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璞

1

我小時候很喜歡吃巧克力，但后來看到它就癡癡的盯著它，很少吃了，不是因為害怕發(fā)胖，而是因為我害怕嘗到巧克力那甜甜的味道，感覺再也無法從中尋到溫暖。當(dāng)巧克力在我嘴里融化的時候，我就會想到朔朔。這種感覺，常常炸毀了我淚水的大堤，令我不能自己。我害怕巧克力的味道，因為，我忘不掉朔朔，那個讓我擺脫自閉的小男孩，我最好的朋友，朔朔。

2

朔朔是一個愛笑的男生，多數(shù)時候是憨憨的傻笑。他不愛說話，也不合群，只是喜歡站在一旁憨笑著看著其他男孩子游戲，聽他們談?wù)摦?dāng)時最流行的“奧特曼”。

我和朔朔是同班同學(xué)，那時我很內(nèi)向，甚至有點自閉，不敢與人交往，所以“朋友”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名詞。我也和朔朔一樣，常常站在一旁看別的女孩子嬉戲，但與朔朔不同的是，我注視她們的目光平淡，甚至有點冷漠。雖然當(dāng)時只有小學(xué)一年級，我總是給人一種很世故的感覺。

3

我喜歡畫畫，朔朔也喜歡。

在一個學(xué)畫畫的班上，我碰見了朔朔，他背著一個綠色的大畫板，顯然這在兒童畫課里是多余的。朔朔看見了我，于是就用他那特有的憨憨的笑容對著我，而我，則用平常那種冷漠的目光掃了他一眼。

朔朔在我前邊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這時老師說，這節(jié)課的任務(wù)是畫一幅想像畫。朔朔很有畫畫的天賦，很快就畫完了底稿，下一步是上色，但他沒有動作，他只帶了素描工具。這時，我在后邊看見他似乎在鼓勁，甚至憋紅了臉，想轉(zhuǎn)過來說些什么，但是欲言又止。我正疑惑之時，他突然轉(zhuǎn)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的對我說：“能……能……不能借……借你的水……水彩筆用……用一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話，而且我也聽出了他確確實實是個結(jié)巴?！敖枘?你怎么還?!”我用冷漠的語調(diào)說。朔朔愣住了，鵝蛋臉剎時又憋得通紅，他囁嚅著：“我……我……”。我沒有再為難他，把彩筆遞了過去。他接過彩筆，又憨憨的笑了一下，立刻轉(zhuǎn)過身去，專注于他的畫了。

4

一個星期過去了，又是一節(jié)繪畫課。朔朔這次沒有背畫板，而是提了一個水彩筆的盒子。他見了我，笑了一下，在我旁邊坐下，說：“你……你上次的那……那幅畫……畫……畫得怎么樣了?我看……看看好嗎?”我看著他，但目光已不再冷漠：“那你得先把你的拿給我看!”他笑著，笨手笨腳地拿出了他的畫。我本不屑的目光變得有些驚訝：他的畫色彩非常鮮艷，但是搭配得當(dāng)，顏色雖多，卻沒有給人一種雜亂的感覺。我覺得那是他的內(nèi)心世界，火熱但純潔。

“現(xiàn)在，該……該輪到我……我看你的畫……畫了?！彼匪肺⑿χ?。我拿出了我那未完成的畫。朔朔看了看，微笑著說：“你看，你的沙……沙發(fā)和茶……茶幾，一個紅，一個……個綠，這樣搭……搭配很難看的……”他話還沒說完，老師就走過來了。她看見了我紅配綠的家具組合，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叫著：“喂!你是不是色盲啊!這兩種顏色怎么能夠搭配在一起呢……”“老師!”朔朔打斷了老師的話，“老師，那……那幅不是她的，這……這幅才……才是她的!”他把自己的畫遞上去。老師的臉色一下緩和下來：“不錯不錯，這還差不多，粗獷中不失細(xì)膩。哎，朔朔啊，你怎么能把那兩種顏色配在一起呢……!”朔朔憨笑著聽這本來是為我準(zhǔn)備的說教，一點都不反駁。

5

老師終于啰嗦完了。

“你剛才為什么要這樣!”我問朔朔，目光中帶著刺。朔朔笑著，良久，他說：“算……算我還你的!再……再說，這種錯誤應(yīng)該是像我這樣的人犯的?！彼f后邊那一句時很流利，但眼睛里閃過什么東西。

我覺得這個男孩“心里有事”，頓時對他有很大的興趣，又因為我們兩個“臭味”相投，漸漸成了好朋友。

6

自從和朔朔成了朋友，我漸漸的發(fā)現(xiàn)朔朔雖然有很多缺陷，雖然有點自卑，有時會自我解嘲，這些就是他的“心事”。不過他是個十足的樂天派，這一點，看看他的笑臉就知道了。因為被他的笑容感染，我的性格改變了很多。不再那么內(nèi)向自閉，而且有了一些朋友。

從朔朔身上，我學(xué)到了寬容———他從不與那些嘲笑他結(jié)巴的人計較；從他身上，我學(xué)到了樂觀———他從不被自卑打倒；從他身上，我學(xué)會了為他人著想———他從不勉強別人做事，而自己卻總是默默的付出很多……從他身上，我學(xué)到了很多很多……

但是我所給予他的太少太少。我能做的就是糾正他的結(jié)巴。這一點小有成效，但是朔朔一著急，又開始結(jié)巴了。所以我能教他的另外一點就是：冷靜，別著急。但他絕大多數(shù)都是冷靜的，因為他反應(yīng)遲緩。

7

冬天，冷。

早晨，我?guī)е胰说淖８４┻^薄霧走向?qū)W校。家鄉(xiāng)的冬天天亮得很晚，因為太陽舍不得離開他暖烘烘的被窩。

到了學(xué)校，一查值日表，周五，我值日。天還是黑的，霧氣從窗子進(jìn)入到房子里來，迷離而朦朧，讓我感覺像是在浴室，當(dāng)然沒有那么熱。

朔朔來了，他很高興地走到我面前，掏出一大塊巧克力：“生日快樂!”

我震住了：我的生日是我在很久以前隨便提起的，而他竟然還記得！“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我最喜歡吃巧克力，所以我就……就帶了塊巧克力給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朔朔憨笑著。

“謝謝……朔朔……”我凝視了他很久，眼睛里帶著和他一樣的笑意。然后我接過巧克力，掰成兩半，塞一半在他手里，說：“這是我們的友誼，我有，你也得有!”朔朔呵呵笑著，和我一起在巧克力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巧克力在我口中緩緩融化，就像一股暖流，揉合著溫馨與關(guān)懷，從我的喉嚨緩緩流向我的心窩……

8

這個冬天改變了很多，甚至其中某些讓人意想不到。朔朔總和我說，他長大以后要去尋找巧克力王國，當(dāng)國王，這樣他每天就有很多巧克力可吃了。這時我就壞笑著拍拍他說，你為什么不屬豬呢，這樣才“表里如一”啊。他總是愣了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笑著說，你又說我是豬啊!

新的一周開始了，學(xué)校里，班主任已經(jīng)開始帶領(lǐng)我們早讀了，但是朔朔還沒來。他是不是生病了?我有點擔(dān)心，但朔朔的身體一向很好，除了反應(yīng)遲鈍。

突然一個老師神色黯然的走進(jìn)我們班，對著班主任說了什么。這個經(jīng)驗豐富的中年女教師愣了一下，突然痛哭流涕。我們嚇了一跳：老師怎么哭了。隨即我們驚呆了：朔朔離開了我們了，永遠(yuǎn)。

我笑了，笑得古怪且缺乏自信：“不可能，這只是個玩笑，朔朔一定是病了……他不可能有事的!他不會有事的!不會!”我突然歇斯里底地喊著，想要沖出門去。同學(xué)們驚訝的看著平時文靜的我現(xiàn)在卻如此的瘋狂。我被老師攔腰抱住，按回了座位。我哭了，號啕大哭。

9

雪漸漸開始融化了，冬天即將結(jié)束。

星期天的下午，一群孩子在院子里高興玩，一個孩子在一旁憨憨的笑著看，是朔朔。孩子們在雪地里奔跑，朔朔充滿笑意的眼睛跟著他們快樂的身影，似乎也跟著他們嬉戲打鬧，忘記了一切。

突然孩子們驚呼四散，朔朔一下從“夢”中清醒，眼神有點茫然。他覺得有東西掉在他身上：又下雪了嗎?他的眼睛又充滿笑意，仰起泛著笑容的鵝蛋臉……但是他小小的身影在剎那間被房頂因融化而下落的巨大冰柱籠罩了，然后消失……

“朔朔!”他媽媽呼喚著他，“朔朔!”他爸爸呼喚著他。但是那張憨厚的笑臉消失了，永遠(yuǎn)的消失了……

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沒有和他道別，甚至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著……而他，就這樣扔下他的好朋友，去尋找他夢想中的巧克力王國了……

10

追悼會上我再次見到了朔朔，骨灰盒上他的照片依舊憨憨的笑著。他媽媽哭了，爸爸哭了，老師也哭了。

我輕輕走上前去，掏出一塊巧克力，和他上次送給我的是一樣的牌子?！八匪?，你現(xiàn)在一定找到了一個有很多巧克力的地方，對嗎?”我沒有哭，而是微微的笑著：朔朔尋到了他的夢想，我應(yīng)該替他高興。我把巧克力掰成兩半，一半放在他的骨灰盒上，然后狠狠的將另一半咬下一塊，那半塊巧克力依舊在骨灰盒上，我依舊咬著巧克力，可是沒人與我一起大快朵頤……終于，淚水悄悄劃過臉頰。

我沖出了會場，在大街上狂奔，任雪水肆意飛濺在我身上。我沒有哭，只是流了淚。淚水結(jié)成了冰，我想用朔朔充滿笑意的溫暖的目光融化這冰，但是我尋不到。

巧克力在我口中漸漸融化，依然香甜，但是再也找不到那溫暖的感覺，因為朔朔已不在身邊……

【責(zé)任編輯 朱鷺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