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　異

閩南的祠堂，俗稱祖厝，一式的燕仔尾屋頂，前后兩進，占地頗大。走進大門，即是前廳，東西兩側(cè)有回廊連接后堂，中間是天井。

不過，我們村的這座卻有點特別，四面密密的墻，只留東西兩個圓拱門。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它就是小學(xué)教室，而后是堆放雜物的倉庫，諸如冇谷、水車、犁耙等，又臟又亂。祖厝外邊墻上，不是疊著蓋房用的土坯，就是堆著茅草。屋頂落滿了背后一棵大榕樹飄下的葉子，長年累月，枯敗腐爛。瓦片間有的還長出青草來。整整十八年的記憶里，只有作小學(xué)教室時有一種潔凈、安祥的樣子。盡管屋脊上雕刻著的敘述故事內(nèi)容的人物圖像依然是那樣生動、清晰，廳柱上的彩鳳還是振翅欲飛、翩翩起舞，而現(xiàn)在卻只有一種凄涼、衰敗的景象了。每當(dāng)夕陽西下、鴉雀歸巢時，祖厝墻上糊著一層薄薄的光暈，紅里泛黃，就愈加慘不忍睹。早年夜里，在祖厝前面的磚埕上，許多孩子湊在一起，講鬼聽故事，玩“碰地雷”游戲，或觀看天上的銀河和流星，也都成為遙遠的記憶了。在外讀書放假回來，每每走過祖厝邊，便不知不覺產(chǎn)生一種尋覓的念頭，想在這祖厝邊發(fā)現(xiàn)什么，獲得什么。

那是一種多么奇妙的尋覓啊!我依稀聽到童年時的笑語聲。幾個孩子吵吵嚷嚷分成兩組，各站在磚埕的兩個角落，大家公推的主判官坐在墻邊石階上，與其成等邊三角形。擺好陣勢后，甲組走出一人，在主判官耳邊嘀咕了幾聲，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接著乙組也走出一人來。突然，主判官“轟隆”一聲，宣布這人“踩雷”了。原來，剛才甲組點到的正是這人的名字。乙組前仆后繼，再另派一人。這就要求主判官公正廉明，不得作假。而事實上我們的主判官們都能自覺遵守這一法則。這究竟是童心未鑿，抑或是此環(huán)境下頤養(yǎng)而成的天性？我深深地懷念童年的小伙伴，尤其迷戀這種游戲；我愿意在這種游戲中，準(zhǔn)確無誤地“踩上地雷”，心甘情愿地“死去”!

那年寒假，照常走過祖厝邊，忽然發(fā)現(xiàn)祖厝變了樣。心里不覺一喜一驚。屋頂重新翻修，屋脊上的人物造型涂上厚厚的油彩，更加光艷奪目，兩邊的燕仔尾更加矯健多姿。而最使我驚異的是，正面那堵墻拆開了，留下一個大門，漆成墨黑色，恢復(fù)了原有的規(guī)格，與其它各村的祠堂一模一樣。站在磚埕往里看，整座祖厝黑洞洞的，莊嚴(yán)之中滲透出一股陰森逼人的氣氛來。我的心重重地往下沉，好象被人兜頭潑了一瓢冷水。由期待到驚喜，由驚喜轉(zhuǎn)而失望。我不禁產(chǎn)生一種怨氣，“修理祖厝做什么?”我問母親?！凹腊堇献孀诹T！”———噢，早聽母親講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朝廷重臣為躲避權(quán)奸的追殺，帶著夫人和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逃難來到這里，因為沒奶吃，夫人只好把孩子放在路邊的草叢里，祈望有人撿去能夠養(yǎng)活他。也是天可憐這個小生命，孩子的哭聲引來了林里一只母老虎，這虎不但沒咬他，反而把乳頭垂到孩子的小嘴里……后來，這孩子就成了我們村的老祖宗。據(jù)說，祖厝大廳的北墻上，以前還畫著這樣一幅畫，孩子的嘴角還淌著一滴虎乳。

這回我不甘心，我要探個究竟。我又來到祖厝前。迎面一副門聯(lián)，右邊是“啟泰由青陽一脈”，左邊“衡山即錦繡群峰”，進了大門，里面空蕩蕩，無一雜物，過去的東西全部一掃而空，不過多了一頂八人大轎，杉木制作，仍有九成新，放在門邊角落里，是專供辦喜事用的?；乩鹊纳颀惿希钟幸桓睂β?lián)：“承天功靡屆，配地福無疆”，廳堂上的臺柱、棟梁雕龍刻鳳，描花繪草，全部經(jīng)過裝飾，各種圖象栩栩如生，大有呼之欲出之勢。忽然我眼睛一亮，失聲“啊”了起來，北墻上一幅畫吸引了我，那正是那幅“母虎育嬰圖”!足足占據(jù)了三分之二的墻壁。我簡直誠惶誠恐，緊緊地盯著畫面，荒涼的山崗、茂密的林子，一個嬰兒蹬著小腿，雙手抓住母虎的乳房……整個畫面充滿著一種悲天憫人、神奇?zhèn)ゴ蟮臍夥?。我被感動了。盡管作畫者的技巧還不是十分嫻熟，構(gòu)思也不是很完滿，但我還是被畫面本身所折服了，深深地折服了。這是人性與自然的高度結(jié)合，是人性依賴自然、而又戰(zhàn)勝自然的偉大之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一幅畫，很顯然也是這次重新補上的。那么是誰牽的頭呢?又是誰畫的畫呢?“你問福伯吧?！蹦赣H說。

福伯五十來歲，個子矮矮，黑瘦，滿嘴不知何時鑲就的假金牙。一看便知先天不足，后天無補所致。他自小父母雙亡，倚靠叔嬸過日，嬸娘即是親母。雖則大字不識一個，為人粗魯，性情卻極硬直，最講仁愛孝心。大凡村里有紅白喜事，他都無不到場。久而久之，人們似乎也少不了他。前年他的嬸母“沒”了，五十多歲的男人竟哭得淚水漣漣。這些年體制下放，各顧各的，但村里有什么重大的事，還是少不了他。比如這次翻修祖厝，若不是他一手主持操辦，哪能動得起來?這其中有兩條原因，一來祖厝實在破舊，二來也是他嬸母的遺愿。

那天他到祖厝專門察看了一番，第二天即挨家挨戶動員募捐。說來也怪，平時大家手頭緊捏，一分掰成兩半用，這時卻誰也不肯落后誰。祖厝很快修理好了，接著是舊歷三月二十三，抬神游街，迎神入室，村里請來一個戲班，足足唱了七天大戲。為這事，福伯家也傾囊而出，省吃儉用，可還無法湊齊這筆款數(shù)。據(jù)說第一次用的是二兒子阿獅上中學(xué)的學(xué)費，阿獅哭得好傷心，飯都不吃，第二次只好借了……唉唉!我問福伯：“修這祖厝到底做什么?”

“讓村里多幾個孩子考上大學(xué)！”他說。

“您真信?”

“信?！?/p>

我既為他的良好心愿而感動，又為他的愚蠢而悲哀。我默默地告別了他。如今這座祖厝依然盤踞在村中央，坐北朝南，吞納著盈盈紫氣，是大人們忙碌的好去處?；閱始奕?，求學(xué)上進，都在這里熱鬧。而孩子們卻極少到這里來，似乎這里比以前更冷落、更蕭條、更無一種歡樂的氣氛了。我這樣覺得，卻又不愿這樣覺得。離村的前一天，哥哥對我說：“知道嗎，里面現(xiàn)在也辦了幼兒園?！闭娴?我大吃一驚———

“那，那幅畫是誰畫的?”

“阿根!”

“阿根?”我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那不是村尾那個阿根嗎!個子不高，腦子頗為聰明，玩游戲的時候常常是贏家，年初剛剛蓋了兩間新樓房。什么時候他也會……?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碰地雷”的游戲，可惜沒時間了，不然我一定找他好好聊一聊！

【責(zé)任編輯 黃哲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