勿以暴力┛茍?。?/p>
也許,從更具有普世價值的道德倫理的角度看,小說中的另外一個人物更值得關(guān)注,那就是戴維斯的同伴、后來的妻子瓊·伯頓醫(yī)生,她的在場是對戴維斯的一種糾偏。瓊并不像書中的其他主要人物那樣執(zhí)著于科學理性,也對許多事情抱持隱忍的態(tài)度。她曾經(jīng)遭遇強暴,她知道安娜的性怪癖,她了解戴維斯在利用活人的DNA進行克隆,她默默地愛著戴維斯但并不吐露。她勸戴維斯從女兒被害的悲痛中擺脫出來,不要沉溺于過去。她說:“這世上到處都是邪惡,一個壞人死去,就形成一個真空,另一些人會被吸進去。消滅了那些干壞事的人并不代表消滅了邪惡。另一些人又會代替他們。精神上的邪惡就像地球引力一樣永遠存在。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盡量讓我們自己和我們所愛的人都站在正義的一邊。”乍看瓊的理論并沒有什么說服力,但就是這種隱忍和純粹的宗教態(tài)度使得她能夠始終沒有偏離正義。當她最終無意間發(fā)現(xiàn)警方對薩姆的問訊記錄、從而表明薩姆根本不是兇手的那些材料時,深愛著戴維斯的瓊“用長長的棕色膠條把每個盒子的內(nèi)容都埋藏了起來”。她心底十分清楚,就像生殖克隆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戴維斯克隆賈斯汀推倒了罪過的多米諾骨牌一樣,如果她再次讓過去暴露,罪惡的機器將會再一次┛動。
約伯是耶和華的仆人,完全正直、敬畏神,卻屢遭撒旦的試探,被奪去了財產(chǎn)、親人,從腳掌到頭頂長滿毒瘡。他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于是不斷地懷疑申訴,但他始終不背棄上帝。他這樣說:“智慧從何處來呢?聰明之處在哪里呢?是向一切有生命的眼目隱藏,向空中的飛鳥掩蔽……神明白智慧的道路,曉得智慧的所在。因他鑒察直到地極,遍觀普天之下。要為風定輕重,又度量諸水。他為雨露定命令,為雷電定道路。那時他看見智慧,而且述說;他堅定,并且查究。他對人說:‘敬畏主就是智慧,遠離惡便是聰明。”
也許,《投影》也想告訴我們,敬畏自然生命的神圣和現(xiàn)實生活的神秘蕪雜,我們才能夠認識善的理念,站在正義一邊。這是我們進入世界、在世界中存在的最恰當?shù)姆绞健?/p>
2006年2月16日于閔行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