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蘭
一提起對老爸的評價,老媽總是從她年輕時做的夢講起。
四十多年前,二十幾歲的老媽在綏化林業(yè)技校當校醫(yī),那時她還不認識同在這所學校當教師的老爸。一天,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在竹林間的小路上,小路兩旁的竹子剛毅挺拔如英俊的小伙兒,忽然,她看見一個竹子節(jié)上開著兩朵嬌嫩的粉色小花,小花的柔媚與竹子的挺拔相輝映構成的和諧震撼了她,老媽醒了。“我和你爸生活了四十多年,今天才揭開這個夢的底,原來是在夢你爸。他就像竹子,外表華貴腹中空。但他留下的兩個后代可挺好,兩只小花。你看你和你哥哥多好!”
老媽在抨擊老爸時對我如是說。
受到挖苦的老爸,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仍在屋里走來走去。老爸的表現(xiàn)勾起了埋藏在我童年時記憶深刻的兩件事,而有一件事我認為還曾經(jīng)是最丟臉的。
1972年我八歲。一個冬天的下午四點多鐘,天空灰蒙蒙的,我放學回家感到很無聊,屋子里又冷,便鎖上門朝爸爸所在的一中跑去找他。那時學??偸峭Un鬧革命,學校便把字寫得很好的老爸抽到政工組刻鋼板寫大字塊。放學沒事,我常常往老爸辦公室跑看他寫大字,我特別佩服我爸,他是我的自豪。
可這一天讓我看見的事使我的自尊心蕩然無存。
那個天空灰蒙蒙的寒冷的冬天的下午,正往學校跑的我看見操場那邊的老爸,他腋下夾著鋼板正好急匆匆地朝家的方向走。我高喊爸爸,便迎著他加速向他跑去。
我的喊聲驚動了走在爸爸前面的三個紅衛(wèi)兵小將,他們一起回頭看,其中一個高個男生說,“這不是教政治的張洪鑄嗎?講師道尊嚴,打他!”
說著話的工夫,另一個男生便伸出腿,朝已走近他們但毫無準備的老爸絆去,撲通一聲,老爸摔倒了。三個男生一擁而上,往躺在地上的老爸身上踢,其中一個還抓起地上的雪往老爸的脖領子里塞。我看見躺在地上的老爸不說話也不還手,其實,高個子老爸打散三個十四五歲的小子還是夠手的。
我感到老爸真窩囊,他的強大一下在我心中降為零,我想一走了之,我不能讓那幾個學生知道他是我爸,多沒面子啊,可又丟不下老爸,便紅著臉,帶著哭聲喊,“不許打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斗不要武斗?!?/p>
其中的一個住了手,說,“這小丫頭說得對,要文斗。”另一個補充說,“他還挺老實的,算了?!闭f著三個人一溜煙兒跑了。
老爸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沒事一樣領著我回家了。
那晚回到家,我沒有對家人說爸爸挨打了,我怕爸爸臉紅,而說了我也臉紅。只是偷偷地觀察老爸,看他是否也有我的心態(tài)。結果真令我失望,老爸依然如昨天前天大前天的爸爸,仍是做飯、吃飯、刷碗、讀報紙,而后坐在桌前刻鋼板。老爸怎么是這等的沒心沒肺啊!
還有一件事,也是那個年代,興起了寫大字報、揭發(fā)人干壞事的高潮,家中也受了影響。一天,媽媽下班回家對我和哥說,“你們的爸爸在家中有很多缺點,例如,他很懶,不愿意干活,尤其是星期天,還去釣魚。你們要大膽揭發(fā)?!闭f完,媽媽得意地看看老爸。
于是,我和哥各寫了兩張大字報,所謂大字報,無非是用一張三十二開的小方格紙寫的。
哥哥的那張寫道,“張洪鑄馬列主義對外不對己,他讓別人洗腳自己不洗腳?!?/p>
我那張寫道,“張洪鑄不遵守紀律,家中開斗私批修會,他看報紙?!?/p>
我們把大字報故意貼到爸媽的臥室里讓他看,可他還是沒有反應,一切照舊。
今天,當我們重新審視那個年代的人與事時,我才多少有些感悟。三個小男孩欺負爸爸的時候,爸爸肯定是在想,他們都是孩子,一個大人怎能跟孩子一般見識呢?我又想,雖然當時爸爸的不反抗,使他的高大在我幼小心靈里降低到零點,但是如果他真的三拳兩腳把小孩子們趕跑,到了今天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再回頭來看老爸,那是怎樣一種尷尬。從老爸的身上,我知道什么叫作“大器”,什么叫作“寬諒”,什么叫作“憐憫”。而重要的是老爸認識到了那個歪曲的時代,他原諒的是那個時代被禍害的無辜少年。
正如老媽對老爸的評價,老爸確實是腹中空的竹,也是博大而有氣節(jié)的竹。
媽媽你打我吧
幾年前的一個傍晚,我下班回家,劉宇風的媽媽風風火火跟進家里,氣呼呼地對我說,我的兒子王小龍與她的兒子劉宇風去游戲廳了。聽了這信兒,我也很生氣,與她一同來到了離家不遠的游戲廳。
一走進游戲廳,我一眼就從嗚嗷喊叫又烏煙瘴氣里,看見了八歲的兒子王小龍正全神貫注地玩游戲。他上穿一件紅色的夾克衫,頭戴一頂藍白相間的學生帽,最耀眼的是他脖子上隨他身體用勁而抖動的紅領巾,完全是一個可愛單純的小男孩兒形象。他的左側是一個染著紅頭發(fā),穿著綠色背心的十八九歲的毛頭小子,正搖晃身子,瘋玩騎摩托游戲;他的右側是他的同班同學姚江南,后來聽兒子說,他爸爸媽媽離婚了。
面對這情景,我的憤恨情緒溜走了,一股悲哀涌上心頭。
我眼睛濕潤,嘴唇顫抖。兒子啊,你為什么放學之后不立刻回到媽媽身邊?現(xiàn)在的家,只有你和媽媽,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人。兒子啊,你進入了所有家長都極端恐懼也極端仇視的游戲廳,是為了逃離嗎?逃離你的孤獨?逃離你對爸爸的思念?
純潔的兒子竟然走到了地獄般的游戲機跟前,他的身子太矮,連游戲機跟前的座位都不能坐,坐著就夠不著機器的按鈕,只能站著玩。望著迷途中的兒子,我感覺到一種絕望,我個人的教育力量真是太小了。
我那時忽然來了責任感,也許是當老師的職業(yè)病吧,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孩子們要都這樣,這社會不完了嗎?在此之前我從沒進過游戲廳,我感覺它就是魔窟,從這里走出去的都將是魔鬼,他們是從魔窟里打打殺殺過來的,角斗是他們的習性。
我走到兒子背后,怕他害怕,我先摘下他頭上戴的帽子。他一驚,回頭一看是我,臉刷地紅了,眼淚便開始在眼圈里打轉。我怎么也不會在這種場合打他,也可憐他,因為他已經(jīng)驚恐萬狀。為了緩和他恐懼心理,我安慰他說:“玩完這把再走吧?!彼q豫了一下開始玩了??伤睦锓浅2煌械祝媪艘粫?,抬起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說:“媽媽,走吧!”我牽著他的小手走出了游戲廳,路過吧臺時,收款的人沖我喊“沒玩完可以退錢”!我沒有理他,錢我已不在乎,我只想讓我的兒子盡快逃離這魔窟。我手里柔弱的小手,在進一步地提醒我,成長中的他需要保護。
剛跨出游戲廳的大門,兒子立即哇哇大哭起來,我能感覺到,從我進游戲廳他看見我,就一直想哭,憋著,這會兒他實在憋不住了。兒子邊哭邊說,“媽媽,你打我吧!我再也不到游戲廳玩了。你打我吧,媽媽!”
我的心都碎了。
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攥著他的小手快步向家里走,我感覺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到家里,兒子還在乞求我打他,他知道自己錯了,而且知道自己錯得有多嚴重。他一邊說一邊哭一邊從他那淺淺的小衣兜里往外面掏錢,一毛、兩毛還有幾個零分錢都從兜里掏出,放到了沙發(fā)上。兒子說,“媽媽,我把錢都給你,我再也不去游戲廳了。今天我去玩,是姚江南請我們幾個人去的。他偷了他爸爸一百塊錢,他要花掉,怕他爸爸知道打他,讓我們幫他花。媽媽,我錯了,我再也不去了,也不和姚江南玩了。”
我從兒子的淚眼中看到了他的悔恨,我不能讓他稚嫩而脆弱的心再受到傷害了。我抱起他,坐到沙發(fā)上,我的眼淚也流下來,內(nèi)心忽然涌出了無限的孤獨感。
面對社會的物欲橫流和花花熱鬧,我和兒子各自抵御的力量太渺小了。我的兒子啊,媽媽為你的痛哭而感到一絲欣慰,你畢竟知道到游戲廳的行為對媽媽是最大的傷害。我也慶幸是我平時對兒子的教育,使他能夠自責和懺悔。
我跟兒子哭夠了,開始吃飯。錄音機里傳出那英的年輕而蒼涼的歌,“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責任編輯:劉英麗)