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玫
隨著汽車的一陣顛簸,我像被鳥兒不小心拂起的灰塵,從夢境跌回現(xiàn)實。計劃里本沒有這段行程,可興致勃勃的丈夫卻不允許我說不,于是我匆匆隨行。
不知什么時候汽車已經(jīng)滑入山道,沒有柏油路的鋪墊,路兩邊的黃土便長成了一席草氈,風一吹,泛著淡淡的青黃,那是秋姑姑遺忘在人間的棋盤,被季節(jié)戰(zhàn)殺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蕨類植物勾肩搭背地攀生在一起,偶爾會遇見幾棵蒼天古木,那是這塊土地的守護神,深埋的根須早已注定與這塊土地風雨共存。鳥兒們生怕樹仙寂寞,紛紛來樹枝上搭巢做窩,于是,老樹仙便每日在鳥兒纏綿的清音中度過,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人間的盛世太平。枝林并茂,竹子則是這一帶土地上仙風道骨的逸士,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執(zhí)拗清狂。
葉脈層層疊嶂,此時的汽車是行進在枝葉尖上的硬殼蟲,小心翼翼中也有點強橫霸世,而我則是它身上那只樂于偷窺的眼睛。空氣是剛剛從葉尖上擠出的一滴水,有著泥土和中草藥混雜的薄荷清涼,偶爾被汽車卷起的一縷灰塵也只是來興似地輕輕一揚,并迅速卷起了逃逸的尾巴。
“看見了嗎?”丈夫輕輕用手一點,變魔術似的枝葉前方便出現(xiàn)了小小的村莊,似曾相識的村落,百年不變的綠瓦紅墻,原來不知何時早已植入我的夢里,而初來乍到的我,只為重新捧拾我夢中遺失的那撮溫柔的土壤。
路程卻還有一段,蜿蜒的山路像運筆凜冽的書法寫錯了地方,上半段剛柔相濟九曲回腸,下半段千斤的力道用作狠狠一撇,小小的村莊則孤零零地等在那里收尾,暗地里形成了絕美的感嘆。
小村莊多是百年的老屋,固守他的是村前那棵百年的黃連古木,一樹遮天閉目的綠四季常青,走累了往樹下一坐倒也氣定神閑。老屋多是土與木的結合,營造著善意而溫和的氣氛,瓦檐上雜草居生,那是另一副安居的景業(yè)。
一瓦破舊的碧琉璃,默默映染著反璞和歸真的文明。
一棵棵柿子樹穿插于村子的每個角落,無論院心還是房前屋后不擇地氣的生長,秋風掃盡了落葉,果子卻長成了一樹惹眼的火紅。成熟的果子三五個扭結在一起,遠看像為我們這次赴宴高擲的燈籠,洋溢著熱鬧的喜慶。也可以想像成一種生命中甜蜜的詮釋,演繹著華彩的樂章。
那是誰的家?我信手指著遠處一間漂亮的老屋問道。說不清,反正都成了你的親戚。握方向盤的丈夫依然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我卻像不設防被擊中的鳥兒,那里真有一種突然連結的親情嗎,我有些措手不及有些受寵若驚,努力梳理著心緒。我出生在通海,后來由于父母工作調(diào)動又遷移過幾個地方,最后來到這個小縣城,以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定居下來。長期以來這小縣城在我的理解里不過是一個棲息的屋檐,直到與丈夫成家后我才知道我將與這小城生息相守了,開始生出了家的依戀。誰曾想這種改變卻在剎那間讓我與這百里外的小村燃起了某種親情,居然還有那么一些人將開始和我產(chǎn)生血親的聯(lián)系,一切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已成為我的宿命。
濃濃的鄉(xiāng)情敞開了他溫暖的臂彎,我拍去旅途的灰塵輕輕靠航。
小村落座于山脈底部,四方的田野是它延展出去的筋絡,偶爾吹來的一縷風是從山背上一路滾落下來的,經(jīng)過枝林的淘洗冒冒失失地跌入人間,就有一種討好似地柔順乖巧。他讓我想起了赤足放風箏的年代,我依然記得草葉尖舔吻腳趾時的酥軟,阿哥的皮鞭為我營造的牛背上的搖籃。
老門扉褪盡了顏色記錄歲月蒼老的容顏,過年的春聯(lián)尚未褪去,日子就每一天都在回味過年的新鮮。門神寶刀未老,甘愿一生與破舊的老屋榮辱共存,財神爺笑臉相迎八方來客,高舉的神符保佑著莊戶人家四季的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門檻承載了幾代人的命運,早已不堪世事的重托深深下陷,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期待的眼神。
舅媽是所有關于描寫農(nóng)村小說里標準農(nóng)村婦女的總和,古樸的民風造就了她善良勤勞的品德,忙碌繁重的農(nóng)務活并沒有淹沒她唇邊那朵永遠的笑花??匆娢覀兊牡絹硭龤g喜地忙出忙進,巴不得要把家里的一切好東西都排列到我們面前,仿佛是怕沒有什么更好的款待而虧欠了我們,老人突然一臉歡喜地奔上樓去,“空、空、空”是木樓梯余韻未盡的歡唱,是老人愉快的歌聲源自于心靈。
不一會又從樓上下來,手里端了一盆紅艷艷的柿子,是經(jīng)過了精挑細選的個個大小均勻。快吃,快吃,咱村里的柿子又大又甜。老人急切地揮舞著手,似乎時間會把這一盆柿子化為水影,我以前總記著自己不會吃柿子,那天,倔不過老人的盛情,輕輕咬了一口,竟吃出了柿子的清甜。食欲是一只經(jīng)不起誘惑的饞嘴小貓,一片小小的香餌即垂手可得,看我們吃得開心,老人放心地笑了,少了一顆門牙的嘴角,笑起來有著孩子的稚純。
這次來是為了參加表兄的婚禮,丈夫和表兄是從小一起光著屁股蛋子長大的。那時候,兩個調(diào)皮的孩子上墻爬樹常常闖禍,鬼精靈的丈夫總是在第一時間逃離現(xiàn)場,而老實巴交的表兄卻等來了一頓又一頓大人的藤條賞賜。如今,兒時的記憶如煙花般綻放,每次講到這些的時候,愛逞能的丈夫依然會有些得意忘形。
從老屋到表兄的新房要穿過一條窄窄的院道,一道又一道破落的門扉連接著一段又一段不滅的親情,門屋不上鎖,偶爾會遇見幾個穿了銹衣的鐵將軍,也許是因為失守的日子太久而早已經(jīng)擺出一副松弛的表情。
大家一路急走,丈夫卻拖我的手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還沒等各位長輩回過神來細問,我們已像兩個逃逸的小孩遠離了人群。
那是一口幽深的古井,清澄的水質(zhì)頤養(yǎng)了四方村民,井臺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青苔,像嬰兒的毛發(fā)細密柔軟,讓人心生出要用指腹與它輕輕吻合的沖動。丈夫說爺爺?shù)臓敔攷еR幫走了很多地方,最后終于被這口老井吸引,決定在這里停下來,這一停留就再沒走出過這十里的山地,兒孫們也就在這里瓜蒂連綿地誕生,于是,我親愛的丈夫也就飲著這口老井的水開始了生命的行程。我無力探究故事的虛實,卻愿意將探詢的足譜永遠停留在這美好的傳說中。走時,凝望水中投影,波光幻影中的眼睛滿寫不舍,好了,再會了,我輕輕耳語,聚散本是世間的無常,再見時唯恐不知是何年月。
丈夫興趣不減,指著遠處一段老埂說,我們在那挖過蛇蛋。挖到了嗎?我問。沒有,他眼里的失落絲毫不減當年,說著一路尋了過去,用腳使勁跺了跺,似乎那困守的蛇兒還窩存其間。我被他的執(zhí)著所感動,希望每個人都永久保有孩提時代那顆執(zhí)著樸素的童心。
下過一段青石路就到了表兄的新房。表兄和一個同村姑娘喜結連理,大家自然十分高興,紛紛舉杯慶祝一對新人。第一杯,夫妻好合、恩愛百年,第二杯,財源廣進、五福臨門,第三杯,孝順父母、早添貴子。美好的祝愿,全濃縮于清酒一杯。
小小的白泥碗,滿盛四溢的酒香,碎花的青瓷小盆,剛豐收回來的新米清甜細軟,人間繁華落盡,魚酒肉香已成了尋常之事,歌舞升平的佳宴褪盡迷離的華服,倒不如赴一場難得的村宴,嗅嗅百草的清香,聽聽風兒的清唱,與田園交杯,和白云擊掌。
趁空閑之余,我悄悄行至后院,牽?;ㄅ逝涝簤?,盡染滿目秋紅。一聲清脆的鳥語劃過,正好為我如詩的夢境尋了一道貼切的眉批。
我回頭張望,古道熱腸的老路打開了重重深鎖的記憶門扉,而我匆匆的行足已永遠停留在了這美好的時間斷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